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星期一,全校在寒氣滲人的大清早升國旗,睡眼惺忪的太陽被東邊一層薄薄的霧氣遮掩着,樹葉上、草地上到處都是露珠。
升完國旗后,語文早自習上,老范匆匆在教室外走了一趟,然後就溜了。只剩下又矮又胖的老女人語文老師在教室里來回走動。
臨小川的語文老師姓王,稱呼她為王大媽一點兒也不為過。這位王大媽從來不打扮,有點兒晒黑的皮膚上總是泛着油光,一副厚實的眼鏡戴在鼻樑上彷彿能防彈一樣。
臨小川十分討厭這位語文老師,為什麼?因為她老是抬起一雙賊眼用餘光瞟着他座位的位置,冷不丁地你回過頭來,就會發現她那厚實的眼鏡的角度不太對勁,你隔着厚眼鏡看不清她的眼珠子是怎麼咕嚕轉的,但是她卻能透過厚眼鏡看見你在幹嘛。
然後,還不等你反應過來假裝一直在讀書,她就邁着堅實的步伐從擁擠的過道里擠了過來。
咚咚。
她樹枝一般的手指敲在你的課桌上,然後斜睨你一眼,你就得跟在她屁股後面走出教室,去陽台上接受她的訓話。
臨小川已經見過她叫出去過好幾位學生,今天早上,他和楊紫霞在那裏講話講得正在興,沒注意楊紫霞突然閉口不言的謹慎勁兒,等他回過頭來時,王大媽已經快走到他的桌前了。
臨小川回過頭嚇了一跳,意識到她的目光已經死死鎖定自己,原本驚慌的神態也坦然了。
臨小川起身跟着老王往外走,知道這個大媽罵起人來不帶一個髒字,卻能說得你清鼻涕流一大把。
教室外的走廊格外空曠,只有站在教室外,你才能聽清自己班上的讀書聲和其他旁邊班級的讀書聲。
臨小川靠着牆站着,王大媽站在他的面前,比他幾乎要矮一個頭。
臨小川已經做好了準備,無論罵什麼,都當作放屁一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可是,王大媽卻不按常理出牌,竟然衝著他,笑得像朵盛開的大王花,顯得很開心。
“你爸是不是叫臨夢川?”王大媽這是揭得哪壺開水?
臨小川有些莫名其妙,臨夢川?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哪裏聽說過,就是不記得了。
臨小川使勁兒搖了搖頭。
王大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繼續說道。
“不對啊!你不會連你爸的筆名都不記得吧,怎麼當兒子的。”
“難道你爸不是叫臨義民?”王大媽略帶鄙夷地追問道。
聽到臨義民三個字,臨小川不得不勉強接受這個名字等同於父親角色的現實,他開始變得有些不耐煩了,很不客氣地點了點頭。
“我說的吧。”王大媽親昵地拍了拍臨小川的左臂,“讀高中時,我和你爸是同學,沒想到時間過得真快,他兒子也讀高中了。”
看着王大媽臉上笑得跟個花痴似的,臨小川十分艱難地附和着尷尬一笑。
“怎麼樣?你爸是鼎鼎有名的大作家,我看你寫的周記,也應該不賴才對。”
“能進實驗班,說明你和你爸一樣聰明,你得好好加油,爭取做中國的小仲馬!”
意識到王大媽和他所扯的內容和他邁出教室大門前想像到的大相逕庭,儘管臨小川很不耐煩這個邋遢女人在自己面前一個勁兒地誇獎自己的父親,但終究避免了一場可想而知的批評,他還是欣然把對方的話給聽完了。
“好小子!長得又高又帥。”王大媽又盯着臨小川目光媚態地看了幾眼,然後十分大度地說道,“回教室去吧,好好認真讀書!”
