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鬻子蔭父

第二章鬻子蔭父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彭氏聽了直想笑!

那蕭逸宸是什麼人。

是官家的愛卿,是赫赫的殿帥,只有旁人聽照他的份兒,哪容得了旁人置喙他的?

更何況,要她過去北郡侯府,那是以絕後患。

不止彭氏,就是殷老太太也如此想,只是剛剛翕了口,視線觸及沈南寶那張年輕秀麗的臉龐,話語便在舌尖打了個轉,道:“寶姐兒,說得極是,再大的官那也是官,那也得聽官家的令兒,懼怕着官家的威。”

彭氏一霎以為自己聽錯。

母親還真要去同那羅剎娑掰這個嘴?

彭氏站起身,沒忍得住的喚了聲,“母親……”

迎上的是殷老太太凜凜刮來的眼刀。

彭氏一怔,便聽殷老太太道:“寶姐兒,你隨我走一趟。”

彭氏開霧睹天似的杵在原地,瞠圓着一雙目道:“母親您這是……”

容不得她多嘴,殷老太太已指派着人叫來了馬車。

沈府簪纓世家,自老太祖那輩起便在朝廷任職,接連幾代皆是大官,就是如今有些式微的老爺,也都是任的通政司右通政這樣的油差。

遂單單一頂轎子,也抵得上尋常人家五年的嚼穀兒。

沈南寶瞧着轎上花雕,轉過身衝著彭氏屈了屈膝,一如殷老太太,端方地坐了進去。

隨着一記揚鞭,馬車搖曳,在官道上軋出一節節的脆響,殷老太太的聲音這時才響了起來。

“等會兒子,到殿前司,你見着那羅剎娑,便哭一哭,道一道父女情誼,你是女子,那殿前司指揮使也不好多為難你。”

沈南寶眉梢在晃蕩的馬車揚了揚。

殿前司指揮使,那可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物。

什麼場面沒見過,會怕了女子的哭訴?

更何況,要未出閣的女子去面見外男,本就是不成體統的事。

她祖母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根本就是要將她往火坑裏推。

沈南寶暗自冷笑,卻蹙起秀眉,作出一副愁雲慘淡的模樣,“祖母安心,孫女省得,定是不會給沈府丟臉的。”

聲音凄切,惹得殷老太太不由得轉過頭,看向她。

連綿的春雨,天被蓋上了厚厚的一層陰翳,讓光透不下來。

但轎檐有着風燈,隨着頂馬篤篤,那細細柔柔的光便如水波般的,蕩漾在沈南寶的臉上,給她如帛的臉頰罩上了一層淡暈,襯得那長長的眼睫乖巧而沉靜。

殷老太太不禁暗嘆。

她才多大啊?

伊姐兒在她這個歲數時,還無憂無慮地撲蝶捕蜂。

而她呢?

就要為著只有一面之雅的父親,披甲上陣,見識世人的冷漠。

殷老太太面容閃過一絲不忍,轎外的車把式倏地挑了簾說:“老太太,五姑娘,殿前司到了。”

殷老太太聽罷,眼沉了沉,替她理了理髮髻上的銀簪,“好孩子,進去罷,別讓指揮使久等了。”

分明是和緩的語氣,卻聽得沈南寶心頭倏冷。

她輕輕‘恩’了一聲,抬起頭,看着那浩寬的匾額,方正題着的髹金三字——‘殿前司’,默然扶着殷老太太走近。

閥閱下的效用一手壓着刀,一手將她們攔住,“什麼人?”

殷老太太就算再活久見,也不過是婦孺罷了,何曾同這樣舔血之輩打過交道,所以當下聽見這麼一喝,心陡然在腔子裏亂竄。

倒是沈南寶四平八穩地一笑,“通政司沈右通政的母親殷氏,及女兒沈五姑娘來拜見都指揮使,煩請壯士通報。”

美人兒總是能叫人多擔待幾分,那效用見是個這麼漂亮的小娘子,剛剛還肅冷的語氣便柔和了幾分,“稍等,煩請小的通報一聲。”

等再出來時,便是一俯身一伸手的請她們進去。

和沈府佈局天差地別,殿前司的總有一種上過戰場殺過敵的通透磅礴,單是這窄窄望不見盡頭的甬道,那抬眼把天切得小小一方的高牆,就能感覺到利刃出鞘的緊繃肅殺感。

沈南寶行在其中,越發覺得逼仄,甚至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受。

這樣的胸悶不知忍耐了多久,等效用說到了的時候,打眼一看,高而寬的玉階直通兩根大紅柱。

再往內一引,跨過半足高的門檻,深宏的殿宇、鏡面一般的墁磚,還有四壁燃燒得熾旺的燈燭,落在沈南寶眼裏,彷彿是闖入了硝煙密佈的戰場,四處都潛伏着驚心動魄的殺機,以及那種特特兒屬於這些武將才有的恢弘壯闊。

沈南寶沉了心,轉眼一看,正前方長案的後頭,髹金的圈椅上坐着個人,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身月白圓領錦衣,也不過是抬手端了一盞茶,卻讓沈南寶覺得彷彿拿着明梏,掌握了生殺奪予的赫赫氣度。

大抵是察覺了她的目光罷,他鬼使神差地抬起眸,看了過來。

乾淨卻又銳利的眼,簡直如一把出鞘的尖刀,一霎要戳進人心扉里去。

沈南寶忍不住觳觫了下,只覺得心腔被捅了個豁口,不住的往內灌風,灌得渾身冰涼,冰涼得可怕!

