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花繁柳密

第七章花繁柳密

她言裏摻譏,聽得沈南寶眉目深深,也聽得殷老太太吭哧一聲,“可不!寶姐兒伶俐,伊姐兒呢?往日瞧她也算是伶俐,怎麼今個兒就愚蠹了?”

彭氏剛剛還氣盛的臉一霎訕訕起來,她不好氣地遞給沈南伊一記眼神。

沈南伊會意,齉着鼻上前,晃了晃殷老太太的胳膊,“祖母,孫女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祖母一向疼孫女,從來沒有這般嚴厲懲罰孫女,孫女一時吃驚罷了。”

殷老太太本就沒置她的氣,又是看着沈南伊從那麼小小一人,長到這麼大的,嘴上多怨詰,心裏就有多疼愛,此刻見她伏低作軟,板着一張臉也就這麼軟和下來,摸了摸她的額發。

“既是曉得,回去便得好好抄寫,也不負我的敦敦教導。”

沈南伊垂下頭,聲音低低的,“是,孫女曉得了。”

殷老太太曉得她受了氣,哀哀着,一眼睇向那伏惟的沈南寶,“至於寶姐兒你,你雖曉得過錯,但到底養在市井,這教規到底缺了,便抄二十遍罷。”

一陣風來,吹動燭火搖曳,落在鏡面一樣的墁磚上,如繁星點點,瞬間琳琅了沈南寶的眼。

沈南寶因而眯縫了眼,眸色沉沉,聲兒也沉沉,“孫女曉得了。”

厚此薄彼,這樣的事沈南寶早見慣不怪了。

風月卻見不下去了,隨沈南寶往榮月軒走時,捏緊了拳,小聲憤憤道:“姐兒,可見您該同老太太實話實說那衣服情由的,何必讓大姑娘占那個便宜!”

沈南寶牽着袖上的褶皺,語氣不以為然,“同祖母說了又如何?她會替我們做主?”

沈南寶轉過眸,見風月銜懣的目光,一笑,“沒人喜歡唾手可得的事物,也沒人會相信遞到跟前的真相,你得讓他們自個兒千辛萬苦的尋,他們方才篤信。”

月至柳稍,灑得遍地清輝,照在沈南寶半邊臉頰上,盤桓出清冷孤寂的味道。

風月懵懵然看她。

分明還是那個瓊鼻朱唇,怎麼好似一夕之間,都變了個人。

這種變化並非是執筆揮毫、起轉承合時漸至的濃墨重彩,也並非是太山不讓土壤、河海不擇細流的默默深就,而是突然一峰插南斗、仲夏驟雨打頭風,倏爾襲來,令人猝不及防。

以至於驀然回首時竟覺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根本看不清自家姐兒到底是怎麼想的了。

風月目光灼灼,毫不掩飾的納罕盡入沈南寶的眼底,她笑着,正要開口,視線掠過一道泥金百蝶穿花的裙邊。

沈南寶一怔,轉過身,恭敬地福身,“二姐姐。”

沈南宛是容姨娘所出,沈南寶沒回來時,彭氏專橫,容氏唯諾,造就了沈南伊處處欺壓沈南宛,如今沈南寶回來了,替她勻了那些氣受,她這幾日過得便似苦盡甘來,順遂極了。

沈南宛恍惚就因而感激她,待她也算是和睦,平日裏見着,也總是與她幾分笑,幾句柔聲。

現下便是,她倚在丫鬟雲畔的攙扶里笑容盈盈,“現下沒有外人,五妹妹不必如此拘禮。”

沈南寶笑了笑,“我回家本就遭了許多閑話,再不注意這些,只怕不曉得會傳出怎樣的謠譖。”

言訖,從旁竄出一道輕傲的聲,接過了話。

“技多不壓身,虱多不怕癢,五妹妹你那些個流言蜚語還怕少了去?”

