第十二章 街遇(中)
“幾位先生請留步。”
沒等趙勝他們走出多遠,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招呼。眾人回頭看去,正好看見一個短衣年輕人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還沒停穩腳便慌忙拱手拜了下去。
趙勝不是大梁人,口音有別,所以范雎略略向他看了一眼,便當仁不讓的招呼那個年輕人道:“足下何事?”
年輕人這時候剛剛才直起身來,見范雎問他,連忙一臉謙恭的笑道:“小人不敢,我家店主相請幾位先生,不知幾位能否移尊步去見一見?”
趙國公子難道是什麼人都能隨便見的么?范雎微微皺了皺眉頭,對他來說,趙勝在大梁的安全就相當於自己的命,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早點回去就早點回去,現在突然冒出個身份不明的人要見趙勝,他怎麼可能答應?誰知剛笑了笑準備婉言謝絕,趙勝已經笑吟吟的向他擺起了手。
“范先生,今天閑着也是閑着,咱們不妨去看看。”
趙勝這是答應了,范雎雖然不情願,但是卻不好阻攔,只得向旁邊讓了讓以便趙勝走在前邊。
向回走了沒幾步,離那群依然在喧鬧圍觀的人沒多遠,趙勝就被年輕人領進了一間店鋪里,這裏是一家買糧的鋪子,並沒有明顯的匾牌,只有大門邊一塊菱形的黑漆小匾上寫着個“谷”字,門店內里寬敞,除了門邊上一個小小的櫃枱,靠牆處擺滿了一排排盛放五穀的碩大木桶,看那樣子,人來人往的生意當真不錯。這裏還沒等趙勝再細看,那個年輕人又是一陣鞠請,領着他們從後門出去,穿過院子進了一處三聯堂的敞廳之中。
敞廳里擺設極為樸素,除了矮几坐席、銅樹燈盞以外再無他物,代替隔牆的粗紗帷幕後邊隱約可見一處角門,應該是通往他室的路徑。
廳內主座矮几之後,一個華衣鮮亮的矮胖中年人帶着一臉溫和笑意儼然正坐,旁邊則微鞠着身站着個眉清目秀、大約十三四歲模樣的小廝。看見趙勝幾個人進門,中年人忙站起身重禮相迎道:“有勞幾位先生屈尊俯臨,請坐。”
“多謝。”
趙勝他們幾個人的組合頗為特別,雖然趙勝在五個人中年齡最小,但誰也不可能為了隱瞞身份讓他屈尊在一旁陪侍,所以趙勝回了禮往正座上一坐,旁邊席上是年介四十的藺相如,側後方侍從位置上則是范雎,而蘇齊和許歷卻像兩尊鐵塔似的直接叉腿站在了趙勝身後。
中年人眯着眼默望着趙勝他們安坐,雖然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詫異卻掩不住,趙勝只當沒有看見,微微地笑了笑道:“不知先生何事相召?”
“足下不是大梁人?”
口音並不是那麼好改的,趙勝一開口,中年人臉上更顯詫異。
“噢。”范雎一直注意着中年人的表情,聽他問出這樣一句話,便不動聲色的接道,“我家少主是趙國邯鄲人,家中販馬為業,這次帶西席藺先生來我們大梁是奉家主之命前來送馬的。”
“正是,敝家偏居北錘,終日與胡人打交道,名聲不赫。近日才通過范先生接了大梁這邊一單生意。呵呵,自然不敢與洛邑白氏相比。”
藺相如聽了范雎的“介紹”,跟着又是一番添油加醋,把話圓了個滴水不漏。他的話明確點出中年人的身份雖然多少顯得有點不敬,但是中年人臉上還是露出了得色。
中年人徹底釋然,看蘇齊和許歷也順眼了許多。如今世道不安,商賈出遠門誰不雇請幾個武夫保護?想到這裏,他捋着淡淡的鬍鬚笑道:“先生謬讚了。在下並不是白氏家人,只是早年師從白圭先生,後來先生辭世,在下便留在大梁替白家打理些生意。”說到這裏,中年人便拋下藺相如直接招呼上了趙勝,“不知足下如何稱呼?”