只是她哪裏能顯露這些的害怕和恐慌。

陳方彥同她說過的,世人都是欺軟怕硬,你若還處在弱勢,那便更不能表現。

不然,誰都喜歡落井下石。

遂讓人猜不透,那才是正理。

沈南寶眸子眯覷了瞬,很快便調整了情緒,挺起胸膛,扶穩當了殷老太太,並隨之屈了膝,“殿帥。”

她自以為做得不露聲色,其實俱細都納入了蕭逸宸眼裏。

也因而,蕭逸宸剛剛還捺着的眉揚了起來,烏沉沉的眸里迸出耐人尋味的光。

只是他眼快,一雙眼睛,從沈南寶臉上很快滑到了殷老太太的臉上,“老太太今兒怎得有空蒞臨殿前司?”

他既這麼問,殷老太太也不掖着,當即拉着沈南寶跪了下來,“殿帥,小的今個兒前來是為著我那糊塗兒,沈右通政而來……”

話還沒說完,長驅直入的風,微涼地拂過頭頂,捲來蕭逸宸輕淺的一聲嗤,“求情抑或是遊說?”

心思被人剖白,倒叫習慣了虛與委蛇的殷老太太不知如何回答。

殷老太太不由地看向沈南寶,見她規規矩矩的垂首一壁兒,一副置身事外的從容,忍不住皺起了眉,正欲開口,就見沈南寶抬起頭,喚了一聲。

“殿帥。”

蕭逸宸轉過頭,冷寂的眸里映出沈南寶那張乾淨精瓷的臉。

但見她一笑,道:“並非是求情,也更非是遊說,而是由衷的感謝殿帥,其實早前爹爹還頭疼‘貪墨’這一聲勢,不知該如何洗刷冤屈,而今殿帥這般,倒叫我們心頭石頭落下,畢竟殿帥一向明察秋毫,也忌用私刑,為免屈打成招致使冤判!”

沈南寶忍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謹慎地向他行了一禮,“殿帥,您說是不是?”

她說著,用那雙澄澈的眼楚楚望向他,笑容潔凈得如同蘭花。

座上的蕭逸宸,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輕輕揚起,弧度譏誚,“方才效用通報,說沈府殷老太君攜府上五姑娘來了,倒把我聽得一怔愣,沈家何時有五姑娘了?我記得不是只有大姑娘和二姑娘?”

他慢悠悠地說,眼神探究地掃在沈南寶身上,像是鈍刀子割肉。

沈南寶自知方才她這麼一說,少不得要被蕭逸宸酸言冷諷幾句,所以也只抿唇笑笑,“前兒才認祖歸宗,回的府上,大抵是我身份低微,這樣的消息便不堪入殿帥的耳了。”

蕭逸宸垂眸瞧她那張笑臉。

指揮使做得久了,阿諛笑靨見得多了,卻沒見到她這樣的,外瞧着忠鯁,內里卻藏着逆骨。

譬如這話,什麼叫做她身份低微。

分明是在說他妄自尊大!

蕭逸宸眯縫了眼,從那一線光里泠泠看她,“這樣的消息?那哪樣的消息是可堪的?”

他的聲線很好聽,拖長腔調時有股子泉水淙溶的況味。

可惜泉水清冽,卻也有着徹骨的寒,所以落在沈南寶耳朵里,叫她一傾兒攥緊了拳,深納了口氣,方將早早打好的腹稿脫口而出,“於殿帥來說,自然是和糴這類擾民的苛政方能入您的耳。”

這話甫一落地,不止殷老太太僵怔在原地,便是蕭逸宸,那原本濃濃堆砌在他臉上的笑也一霎凍在唇畔。

沈南寶雖埋着頭,卻也不妨礙她感受到那流連在身上的視線,剔骨彎刀似的,彷彿在尋着可挑揀的地兒,能一擊剖開她的肉,掏出她的心肝兒。

不由地,沈南寶把十指摳進了地磚縫裏去,冰沁的感受順着十指還沒到達心頭,蕭逸宸冷冽的聲線先至了,“五姑娘人小,膽量卻不小,竟也敢置喙起這廟堂之事了。”

沈南寶按捺住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平穩着聲氣道:“我自小養在瓦市,周遭的人兒都是販夫走卒,黔首布流,所見所聞,不一如是今兒掙了多少飯轍,明兒又要捐出多少賦稅,所以於殿帥來說,這事是廟堂之事,但於我來說,不過是窸窣平常的耳邊事罷了。”

視線里出現月白錦緞,夾纏着銀線綉制如意紋,一陣風過,拂動袍角,那紋路也彷彿有了活的跡象,一霎纏進了沈南寶心裏。

“五姑娘,既說是平常事,那便同喝水打翻了蓋兒,走路跌了跤兒,自曉得該怎麼辦罷?”

喝水打翻了蓋兒,走路跌了跤兒,能同和糴這事化為一談么?

殷老太太簡直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明明過來就是想着蕭逸宸這樣的武將,平素馳騁沙場,沒曾見過沈南寶這樣柔柔軟軟的姑娘,所以當下一瞧,定是瞧得眼睛都挪不動了。

這樣也好替沈蒔求情,也不用背負着‘鬻子蔭父’,將人送去北郡侯府填窟窿的罵名。

誰料,這個沈南寶是個拎不清,求情求得不當,甚至還多嘴議論朝堂的事。

越想,殷老太太越惱,更後悔。

只是箭已在弦上,再怎麼暗啐,也無濟於事,殷老太太透了口氣,企圖力挽一下。

沒想沈南寶倏地道:“談不上辦法,也只是一二點拙見罷了。”

她頓了頓,抬起了頭,餘暉從菱花窗外照進來,落在她的眸里,星亮的一片,“壟斷公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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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春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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