沈南寶轉過頭,看到沈南伊搖着泥金團扇,婀娜着身段走來,待站在了兩人面前,剌剌受了她們的禮,下巴便快揚到天際似的,冷哼一聲。

“五妹妹這禮漸次有長進了,怪道今日國公府夫人都忍不住對你側目,不過你也就只能這點氣候了,畢竟金窩裏的賴團,又有這麼一副害死了我四弟弟的毒蠍心腸,只配嫁給那些個討飯的乞兒。”

她還是說著下午那話。

企圖再惹沈南寶氣憤傷情。

但人總要向前看,往前走,念念不忘這種糟心事,虧了自身,快意了旁人,豈不是愚蠹。

沈南寶暗覺好笑,輕輕提了唇邊,“我身上流的是父親的血,便該是活在金窩裏的,雖說不及姐姐,托生的好,但到底是個鳳尾,這要是爭一爭,或可爭出個一番天地,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見,這做人還是不能太委屈了自個兒,得活出氣節才好!”

耳畔傳來極厲的風,打得她猛然偏過頭。

風月猝不及防這一遭,怔在原地,瞠目結舌地望着。

半晌,風月才找到自己的聲兒,凄厲驚呼,“大姑娘,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您怎能打我們姐兒呢?”

“怎麼不能打?”

沈南伊冷眸橫掃,看着風月顫得厲害的身子,輕輕一哂。

明箏適時遞上錦帕。

沈南伊接過來,拭了拭手,待得擦盡了,她方擲了手帕,看着沈南寶冷笑一聲。

“你以為你回來,旁人叫你一聲五姑娘,穿幾件新衣裳,就覺得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沈南伊眯起眼,“我告訴你!你小娘害死了我四弟弟,你這輩子就都是個下賤玩意兒!就是沒有這些,我是嫡是主,你是庶是奴,做奴才的就該聽主子的話,主子要打奴才,奴才也只得硬生生的受着,連痛都不許呼!”

沈南寶緩緩抬手,撫上臉頰,火辣辣的痛覺,刺得她秀眉輕蹙,忍不住嚶嚀一聲。

水蔥似的手,細嫩柔軟的指節,還有那甜糯的聲口,都讓沈南伊恨不得將沈南寶狠狠踩在腳底,慢慢的碾。

“如今在家宅,四下都是我母親的人,也不必顧忌那些你所謂的針眼子,碎嘴子!你要是不服,你盡可就着這張臉拿到祖母跟前去晃,與她哭訴哭訴,看祖母到底偏向誰!”

說著,沈南伊自顧冷笑一聲,“我也期待着你將這事鬧大,倒時我且要把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說法與大家樂道樂道,瞧瞧到底是我經年的規矩學岔了去,還是你這坊間教養出身的下九流心術不正!”

她的聲音厲厲,在這樣遲重的寒風中,像極了電閃雷鳴,打下來都惹得遠處下人心頭一駭,紛紛翹首來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本以為沈南寶會同素日前那般,不甘示弱,兩相吵嚷起來,沒曾想,她卻撫着一半的臉頰,屈膝道:“大姐姐教訓的是,是我一時腦子積了糊,說出了悖逆的話,還請大姐姐懲罰!”

眾人都有些怔住,就是沈南伊望着沈南寶也木愣愣的。

還是沈南宛回過神來,走到沈南寶身側,也屈了膝道:“大姐姐,五妹妹年紀輕,尚不更事,說話沈南伊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沒遮沒攔?

那心裏便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所以這才一吐為快。

果然,她料想得沒錯,這個沈南寶心裏是個有成算的,今日春日宴自己出醜少不得她暗中推波助瀾。

但今日這一巴掌,連她自個兒也沒料到,也怕沈南寶真跑到老太太跟前去哭。

所以她方才才那般赫赫厥詞,為的就是嚇住沈南寶。

現下看來,沈南寶當是被唬弄住了,所以才有這般的賠罪。

何況此下兩人皆給台階下,她順勢下來,既打了巴掌,事情還不會鬧大,何樂不為?

