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子(上)

第一章 公子(上)

趙國,邯鄲。

烏雲起自西北,片刻工夫便遮天蔽日,天地之間彷彿在一瞬間進入了黃昏。昏暗中狂風大作,夾攜着腥甜的潮氣和嗆人的塵土在街巷中橫衝直撞,噎得人連氣也喘不上來。幾聲驚雷幾乎就在頭頂炸響,令方石鋪就的路面,以及路兩旁鱗次櫛比的屋廈也跟着震顫了起來。那風雷震人心魄,路上的行人頓時縮起脖子,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

西北無好雨。街市上的商販都是些靠着貨販微利餬口的苦命人,自然不肯折了本錢,見大雨即將落下,紛紛慌亂的拾掇起了貨攤,當然,也免不了時不時抬頭看看天色,再看看急沖沖的行人,暗暗揣度着自己會不會被淋在路上。

街角處,一個賣履的壯漢彎腰蹲在自家攤子前頭,兩隻粗糙黢黑的大手不停翻飛,將一二十雙草履從草席上抓起,胡亂的扔進了身旁的荊條筐里。那筐子本來就不大,再加上草履堆得亂了些,有幾隻履便搖搖欲墜的掛在了筐口,壯漢也顧不了許多,恨恨的將草履向筐里按了幾下,便慌忙蓋上蓋子夾在了脅下,又去卷了草席抱在懷中,直起身長舒口氣便欲離開。不經意間他向旁邊瞟了一眼,卻不由咧開大嘴憨憨地笑了起來。

“喬瘋子,你還不快回家去?要是淋糟了衣裳……嘿嘿嘿嘿,明日就得光着腚曬暖啦。”

被壯漢嘲笑的人是個老者,此時正四仰八叉的半坐在街口一幢大宅的偏門石階上。這老者約莫六十歲上下年紀,一頭白一絲不亂的總在腦後,用草繩紮成了一個小小的髻,雙眼安詳的閉合著,彷彿對即將來到的大雨毫不關心。他一身布衣破舊不堪,雙膝雙肘、胸前股后都綴滿了層層疊疊的補丁,但是卻縫洗的異常乾淨,若不是與他早已熟識的人,任誰也不敢相信這是個瘋子。

喬瘋子好像沒聽見賣履壯漢的話,他攏了攏被風吹開的衣襟,向左邊側過身去躺在石階上睡得甚是香甜,倒是旁邊一個瘦津津的販子一邊忙着收拾,一邊接上了賣履漢子的話茬打趣道:“十一哥,喬瘋子回甚家?他那屋子沒頂少牆,只怕裏頭下的雨比外頭還暢快。”

“哈哈哈哈哈……”

眾商販被那瘦漢子逗得一陣大笑,但緊接着一道霹靂劃破長空,眾人登時色變。

這時也不知是誰突然高喊了一聲:“都快回屋嘍,回屋抱婆娘嘍!”這句話說出了眾人的心聲,大家忙閉了嘴,更加慌亂的拾掇起來。片刻的工夫諾大的街場便人走街空,只剩下了躺坐在石階上的喬瘋子一個人。

街市上沒有了人,風聲更顯凄厲。喬瘋子微微睜開了眼,見人們都已走光,方才坐起身來,輕輕拍去身上的塵土,起身下了石階,迎着風緩步向西邊走去。

向西是一條大路,路南邊則是一幢大宅后牆,東西甚闊,兩頭都有通向南邊的路徑,穿堂風自南而北呼嘯而過,刮在臉上如同刀刃一樣鋒利,喬瘋子打了個寒戰,停下身緊緊衣襟,正要繼續往前走時,忽然聽到急促的馬蹄聲從南邊傳了過來。

那是一輛一乘馬拉的輕便馬車,駕轅的棗紅駿馬頸長頭闊,四蹄如碗,車身上也是鑲飾頗多,華麗無比,絕不是尋常人家所能用的。大概是怕被雨淋在路上,坐在車轅上的車夫連連揮動馬鞭,催着馬匹向北急奔。馬車疾馳,哪能說停就能停住。喬瘋子雖然看見馬車衝著自己而來,但是相距已經不過一二十丈,就算想躲也已經躲不過去了。

那名車夫眼疾手快,看到前邊路口突然走出了人,慌忙一緊韁繩,嘴裏“吁吁”高喝幾聲,就見棗紅馬猛然一陣長嘶,兩條前蹄齊齊騰空,又向前猛衝一段距離方才停了下來,這一幕實在驚險,馬車雖然沒有碰到喬瘋子,但那匹棗紅馬的鼻尖離他已經是咫尺之遙。馬鼻中熱氣噴薄而出,激得喬瘋子連眼也睜不開。

“喬瘋子?你娘的不想活了!快滾!”

車夫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瘦臉漢子,剛才的驚嚇讓他滿頭都是大汗,他粗粗的喘了幾口氣,定睛看清站在馬車前的人時,先是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向前一長身,舉起鞭子就招呼了過去。只聽“啪”的一聲響,喬瘋子左肩上本來就已經破舊不堪的衣袖頓時裂開一道口子,破口處幾片布條沾着血跡在疾風中上下飄飛,頗為慘然。

劇痛之下,喬瘋子捂着胳膊咧嘴向後退了兩步,但是卻沒有出任何聲音,反而毫無表情的抬頭向車夫冷冷地看了過去。

這瘋子不好惹。車夫氣勢大泄,頓時被喬瘋子的目光看得心裏毛,他右手下意識的捏了捏馬鞭,但卻沒敢再次揮動。車上馬前兩個人就這樣對視着,多少有點滑稽。

“許五,什麼人攔公子車駕?”

