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先生(下)
藺先生?!
聽到趙祧的話,富丁倒還沒什麼,但趙勝心裏卻突然“咯噔”了一下。然而藺先生絲毫沒給趙勝考慮的時間,見趙祧引薦,便從容地向前走了兩步,拂袖長鞠了下去。
“相如拜見公子,拜見富大夫。”
藺……相如……
看着面前這個三十七八歲模樣的黑瘦中年人,趙勝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即便什麼也不做,按照歷史展早晚也要見到這位趙國名臣,但是他絕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時候、在這個地方、以這種方式相會。到底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還是兩賢皆收……
藺相如現在還不是名人,趙勝不敢表現出絲毫驚詫,從容地回禮道:“藺先生有禮,趙勝惶恐。噢,趙郡守請坐,藺先生請坐。”
禮節盡到,各自歸座,藺相如是一介草民,自然跪坐在了與趙勝面對面的東邊末席幾后。趙祧挑着眼望了望尊座上的趙勝,又望了望藺相如,臉上多多少少露出些複雜表情。
藺相如是一介白身百姓不假,但是對於趙祧來說卻有恩。八年前趙祧剛剛擔任平陽守就遇上了麻煩,當時趙魏兩國邊境處有一大片開墾的熟田,本來各有歸主相安無事,誰想那年正好趕上秦國來攻,烽火一直侵擾到了平陽。這一下子百姓遭殃不說,田界也跟着頓時大亂,所以麻煩也就來了,兩邊的百姓為了點地邊地角的的蠅頭小利頓時大打出手,死傷不少,而且相對來說魏國那邊吃虧還略略大些。
也是該趙祧倒霉,那時候的魏國守將公孫喜是個暴戾性子,一聽這事接着派兵越界抓人。趙魏兩國向來關係不錯,然而關係再好這種事也是欺負人,趙祧雖然喜歡息事寧人,但麻煩到了頭上也得去處理,兩邊士卒劍拔弩張,眼看着事情就要鬧大。
此時藺相如剛好從魯宋遊學回來,聽說了這事趕忙去見趙祧,出主意讓趙祧嚴責公孫喜挑釁無禮,並將趙國這邊帶頭鬧事的人在邊境上嚴懲示眾,這樣一來既宣示了國威不可辱又明證了法典,公孫喜冷靜下來自知理虧,趕忙親自去向趙祧請罪,一方面殺了魏國鬧事的人,另一方面重新劃定了兩國田界,一場大患瞬間消弭於無形。
這種因為邊民摩擦引起的矛盾可大可小,但若是處理不當卻有可能越鬧越大,甚至引戰爭。趙祧前期處理不當,生怕朝廷知道了責罰,便硬生生地將消息壓了下來,這樣一來藺相如揚名的機會就算是被剝奪了。
不過趙祧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藺相如才能不小,便想拜請他做自己的門客,然而藺相如卻說自己還要讀書,很是客氣的拒絕了邀請,不過卻留了緩扣話說是趙祧有什麼疑難只管找他。趙祧混了幾十年官場,早成老油子了,還能不明白藺相如這是嫌自己“廟小”。不過有便宜沒有不賺的道理,所以這些年平陽郡不管是稅收還是訴訟趙祧都沒少得藺相如的臂助。
前兩天因為公務上的事,趙祧派人將一批公文送到了藺相如家中,藺相如今天下午剛好過來回復,言談過程中趙祧無意間提到趙勝還沒有離開平陽,誰想藺相如頓時提起了興趣,急忙拜請趙祧幫忙,說是自己早前就想去邯鄲謀些出路,本來是要投奔宦者令繆賢的,既然平原君在平陽多逗留了一天,何不借這個機會攀一攀,看看能不能在平原君府謀些事做。
