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畋獵(下)
鄴西平陽,沃澤千布,大業始居。
晌午艷陽斜倚,平陽城西一眼望不到頭的沃野之上車聲轔轔。人沸馬嘶中,一二十輛闊蹄戰馬拉拽的戰車橫馳縱騁,攪起的滾滾煙塵遮天蔽日。茂密的灌叢之上,群鳥四散驚飛,更為那些縱聲吶喊、張弓搭箭的赳赳武夫們增添了幾分威壯之勢。
莽林邊七八頭野鹿已是驚魂不定,身後就是他們的家,但此時卻被一群侵入者佔據,那些人劍矛錚錚,逼迫着鹿群向著遠離森林的方向奔去,然而眼前這片莽原又何嘗讓它們心安?片刻的功夫,七八輛戰車已將它們與森林徹底隔離了開來。
戰車上的勇士們被獵物的驚慌失措刺激的血脈賁張,衝鋒的戰鼓“咚咚”擂起時,幾十副粗豪的嗓子出了齊聲吶喊。箭已上弦,劍矛齊備,只等着下一刻的殺戮。這一刻沒有什麼尊卑貴賤,有的只是眾志一心,仿若戰場烽煙之中一般。
蘇齊自從做了平原君的護從,已經多年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當戰鼓擂起時,他一雙環豹大眼頓時赤紅,恍惚間彷彿回到了當年攻伐中山國和戎狄的戰場上,那時他曾為趙武靈王做過一段時間的馭手,為那位令諸國群胡聞名喪膽的趙王雍駕控駟馬御車。那時是何等的場面,煙塵中萬乘齊奔,極目可視處大趙新起的胡服騎軍箭陣如雨,洞穿的是中山人和群胡的胸膛,震撼的卻是諸夏各國的人心……
“駕——”
蘇齊狠狠的咽了口唾沫,雙臂一振,抖起韁繩驅趕着駕車的戰馬從眾多戰車留出的缺口處疾馳而入。當戰馬在馭控之下向斜刺里一轉時,憑欄倚立的趙勝迅搭起了寶弓利箭,當弓身拉成滿月時,套着皮環的手指輕輕一松,利箭便“噌”的一聲帶着刺耳的輕響瞬間破空疾飛了出去。
“死生之地,有進而無退。”
羽箭餘音未絕之時,趙勝輕輕閉上了雙眼。高高平舉的寶弓還未放下,耳邊已是一片震天驚地歡呼聲。在這歡呼聲中,利箭正正地沒入了領頭那隻肥碩雄鹿的心口。雄鹿仰天長鳴,向前掙扎了幾步,便蹣跚着卧倒在了地上,四蹄絕望的蹬蹭幾下,雖然依然雙目圓瞪,卻已然沒了聲息。
趙勝僅僅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又是在宮室富貴窩中長大的,常年浴血的武士們雖然不敢不敬,但先前內心中卻難免對他看低幾分,然而這一箭卻着實驚到了他們。這些人都是射獵的高手,對各種獵物的身形狀況了如指掌,至於箭法優劣更是一眼便知。三十餘丈開外的距離雖然不能算極遠,但那一箭是從顛簸疾馳的戰車上出的,而且雄鹿也在四顧亂奔之中,那支箭射中鹿身不難,然而箭支不但正中雄鹿心口,更是沒羽而入,這箭術已經頗有大成了,即便神箭手見了卻也免不了誇讚一番。
大趙的武士哪個沒曾跟隨先王征戰過沙場?然而三年前屈辱的那一戰卻讓他們的戰勛蒙羞。他們心中始終憋着一口氣無從泄,所以當那一箭一擊而中時,屹立在疾馳戰車上、長相極肖武靈王的趙勝在他們眼裏倏然幻化,彷彿那位讓他們甘心為之拋灑熱血的鐵血雄主又回到了他們身邊。這種感覺很奇妙,一瞬間自內心的歡呼便響徹了原野。
震天的吶喊同樣震撼了坐在遠處一輛戰車裏的喬蘅。喬蘅只有十五歲,又是貧家的女兒,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然而人的情緒是很容易互相感染的,當趙勝射出那一箭引起歡呼時,喬蘅也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也不知道怎麼的,這些天以來生的樁樁件件忽然間掃過她的腦海,令她似乎完全明白了已經厭倦了權貴的爺爺為什麼甘願為趙勝所驅使的原因。
那種感覺用語言無法說清楚,但是喬蘅卻總覺着自己內心深處有着某種說不上來的變化,嗯,說不清楚……
為喬蘅駕馭馬車的許歷面無表情的望着遠處的殺戮,在看到蘇齊駕着戰車退到一邊觀望時,他輕輕吐了口氣,轉回頭看了看喬蘅,當看見她沉着小臉有些呆時,便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嗯?”