想罷,沈南伊長舒一口氣,作出消氣的模樣,“你曉得自個兒錯便好,不過,祖母方才才教訓了我們身形言令,你答應得快,扭頭便忘了,我是長姊,有必要督誡你,這也是為你好……”

她說了一大摞的話,二人聽得暈暈乎乎,只聽清楚了她最後道了一句,“便罰你抄《女誡》十遍罷。”

“今日我乏了,便不同你們兜搭了。”

說完,沈南伊蠕了蠕嘴巴,神色閃過一絲不自然,轉頭繞過抄手游廊,匆匆投進了無邊的夜裏。

沈南宛這才嘖嘖地將沈南寶扶起,言辭中帶着同情,“可憐見的,這玉琢似的一張臉,得養到什麼時候才好的了?祖母平日最看重晨昏定省了,你這近日又往祖母屋裏送着葯,祖母看着難免不問幾句……”

沈南寶手被她拽在掌心裏,溫熱的一片,心卻很冷,她垂下眸,怯懦的語氣里夾纏着無可奈何,“祖母若是問起,我便道是我摔的,我在外教養,行止一向沒個規矩,摔着碰着了很正常。”

沈南宛聽罷,大嘆一氣,重重拍了拍她的手,“你挨了打,認了錯,最後到了老太太跟前,還要為此揭自個兒的短處,替她隱瞞,我……”

沈南宛那雙娉婷裊裊的秀眉弱弱一蹙,似道盡了千言萬語的不甘。

沈南寶便在這樣目光里潸然淚下,“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多謝二姐姐替我求情,我臉上有傷,得快些回去上藥,免得這淚淌了傷口更難消了。”

沈南宛連連點頭,便任着她輕輕一掙,掙開了桎梏,轉身走近了夜裏。

此時闔府都掛起了燈籠,寂寥漆黑的世界裏一點一點的燃起了光亮,隨着風一拂,便晃晃蕩盪,在地上灑出飄飄搖搖的影兒來。

沈南寶方方還委屈至極的神情此刻一瞬冷漠了起來。

而那往日急性子的風月也一改常態,沒有咋咋呼呼大鬧着不公,竟一聲不吭,只扶着沈南寶往回走。

沈南寶覺得奇怪,朝她看去,那小丫頭便很快轉了臉,衝著那無邊際的穹隆齉了齉鼻。

那輕微的,從鼻腔通氣的凝滯聲,聽得沈南寶心頭一熱,她笑了笑,安慰道:“沒什麼要緊,大姐姐打得不重。”

風月慘然地扯了扯嘴角,牽出極為難看的笑,“姐兒難不成比小的還皮糙肉厚?這麼響亮的一聲,小的聽着都覺得疼,姐兒不覺得?”

大抵是忍不住了,那淚隨着聲一併泣了出來,風月胡亂援袖拭了一番,“姐兒莫怪,小的……小的就是替姐兒委屈,您從前在趙老夫婦跟前養着的時候,雖說不必現在錦衣玉食,但到底是個寶……如今,如今……”

她太傷心了,說道後面說不下去了,只剩下蚊蠅似的抽噎。

沈南寶聽着,停下了腳步,悵然望向天,眨了數次眸后,她看向遠處的樹叢,指着問:“你瞧,那樹叢里是什麼?”

風月張着淚眼看過去,迷滂滂的,只覺得一團模糊,她搖了搖頭,“掩得太密,小的什麼都沒看見。”

沈南寶又指了指頭頂的罩燈,“那這個呢?”

風月心頭納罕,不明何故,卻也老老實實回答,“是燈。”

“怎樣的燈?”

風月仰起臉,細細看了一番,再道:“是……晃個不停的燈。”

沈南寶點點頭,一雙眸沉靜如水地看着她,“是了,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才是手段;瘋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腳根。正所謂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讓她加倍償還,何苦愁着眼前的傷痛墮淚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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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春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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