說實話趙祧當時確實是皺了眉頭的,但是藺相如一句“公子勝是王弟”卻提醒了他:如今雖說李相邦專權,別說什麼王弟,就是大王都是擺設。然而擺設也有高低貴賤之分,像平原君這種身份的人,即便再說不上話,但只要一開口,就算李相邦也得給幾分面子,如果自己能通過藺相如結交上平原君,那麼今後豈不又多了一條退路,須知狡兔三窟啊……
平陽郡百姓終日扯不完的瑣碎小事哪有自己未來的進退之路重要?趙祧來之前早已把所有事想得清清楚楚,一落座便向趙勝笑道:
“公子,這位藺先生是平陽名士,久聞我大趙諸公子平原君最賢,時時想一睹公子風采可惜卻緣鏗一面,今天聽說公子駐蹕,便求下官前來引薦,呵呵……”說著話,趙祧笑呵呵地望了望藺相如,“藺先生,公子你也見到,有什麼話只管自己說吧。”
趙祧這樣說也是出於無奈,他雖然一心想把藺相如推到趙勝身邊,但是卻又不了解趙勝的喜好,生怕說多了反而適得其反,所以乾脆讓藺相如自己來,反正藺相如能說會道。對付一個十七八歲的公子哥還不是手到擒來。
藺相如見趙祧直接把自己推到了前台,便向他點了點頭,接着長跪而起向趙勝躬了一禮,沉聲說道:“公子,相如今日是來自請為門客的。”
趙祧聽了這話不覺暗暗點了點頭:好!不愧是藺名士,一句話便點出了重點,要是自己只怕還得繞幾個圈子先看看平原君的臉色。唉,官當久了,這心思說是細密,其實何嘗不是啰嗦。
“噢?”
趙勝下意識看了看趙祧,根據富丁有一搭沒一搭的品評,趙勝知道趙祧絕不是那種薦賢舉能的人,而趙勝自己原先也沒什麼賢名,所謂的“諸公子最賢”不過是宗族朝臣形容他少年老成罷了,叔祖輩的公子們誰稀罕跟他爭這個名聲?
這樣看來趙祧是另有所圖了,他圖什麼趙勝心裏清楚,然而趙勝並不關心這個,他所關心的僅僅是通過趙祧的話完全可以確定面前這個藺相如就是那個“將相和”里的相,而不會是某一個同名同姓的人。
“藺先生願屈尊下府?不知先生……能做什麼?”
趙勝當然希望藺相如能跟隨自己,也知道趙祧騎了幾十年的牆,並不能算李兌一派,但是在現在自己要謀李兌,而且李兌也不是絲毫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有人自薦相隨,趙勝就不能不好好考慮考慮了。
這些話應該算很平常的場面話,誰想藺相如聽了卻忍不住笑了兩聲,大概是覺着失禮,他抬起拳頭護住嘴清了清嗓子,收住笑才道:“這就要看公子讓相如做什麼了。”這話一出口,一旁的趙祧便很是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藺相如的目光制止住了。
好大的口氣。富丁一直跪坐在一旁冷眼旁觀,聽見藺相如這樣說不覺撇了撇嘴:他見過的所謂名士多了去了,哪個不是上來就大言不慚,好像天下就沒他們不能做的事,可要是真的收下來,這些人卻又什麼事都不會做了,估計這位藺先生應當也屬於此類。
富丁見多不怪自然看不上眼,然而趙勝卻跟着笑了起來:藺相如這些話怎麼聽着這麼耳熟?雖然可以理解成大言不慚,但又何嘗不能理解成試主?想到這裏,趙勝也收住了笑肅然道:“既然如此……趙勝東武封地還缺人打理,不然先生就去東武替趙勝幫些忙吧。”
這一竿子打得可是夠遠的,東武那邊六年前就已經是平原君封地,怎麼可能缺人手?藺先生這是自斷退路呀。趙祧心中一沉,先想到的不是藺相如能不能跟隨趙勝,反而是他自己這次算是把趙勝給得罪了,這還了得,這不是讓他藺相如給害了么!
趙祧正在為引薦藺相如而後悔,末席上的藺相如卻已經接上了話:“多謝公子,不過以相如之見,公子只怕也去不了東武幾趟。相如本是想在公子身邊一露拳腳,若是去了東武,恐怕……”
“藺先生!”
