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風雨如晦
風雨如晦,空中下起了小雨。
官道上,兩道身影急速穿梭着,馬蹄帶起一連串的泥水。
聽到這邊動靜,巡夜將士本想阻攔,可看到來人身上的腰牌時,立刻停住了腳步。
不管是那塊來自宮中的玉牌,還是那塊來自丞相府的令牌,都不是他能招惹的存在。
老十一和老十五冒雨急奔,直跑到咸陽宮門口時,才停了下來。
他們剛想叩門,就被守衛攔了下來。
“兩位殿下止步!”
“父皇,兒臣趙安,趙淮拜見!”
老十一與老十五高聲叫喊着,見許久都沒有迴音,便猛然起身,朝裏面沖了進去。
“殿下,你們這是……”
望着這一幕,一旁守衛嚇得魂飛魄散。
他們入職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皇子夜闖帝宮的。
這兩位不要命了嗎!
殿內殿外,一門之隔,對於他們來說,卻是天塹般的存在。
他們是沒有資格進去的。
看着兩個皇子的背影,守衛搖頭嘆了口氣。
今夜怕是要再起波瀾了。
宮殿裏,沒有點蠟燭,顯得有些昏暗。
兩個少年剛踏入門口,一道冰冷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無詔闖宮,爾等要造反嗎?”
龍椅上,嬴政蜷着身子,宛如過冬老龍,眼睛佈滿血絲。
望着這一幕,兄弟倆不禁有些動容。
幾日不見,他們的父皇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顯得有些虛弱。
“莫非以為掙了些許功勞,朕就不敢罰你們嗎!”嬴政面無表情地看着下面。
“兒臣不敢!”
老十一和老十五全都跪了下來。
“兒臣今日過來,實有十萬火急之事,唯請父皇救人要緊,事後兒臣願承擔所有罪責!”
十一皇子說完,龍椅上久久沒有回應,過了很久,才聽到淡淡的一個聲音。
“說。”
聞言,十一皇子深深吸了口氣,說出了一個名字。
“夏弘!”
“嗯?”龍椅上傳來了一陣微弱的動靜。
“父皇昔日曾問,那製鹽之法,是何人所授?
事到如今,兒臣也不敢隱瞞了,其實全都是此人教與兒臣的。”十一皇子咬牙道。
他原本答應替夏弘保守秘密,可是眼下,為了能讓父皇出手,只能據實相告了。
只盼着嬴政能看在夏弘立過大功的份上,網開一面。
“什麼!你說那製鹽之法,是他弄的!”
聽到這話,龍椅上傳來一聲急呼,就見嬴政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看向十一皇子,眼神凌厲道:
“那你為何不早說!”
“兒臣並非有意隱瞞,實在是因為他再三叮囑,勿要將此事傳播出去。”
接下來,十一皇子一五一十將與夏弘相處的這段經歷說了出來。
說到最後,嘆氣道:
“兒臣想來,大概是弘哥擔心惹來麻煩吧……”
“麻煩?有什麼麻煩不敢跟咱說的,誰要是欺負你,咱分分鐘剁了他!”
嬴政眼睛一紅,嘆氣道:
“傻孩子啊,明明幫咱做了那麼多事,卻還要學着隱姓埋名,咱都替你覺得憋屈!”
“韜光養晦?咱用得着你韜光養晦嗎!唉……”
這幾日,他因為夏弘的事情,寢食難安,生了一肚子氣。
當初是誰給咱說的“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怎麼這事遇到自己身上,就全拋到腦後了?
孤身一人,千里追敵,顯你能耐了是不!
就不想想,家裏還有一個老人家在替你操心呢!
然而,在聽到老十一的話后,他又想起了夏弘的身世,不禁唏噓起來。
“是啊,那娃子又不知道咱的身份,能全怪他嗎?”
他看向老十一,語氣玩味道:
“你方才叫他什麼?弘哥?”
“沒錯,他對兒臣來說,亦兄亦師。”
“在遇到他之前,兒臣亦不過是一堆行屍走肉,整日荒廢學業,也浪費父皇對兒臣的期許。
然而,在遇到了他之後,兒臣才明白一句話。”
“什麼話?”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十一笑着說道:
“只要想用心做事,又何必在乎身份高低貴賤,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如是而已。”
“這些都是他教給你的?”嬴政顫聲道。
老十一點了點頭。
“如此看來,他倒是個不錯的兄長。”嬴政意有所指道。
“弘哥還教我要孝順父母,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十五皇子開口道。
“呵,他要真明白這句話,就不會腦子一熱,干出傻事了!”嬴政垂下眼帘,默不作聲。
眼見有戲,十一皇子連忙趁熱打鐵道:
“正因如此,父皇又何必為了那匈奴使者,失去一個棟樑之材!
兒臣了解過案情,知道一切都是那使者咎由自取,只是苦於沒有證據罷了,父皇就不覺得可惜么?”