洛邑白氏在當世確實很出名,已經辭世的老家主白圭早年從仕,在各國都當過大夫,在魏惠王時代甚至高居過魏相之位,後來辭官從商經營有道,沒多少年就靠販賣糧食積攢出了諾大家業,活着的時候便已經被人與陶朱公范蠡並提,在各國的影響力並不僅僅是商賈那麼簡單。如今白圭雖然死了,但白家的影響力卻依然巨大,魏秦齊各國私底下的許多交涉都是通過他們暗中斡旋。
先秦時候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制度,各國公族王族出了五服就要改氏(姓和氏是兩碼事,姓大氏小,氏是姓的小分支,後世所謂的姓在先秦時其實大多是氏,比如孔子先祖為宋國公族,所以所謂“姓孔”其實應該說“氏孔”,孔子的姓為“子”,再比如屈原先祖為楚國王族,屈也只是氏),所以趙也好,韓也好,魏也好,田也好都是極其敏感的字,趙勝見中年人自承身份后問上了自己,當然不能實話實說,便隨口胡謅道:“先生客氣了,在下姓呂。”
“呂?!”中年人雙眉一揚,突然之間表現出了極度的親熱,身子微微向前一傾笑道,“實在是幸會,在下呂方,是衛國人,這樣說來咱們乃是同宗了,邯鄲呂氏……嗯,如果細論,說不準還能續上譜牒……”
天下竟然有這麼巧的事,隨便胡謅一句居然遇上了正主。趙勝正琢磨着怎麼對付過去,對面的呂方似乎感覺如果真續上同宗輩分上不好稱呼,忙又住了口,側轉回頭笑呵呵的向身旁那個小廝招呼道:“不韋,還不快來拜見。”
“諾,呂不韋拜見宗兄。”
那個小廝反應很快,聽見吩咐,連忙鞠身一拜,沒用呂方多交代便把親戚關係坐實了。
呂不韋?他以後不就是個大商人么,原來淵源在這裏……雖然藺相如、范雎他們絕不會想到面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孩將來會對歷史造成什麼樣的恐怖影響,但趙勝卻極其不自在的挪動了一下身子,然而假戲真做也得有個真做的樣子,只得起身裝作驚喜的樣子還了一禮道:“原來是濮陽同宗,幸會幸會。”
呂方一聽這話更是親熱了幾分,揮揮手讓呂不韋退到一邊,再說出來的話已經有點大包大攬:“呵呵,既然是同宗,在下萬事自然責無旁貸。足下今後在大梁要是有什麼難決的事只管來找在下就是了。在下雖然不才,在大梁各處倒還有些面子,即便是魏國別處多少也能說上些話的。”
“那在下這裏便先行謝過了。”
古代人都有極重的親緣地域觀念,趙勝深知呂方這些話絕對不是隨口客套,也清楚為了呂不韋,也為了趙國的命運,自己今後有必要緊緊拉住呂方,但是很明顯的是現在已經不適宜繼續糾纏姓什麼,只得客氣了一句趕忙把話題岔到了一邊。
“不知先生招在下來為了何事?”
“噢。”呂方像是剛剛想起來似地捋了捋鬍子,一臉歉意的道,“剛才……嗯,剛才在下在門外看見足下駐足遠觀,面上神情頗讓在下不解,所以才命人相請,以求解惑。”
呂方這樣說已經是客氣的了,趙勝剛才那聲笑很明顯是在笑話那幫“業餘演員”演技拙劣,呂方把他請來自然是覺得他能夠一眼看穿,必然不是尋常人。生意人最講究的就是從細微處現商機,如果趙勝能有什麼獨到見解,必然會對他很有幫助,所以才把趙勝請了過來。
趙勝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道:“先生讓人當街喧鬧引人注意,雖然有些效果,但若是被明眼人看去,不怕惹人笑話么?”