趙祧實在聽不下去了,騰的一聲長跪而起打斷了藺相如的話。他本是想訓斥藺相如的,哪裏還會顧念原先的恩情?然而藺相如畢竟是他引薦來的,如果出言訓斥,恐怕趙勝那裏更得惱恨自己薦人不當,那可就算是徹底把這位貴人得罪死了。這樣一想,趙祧終於強自忍住了怒氣,坐下身才盡量平靜的道:“那個,藺先生。公子也累了,不如咱們明日再來拜會如何?”
“那樣也好。”
藺相如點了點頭,接着站了起來,長鞠下身淡然笑道,
“所謂有退方能有進,錐芒太利雖可早見於世,卻會刺破皮囊,當真是要不得的。公子准相如去東武,相如已是感激不盡。嗯……既如此,相如就此拜別,公子若是有什麼書信傳諭東武,相如自請為使,公子就不必再派他人了。”
“嗯?”
趙勝直直地盯着面前大禮相候的藺相如,心裏突然產生一陣異樣的感覺:“有退方能有進”?“有什麼書信傳諭不必再派他人”?難道……
趙勝險些激動得跳了起來,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只好忍住激動回了一禮笑道:“趙勝剛才言語相試,多有不敬,先生還請恕罪。嗯……這樣好了,此次赴魏趙勝身邊也沒有多少人手可用,先生還是隨趙勝赴魏好了。”
“多謝公子。”
藺相如不動聲色的應了一聲,再次拜謝后又跪坐了下來。
這一幕就在富丁眼皮底下生,但是富丁卻如何也想不到這場士人自薦、公子試才的戲裏面居然還含着暗語。富丁知道說些貌似深奧的話來鎮住主人不過是這些所謂名士的拿手把戲,趙勝年紀小沒經見過場面難免上當,但富丁並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出言提醒:趙勝不管是強請赴魏也好,招這種“名士”當門客也好,要的不就是面子么,又何必得罪他呢。
趙祧與富丁不同,他知道藺相如是有真本事的人,但是藺相如用這種險中求勝的辦法來自薦卻讓他至今有些提心弔膽。趙勝把藺相如收下就好,總算沒得罪這位貴人,趙祧放下了心見好就收,趕忙告辭了出來。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趙勝和富丁他們早已在外頭拿那些野味大快了朵頤,自然不必再吃飯。明日一早還得趕路,富丁更覺腿腳酸痛,連客套話也沒多說便向趙勝告了退。
趙勝現在那還有心思留富丁?等富丁一走就忙帶着藺相如回了住處。喬蘅當然也沒想到藺相如會這麼快就找上趙勝,驚訝之中一聲“伯服先生”還沒呼出口,藺相如便沖她擺了擺手,接着像是進了解放區似地向趙勝開懷笑道:
“喬公他老人家還是那個脾氣,竟然沒把在下的名姓告訴公子。這樣敬倒是敬在下了,卻沒想到引出這番麻煩,害得在下只能用這辦法來自薦。公子不必管了,此次赴魏完畢回邯鄲,在下定當饒不了喬公!”
竟然會有這樣的奇遇,趙勝還能再說什麼,見喬蘅抿着嘴在一旁偷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藺相如這時候卻收起了玩笑,正色對趙勝說道:
“公子。喬姑娘去找在下時,在下仔細想了想,喬公讓在下去魏國相候,雖說是最穩妥謹慎的法子,富大夫他們不會因為半路上多出一個人而起疑心,但這終究是謀定而行險不為行險的路數,如若情勢有些難料的變化,在下終究不易與公子商量。此次赴魏兇險難料,萬事還需隨機應變,所以在下今日才會貿然求見,用的雖然是個燈下黑的法子,但終究行了險,公子還請恕罪。”
“先生客氣了,趙勝此行又何嘗不是行險呢?先生不避兇險來助趙勝,還請受趙勝一拜。”
趙勝恭恭敬敬的向藺相如拜了下去,心中卻想道:藺相如果然是個級大膽的人,不過他要不是有這個膽子,恐怕“完璧歸趙”,“澠池會”就不會流芳百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