“事關兩國邦交,哪有你們說的那麼容易。做錯事情,自然要受到處罰,不受點教訓,下次誰知道還會闖出什麼亂子來呢!”嬴政擺着臉,沒好氣地說道。
就在這時,一名內侍神色匆忙地走了進來。
手裏捧着一樣插着三個雞毛的東西。
望着這一幕,兩位皇子面面相覷,眼中都透着一抹震驚的神色。
八百里加急?
這是戰報?
只是,眼下四海昇平,哪裏來的戰事呢?
嬴政打開戰報,看了一眼,才深深吐了口氣,彷彿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行了,你們下去吧,好生做事,千萬別學他那樣子!”
“父皇,那夏弘之事……”
“朕自有分寸!還不快滾!”
聽到這話,兩人面色一喜,連忙謝恩離開了。
拿着戰報,嬴政揉了揉眉心。
夜色中,嬴政身着常服,向宮外走去。
唉,都是些不省心的。
……
廷尉府。
一個黑衣小吏將牢門打開,李斯走了進來。
此時,隔壁兩鄰的牢房已被清空。
看了眼周圍環境,李斯暗暗點頭。
“你下去吧,沒我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丞相大人放心,小的明白!”
小吏恭敬地行了一禮,便悄身離去。
看着眼前的年輕人,李斯瓮聲瓮氣道:
“夏莊主倒是睡得安穩……”
出了這麼大的簍子,這位爺居然還有心思睡覺,他難道不知道所有人都為他急瘋了嗎!
“您……是當今丞相,李斯?”
夏弘一臉震驚地看着對方,旋即閃過一抹恍然之色。
他原以為,張蒼搭救自己,是因為趙叔與廷尉府的關係。
現如今,一切都清楚了,原來源頭在這裏。
“唉,您不該來這裏的。”很快,夏弘搖了搖頭。
之前他在街上已經聽到,關於李斯私自調兵的事情。
這對於帝王來說,可是大忌。
現如今,李斯又孤身闖入廷尉府,可以預見的是,明日朝堂之上,必然遭人彈劾。
“容小子自不量力,喊您一聲李叔,您肯來這裏,想必是因為趙叔的緣故,只是此事干係甚大,無論是趙叔,還是您,怕都難應付,還是儘快離開吧。”
原本還帶着一肚子的怨氣,可在聽到夏弘的話后,李斯不禁有些動容。
他身處中樞幾十載,早就見慣了朝堂上的腥風血雨。
那些人遇到事情,恨不能托妻獻子,但求平安,哪裏有這種將人往外推的。
無私者勇,忘我者清。
世人都說扶蘇有君子之風。
可在他看來,那隻不過是葉公好龍罷了。
而眼前這位皇長子,人品心性,才是當世無雙。
旋即想到了什麼,李斯一臉期待道:
“莫非你已有解救之法?”
夏弘一臉洒脫地笑了起來。
現如今,能證明他清白的只有那幾名黑龍衛了,如果陛下願意採信,自然沒問題了。
“那如果陛下他不‘信’呢?”李斯刻意咬字道。
夏弘看向李斯,忽然道:
“李叔,您與趙叔在一起共事很久了吧?”
聞言,李斯臉上閃過一抹意外的神色,怎麼好端端說起這個?
“是啊,共事於今已有快三十年了吧。”他有些唏噓道。
那時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士子,在前丞相呂不韋的手下幹活。
嬴政也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君王。
兩人意氣風發,攜手並進,一起展望着秦國的未來。
沒想到,這一走,便走了三十年了。
“那您對趙叔了解么?”
“還……還算了解吧。”
李斯微微一愣,神色有些不自然。
然而,卻聽夏弘自言自語道:
“您或許不知道,每次趙叔來我這邊,極少有愜意的模樣,他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來,他身上背負着很重的負擔。
整日操心這個,操心那個,從來沒見他為自己謀划個啥的。”
似乎想起了什麼,夏弘笑道:
“您不知道,我們莊上好多人都在背地裏笑話他,說他這是抱着金飯碗去行乞,明明有好日子不過,非要折騰自己,天生的勞碌命。
我做晚輩的,能做的就是給他講個樂子,逗個悶。
說實在話,這連綵衣娛親都談不上,只想讓他能輕鬆點。
每當看到趙叔那勞累的模樣,其實我就在想,好好的做一個閑散宗族有什麼不好。
非要為了朝廷勞累到這個地步。
久而久之,我便產生了一個疑問,趙叔他這麼拚命是為了啥?
夏弘看着李斯,一臉認真地說道:
“想來那位陛下,在他心中一定很重要吧。”
“能讓趙叔那麼硬氣的人都佩服的陛下,又怎會看不出這麼簡單的事情?”
“嘶……”
聽到這句話,李斯神色複雜地看着這位皇長子,久久不語。
於此同時,牢房十步之內,所有獄卒跪伏餘地,渾身顫抖。
在他們身前,嬴政握着剛拿到手的戰報,眼睛發紅。
“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