喬蘅聽見咳嗽聲這才回過神來,迎着許歷的目光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接着微微轉着頭用眼角餘光打量了打量坐在身旁另一輛馬車上的富丁。
富丁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耽誤了一天行程不說,剛才十多里地的顛簸又讓他腿腳上本來已經輕了許多的酸痛又厲害了起來,再加上從早上起來到現在整整半天了,他除了喝了點兒水以外,肚子裏幾乎空空如也,這時候正“咕咕”叫的厲害,如今被大太陽一曬,頓覺眼冒金星,只盼着趙勝他們趕緊凱旋迴來,也好快些大快朵頤。他這裏正流着口水呢,耳邊卻突然傳來了一聲“哎喲”。
富丁眼花耳鳴地循聲望了過去,只見身旁那輛戰車上,喬蘅一隻手扶着憑欄,一隻手捂着肚子,緊緊地皺着眉幾乎快要趴在了廂板上。
“喬姑娘怎麼了?身上不舒服?”
這丫頭可是平原君的愛寵,萬萬不能怠慢。富丁見喬蘅一臉的痛苦神色,頓時嚇了一跳。然而喬蘅哪裏還能說得出話來?聽見富丁問她,像是想回答似地勉力直了直身,可還沒說出話又趴下身去“哎喲哎喲”的痛呼了起來
許歷這時候也轉回了身來,見喬蘅疼得厲害,下意識的伸了伸手,可最終還是沒敢去扶,急忙焦急的對富丁道:“富大夫,只怕,只怕是早上吃壞了肚子吧?”
“吃壞了肚子?”
富丁聽見那個“吃”字,胃裏接着咕嚕了兩聲,然而他現在可沒功夫管自己的肚腹,扎撒着手向身邊環顧一周,見隨從們都詫異地望着喬蘅,趕忙為難的對許歷道:“要是吃壞了肚子怕是有些麻煩,要不跟公子說一聲,咱們還是快些回去。”
富丁這樣問也是一時慌了神,如今趙勝不在這裏,他還用跟誰商量?所以說完這番話他也不去理許歷的反應,接着轉回頭對另一輛馬車上隨從的陪臣吩咐道:“你快過去把公子請回來。”
“諾,諾。”
那個陪臣剛才也正在腹誹趙勝,可聽見富丁吩咐哪敢怠慢,趕忙吩咐馭手催馬上前稟報。
不大會兒功夫,蘇齊和趙勝馬車趕了回來,趙勝抬手抹着頭上的汗珠斜眼望了望喬蘅,彷彿絲毫不關心似地問道:“怎麼了?”
“看這情形怕是吃壞了肚腹。公子,此處荒郊野外的,也沒處尋醫,咱們不如快些回去,要是耽擱了怕是有些麻煩。”
政見不同並不影響關心,富丁這也是真心為喬蘅好,誰想趙勝聽了卻突然緊緊皺起了眉頭,一臉掃興地嘟囔道:“怎麼這麼麻煩,早上不還好好的么?這才出來多大會兒便要回去。”
這是還沒玩兒夠啊,富丁不覺心生鄙夷:侍妾雖說地位卑微,不過就是婢女,但好歹和你有床第之好不是?平原君如此也太薄情了些,輾轉廝磨間怕是也少說不了好聽話,可這剛剛遇上些事便着形了。
想到這裏,富丁心中不覺一動,他奉李兌之命監視趙勝,自然也免不了監視趙勝身邊親近的人,只要他們有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會記錄在案。然而這監視終究是暗中的,白天還好說,大家一同趕路人多眼雜,趙勝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能看在眼裏,但是到了晚上卻不行,趙勝休息之處向來是由蘇齊和許歷嚴密把守,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如果有什麼密謀,誰也聽不見。
如果……
富丁動了心思,正要為喬蘅說話,那邊趙勝卻先開了口:“不過就是吃壞了肚子罷了,你們誰有法子治一治。”
趙勝話音剛剛落下,蘇齊的大嗓門已經接了上來:“公子,肚腹疼還不好治。只要喝些熱水,多歇上一會兒也就沒事了。”
“熱水?快,拿熱水。”
趙勝聽了蘇齊的主意,轉眼向四周的隨從們撒望了起來。然而隨從們此時回答他的只有面面相覷,如今出來已經半天了,誰皮囊里還能有熱水?再說蘇齊那主意正是治肚腹疼的常法,大家即使有心討好趙勝,現在被蘇齊搶了先,一時之間也難想到更好的法子。
“當真是麻煩。”一二十個人圍在這裏卻沒有一個人能幫上忙,趙勝低頭看了看依然痛呼不已的喬蘅,頓時惱了性子,抬手向下不耐煩地一揮,接着便急咧咧的對許歷怒道,“你還愣在這裏作甚?還不快帶她去附近找個莊子討些熱水。”
“諾諾。”
許歷被訓斥的慌了神,唯唯諾諾的拱手應了一聲,趕忙趕着馬車疾奔了出去。
就在這煙塵未息之間,人群中一個陪臣微微動了動身子,似乎是想驅車追趕上去。但當看見趙勝虎着的一張臉時,他猶豫的轉頭看了看富丁,終於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富丁並沒有注意那名陪臣的小動作,他扶着戰車憑欄極力地向前傾着身子,一隻手招在嘴邊沖遠去的馬車高呼道:“許歷慢些趕車,萬萬顛不得——”
許歷似乎並沒有聽到這句吩咐,駕馭着戰車依然在向前疾馳,然而車廂中的喬蘅卻抬起頭向這邊看了過來。她依然痛苦地皺着雙眉,然而卻眼含感激的向富丁點了點頭。
富丁臉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他知道,真正需要聽這句話的人已經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