盯着王大媽的面站着,臨小川才發現厚眼鏡後面的那一雙眼睛,像兩粒剝開的大米一樣,鑲嵌在一條褶皺的眼縫裏。
僥倖從陽台上逃回教室之後,臨小川這一整個早自習都變老實了。
吃中午飯時,臨小川和彭雪松走在路上,轉過教學樓和宿舍的半斜坡,就赫然看見王大媽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校道右邊。
王大媽和其他幾位實驗班的老師站在香樟樹下說著什麼,她雖然眼睛小,可還是在人山人海的學生中發現了臨小川的蹤影,並且衝著臨小川齜着牙齒開心地笑,並且立馬就要伸出手去招呼臨小川。
臨小川也是看見了老王的起手動作,連忙眼睛的視線唰地一下從前面橫掃而過,假裝並沒有看見王大媽站在那兒,右手的胳膊不動聲色,手指卻拽住彭雪松的衣角,使勁兒拉扯着他,靠着左邊的行人路,躲在一個又一個遊走的身影之後,迅速沖了過去。
彭雪松看穿了臨小川一連串動作後面的動機,看着王大媽揚起一半的手又漸漸落了下去,和旁邊的男老師又自然而然交談起來。
來到宿舍後方的大食堂二樓,他們尋了個偏僻寬敞的位置坐下。
二樓自從營業后,承包給了校外的商鋪提供一些私家菜。有煮水餃的,有炒菜的,有大雜燴的,還有賣各種面炸小吃的。
臨小川和彭雪松各點了一碗手撕雞肉飯,靠着邊上的窗帘坐下。
“小川子,你怎麼回事兒?怎麼看見語文老師就跟看見母老虎似的,今天早上她跟你說了什麼?看你不是回來的好好的,沒有受到批評嘛。”
臨小川塞了一大口飯菜在嘴裏嚼着,騰不出口舌回答彭雪松的問題,只是一雙眼睛露出不滿的情緒盯着彭雪松看了一眼。
彭雪松意識到自己的話觸動了這小子心靈里的某一處傷口,那說明他或多或少猜對了什麼內容。
他也往嘴裏趕了一大口飯,一邊咀嚼着,一邊等待臨小川把他嘴裏的飯菜咽下去,回答自己的問題。
臨小川環顧一下四周,掃查自己身邊會不會有那個胖女人坐在附近,發現周圍很安全,他才不屑地說道。
“她說她以前和我爸是高中同學。”
“你爸是不是叫臨夢川?”臨小川還故意模仿了一下王大媽說話的口氣,聽得彭雪松差點兒嘴裏的一口飯噴在了臨小川的碗裏。
臨小川趕緊把自己的大碗端了起來,護在自己的胸前,轉了一個方向。
彭雪松勉強把嘴裏的飯菜吞下去,差點兒就哽在喉嚨里給噎着了。
“我說呢?怪不得你今早像個沒事人兒一樣安然無恙回來了。”
看見彭雪鬆緩過氣來,臨小川才又把自己的大碗放回面前,內心十分不平而激動地說道。
“你沒聽見她早上說話的調調,和看見她說話的表情。”
彭雪松還在繼續笑着,又向嘴裏趕了一大口飯,一舌二用,一邊牙齒咀嚼着,一邊嘴裏嘀哩咕嚕地啰道。
“小川子,你爸是不是真的和我們語文老師有一腿啊,看她看你眼神的樣子,喜歡得很呢!”
要不是隔着一長排桌子,臨小川立馬就要順着桌子爬過去,把彭雪松那張討他晦氣的嘴給捂住。
“小松子,我警告你給我閉嘴。你要是再說下去,我估計飯都要吃不下去了。”
彭雪松卻故意越吃越香,臉上敞開的大笑越來越放肆。
臨小川也是沒想到這裏面還有這麼一齣戲,儘管他十分不願意去想,可是他的腦子就是不受控制地不停冒出一些畫面:王大媽依偎在高大冰冷的父親身旁拋着媚眼,一嘴黃不拉幾的門牙笑得露出牙齦,厚重的眼鏡像她臉上長着的兩片鱗甲。
臨小川看着彭雪松還在那裏不懷好意地笑着,他再也看不下去。端起自己只吃了一半的大碗,就向著紅色大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彭雪松隔着長桌子,伸手拉不住臨小川離去的身影,意識到這傢伙又開始耍脾氣了,只好三下五除二把碗裏的飯菜給扒了乾淨,急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