馬車車簾在車夫身後突然掀開,一個四十歲余歲,身着軟甲的虯髯大漢從車廂里探出了頭來,有些責備的向車夫看了看。

車夫許五剛才還有點膽怯,但看見大漢出現,底氣接着又壯了起來,氣哼哼的說道:“蘇都尉。這個瘋子突然從街東頭鑽出來,差點撞了咱們的馬。”

“瘋子?晦氣。快快攆走!”

蘇都尉不耐煩的瞟了喬瘋子一眼,眉頭微皺,吩咐一句低頭掀起車簾就要鑽回車廂里。

車簾掀處,車廂里的景象頓時豁然,獨自坐在最裏邊主座上的是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年輕人,峨冠博帶,身材修偉,袍服華貴,年輕的臉上透着英氣,然而一雙眼睛卻帶着幾分少年人本不該有的疲憊。

那少年恰好抬眼向喬瘋子看了過來,見喬瘋子肩臂帶傷,他臉上立時顯出了幾分愧意,不由抬起胳膊向蘇都尉擺了擺手。蘇都尉心中不解,停住身沉聲問道:“公子……”

“蘇齊,你給他些錢,讓他去找些葯敷敷傷口,小心淋了雨傷口感染。”

“感染?”蘇齊疑惑的看了看少年,雖然不解其意,但依然恭敬地點點頭,接着從袖中摸出兩枚圜錢,隨手向喬瘋子腳邊扔了過去,鄙夷的說道,“我家公子賞給你的,拿去吧。”

銅幣“噹啷噹啷”兩聲落在了喬瘋子面前石板路面的塵土中。喬瘋子向後退了一步,低下頭看了一眼,接着緩緩彎下腰把圜錢一枚一枚的拾了起來,直起身子時輕輕拂去粘在上頭的浮塵,卻沒有走,反而徑直來到馬車旁,伸手把錢放在了踏板上,接着又回身走到了原先所站的地方,眼神里竟然有幾分不死不讓的意味。

喬瘋子的行為大出所有人意料,蘇齊、許五和那個少年都不由愣住了,蘇齊頓時惱怒,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劍鞘,但他瞥眼看了看那少年,又緩緩鬆開了手,只是冷冷的看着喬瘋子。

蘇齊倒是忍住了,然而許五卻掛不住面子,臉上一紅,高舉起鞭子大聲怒道:“你,你個喬端,你娘的還以為自己是肥相邦府的座上賓么?敢拂我家公子的金面,小心老子再抽你!”他嘴裏雖然在狠,但是手腕一抖,鞭子卻只在半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出啪的一聲脆響。

“肥相邦?你們不要無理!”少年雙肩微微一顫,坐直身子雙目炯炯地向喬瘋子看了過去,“許五,你認識他?“

“小人哪能不認識他?”

許五心裏惱怒,氣鼓鼓地揚起了高嗓門,

“他原先是肥相邦府的門客。小的以前在肥相府中做車吏,常見他跟人高談闊論,好不風光。後來肥相邦不聽李相邦的苦勸,一個人跑去沙丘宮見主父和長公子,誰知道卻死在了逆臣田不禮的手上。肥相一死,府里的門客都散了,只有這個喬端瘋言瘋語半天,後來竟然口吐白沫昏了過去,醒來之後就再也沒說過話,跟個啞子似的,每天只知道跑到肥相府後門外頭躺着,任誰也攆不走,只怕是還想進去混吃混喝。公子,這種瘋子你何必理他?”

許五話音落下,少年卻沒接口,而是低下頭思考起了什麼,蘇齊和許五相互看了一眼,也沒敢吭聲,一時間街口處只剩下了狂風“呼呼”作響。

天上一陣霹雷突然響過,緊接着大滴大滴的雨點便落了下來,把地面擊打的“噼啪”作響。少年長噓口氣,有些傷感的抬起頭來看向了喬端:“肥相邦是忠臣,要是還活着……蘇齊,許五,你們不要難為他,繞過去吧。”

少年話音剛落,還沒等許五回答,卻見站在雨中渾身已經濕透的喬端突然意味深長地看向了那少年,接着躬身長臂向著馬車拜了下去,直起身也不再攔車了,而是轉身迎着風雨徑直向西邊走去。

怎麼說走就走?果然是瘋子,任誰也摸不清他想幹什麼。喬端的行為本來就不同於常人,先入為主的印象讓蘇齊和許五根本沒多在意。大雨之下蘇齊慌忙鑽進了車廂,許五也披上了蓑衣斗笠,馬鞭一揮,又催着棗紅馬向前趕去。

大雨洗地,馬蹄有些打滑,車子顛簸得更加厲害,然而那個少年卻渾然不覺,他愣了愣神,心裏暗暗想道:喬端……絕不是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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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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