趙勝這些話有些過於直接了,呂方不覺尷尬的笑了兩聲才道:“明眼人自然是瞞不住的。不過魯縞雖然揚名天下,但大梁市井中卻還沒出現過,尋常百姓不識好貨,在下只能想些法子引他們來看來比較,只要他們知道了魯縞的好處,不必在下多費口舌,自然一傳十,十傳百的盡人皆知。這法子雖然難入幾位先生的眼,不過只要能在愚夫愚婦身上起到作用就行。”
這也算是信息閉塞時代一種很有效果的廣告方式了,不過趙勝微微笑了笑,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這辦法是有一些作用,不過以在下之見,恐怕會有些得不償失。天下都知道白家經商從來都是誠信示人,童叟無欺。先生這樣一弄,雖說所賣的魯縞必然是真貨,但如果這場戲同時傳出去,難保不會有人揭穿,到時候給人留下欺人騙世的名聲,雖然短時間內不會影響生意,但時間長了又會如何誰也說不清楚。”
“嗯……”
呂方被趙勝說的心裏一抖,下意識的便低下了頭去。做生意講誠信方能長盛不衰是白圭留下的遺訓,呂方身為白圭門徒,心裏清清楚楚,但是當初他們想出這個促銷辦法的時候只考慮到貨物不能有假,並沒有過多的去想手段會造成什麼樣的長遠影響,現在被趙勝這麼一說,接着就有些后怕,下意識下手指之間失去了輕重,居然拽下了兩根鬍子,登時疼得他咧起了嘴,半晌方才回過神來求助的向趙勝看了過去。
“不知,不知先生能不能教我什麼辦法補救補救?”
呂方能知錯就改,趙勝當然不能白了他,想了想便笑道:“補救的辦法也不是沒有。待會兒外頭那些人認可了魯縞確實比魏縞好,這場戲的目的就算達到了,到時候先生讓手下人把實情說出來,併當眾致歉,別人未嘗不能接受,說不準還能留下些機變不拘的好名聲。不過這辦法可一不可二,今後萬萬不能再用了。”
“嗯嗯,好好,不韋,你快去。”
呂方一邊聽一邊點頭,慌忙把呂不韋打出去傳話,呂不韋快步走出去的當口,帷幕後邊的角門裏悄無聲息的走出了個小廝,俯在呂方身旁便咬起了耳朵。
“好。”
等那個小廝說完了話,呂方揮手把他打走以後,緊接着站起身莊重地向趙勝鞠了一禮。
“足下目光如炬,在下不敢再相欺瞞,在下之所以把幾位先生請來實在是家主的主意。不過家主有些不便,實在不好與各位先生相見鞠拜。剛才家主傳出了幾句話,雖然有些不敬,但還是希望足下能俯聽一二。”
不出來見面居然還要傳“不敬”的話,這位白家家主還真是有個性。趙勝多少有些好奇,長身還完禮笑道:“在下洗耳恭聽,先生但說無妨。”
“好,那就請恕在下不恭之罪了。”
呂方坐下了身,接着收起袖子將雙掌齊齊的放在了膝上。
“我家家主說,水流低行,實為海大,萬億相聚方成浩淼之勢。足下雖為邯鄲呂氏少主,自有家業,但洛邑呂氏情形如何想必是知道的。如若足下能屈身下就,與我呂家共擔大事,呂家願以師禮高聘。呂白一家,家主方敢向足下求策。”
原來是想高薪聘請,然後再詢問興業家的方法。這個白家家主也算是個實在人,知道瞞不住趙勝,乾脆把所有實話全說出來了。
趙勝想到這裏微轉頭向藺相如看了看,藺相如只是笑微微的捋着鬍子,不光沒有一點替趙勝擋駕的意思,反而還用目光示意范雎不要說話。
這個老傢伙是想看熱鬧啊,倒是真放心我的應變能力……趙勝突然童心大起,笑吟吟的向呂方說道:“令家主不以在下愚昧,在下不敢不從,不過不知道白氏能出什麼樣的條件?”
呂方見趙勝提起了條件,頓時一臉的自信,挺直身子笑呵呵的說道:“家主倒是沒細說這事,不過足下只管放心,只要是能應的在下還是能替家主應下的。”
口氣不小。趙勝暗暗笑了兩聲,裝作嚴肅的說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說了。在下家中好歹還有些家業,如果白家真有誠意,在下也不敢多求,只敢以白氏三成家業相請。”
“什,什麼?三成!”
呂方一聽這話差點沒背過氣去,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趙勝已經從容的站起了身來,拱手行了一禮笑道:“先生如果不能做主,在下也不敢再相為難,就此別過。恕罪恕罪。”
說著話,趙勝不等藺相如他們起身便轉身要走,然而還沒等他一步邁出,角門裏接着便傳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先生且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