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齊本安命運的報喪電話是京州中福總經理石紅杏打過來的。

石紅杏做夢也沒想到,紀委書記田園會在她和黨委副書記陸建設面前表演跳樓。她和陸建設本來是去探望田園的,田園患有嚴重的抑鬱症,正住院治療。她主持京州中福日常工作,忙得要命,看望傷病員的事,沒必要非拉上她不可。陸建設卻說,田園指名道姓要向她這位實際主持工作的領導彙報,石紅杏只得跟陸建設同車趕往機關醫院。

在去機關醫院的路上,石紅杏就不無敏感地胡思亂想:抑鬱症患者田園這次又要彙報什麼?該不是和陸建設串通好了做她啥文章吧?京州中福這地方不簡單,是中福集團起家之地,廟小妖風大啊!

想到妖風,妖風就刮起來。陸建設一臉沉重,眼鏡片后的兩隻小眼睛憂鬱而深刻:反腐倡廉任重道遠,田園是紀委書記,守土有責啊!

石紅杏用眼角餘光掃了陸建設一眼,馬上把緊繃著的臉轉向了車窗外,沒理睬他。入秋的京州風景挺不錯哩,路邊的楓葉紅了一片。

樹欲靜而風不止。妖風習習,刮到了她家門口,矛頭直指她老公牛俊傑:咱能源公司得查一查了,它違反八項規定精神,群眾意見很大!

能源公司老總正是牛俊傑。陸建設想給她添堵的時候,總喜歡牽出這頭老牛溜達溜達。老牛也實在是不爭氣,常有把柄被人家攥住。

人家要遛牛,她就不能迴避了,再迴避,人家沒準得宰牛吃牛肉了:老陸,我正要問你呢,你們好像給張繼英副書記寫過舉報信吧?

陸建設扶了扶塌鼻樑上的深度近視眼鏡,一臉嚴肅地解釋:那不是舉報信,是向集團紀檢組彙報情況,不彙報不行。彙報材料是田園寫的,非讓我簽名支持。如果我不支持,田園就不願住院治療了。石紅杏一臉嘲諷:這麼說,你不是簽名使壞,是為了治病救人?陸建設還要解釋,石紅杏不願聽了,表態說,她支持調查京州能源,牛俊傑雖說是她老公,她也絕不護短。但是集團八十周年慶典是大事,慶典過後再查也不晚。況且,現在京州能源日子不好過,兩萬多工人飯都吃不上了,整天群訪,她和林滿江董事長頭都大了!陸建設表示理解。

石紅杏這才示好說:老陸,你要多注意身體。哎,我怎麼聽說你也輕度抑鬱了?可別弄成下一個田園啊,你看田園被抑鬱症折磨的!

陸建設卻很敏感:誰說我也得抑鬱症了?誰?我身體好得很!前所未有地好!說這話的人沒安好心!石總,不是我又發牢騷啊……

石紅杏知道牢騷馬上要來,而且勢頭不會小,立即果決阻斷:那就少發牢騷!有句老話怎麼說的?哦,這個,牢騷太盛,它斷腸子!

陸建設抓住了賣弄的機會:石總,不是斷腸子,是牢騷太盛防腸斷——毛**說的!毛**在《七律·和柳亞子先生》裏說的。石總,你真得多讀點書,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我可以向你推薦幾本書……

石紅杏最怕人家說她沒文化,當即拉下了臉:老陸,你少賣弄!還給我推薦幾本書?我要你推薦啥?我書讀得不比你少,我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現在還是在讀的工商博士呢!你,專科學歷,搞什麼搞?!

陸建設不無嘲諷地笑了:哎呀,石總,你還在讀工商博士?現在全國人民誰不知道在讀工商博士是怎麼回事?真能讓人笑掉大牙!

石紅杏戰鬥精神被激起:誰的大牙笑掉了?啊?你辛苦一下,幫他把笑掉的大牙包好送來,我賠他!給他鑲顆大金牙,還算他工傷!

陸建設也不示弱:石總,你可真大方,真敢假公濟私!但是,現在不時興鑲大金牙了!人類醫療科學進步很大,一般都是種植牙齒!

那就種植!陸建設,我給你種一口狼牙,再安上一條毒舌……

一路鬥着嘴,石紅杏和陸建設來到了機關醫院十八樓病區田園所住的1809病房前。嗣後回憶起來,石紅杏記得很清楚,病房門當時是虛掩着的,她走在前面,陸建設影子似的緊跟在她的身後,正啰里啰唆地為毒舌和狼牙的話題和她糾纏不休。她推開門,剛問了一句:老田,你怎麼又要彙報了?田園就猴子般跳起,縱身躍上了窗檯。

病房不大,套着衛生間,除了一張病床,就沒有多少空間了。床邊放着寫字桌,連接到窗檯,所以田園輕輕一跳就跳到了窗口。不可思議的是,病房窗子竟然敞開着,過去一直都是緊鎖的。強勁的風掀起窗帘,彷彿一面飄揚的旗幟。新刷的牆壁白亮得刺眼,恰似田園慘白的臉龐。這個抑鬱症患者眼光發直,似乎還衝兩個探訪者咧了咧嘴。

石紅杏大驚失色:哎,哎,哎,老田,你……你這是幹啥?啊?

陸建設也嚇壞了:下來,快下來,田書記,咱們有話好說……

生活中的變故總是迅雷不及掩耳,石紅杏對眼前的場面根本無法把控!她本能地向前走了兩步,伸出雙手,想抓住田園——抓住一條即將消逝的生命,然而一個人的宿命是誰也抓不住的,除非她是上帝。

田園衝著石紅杏和陸建設凄愴一笑,毅然決然跳下了十八樓。

石紅杏傻了,呆了,大張着嘴巴,卻發不出一聲驚叫。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太匪夷所思了,讓人陡生一種夢幻般的恐怖感!

風仍在勁吹,窗帘仍在飄揚,窗台上卻空空蕩蕩,剛才蹲着的那人彷彿從沒存在過。驚愕之餘,石紅杏發現地下有一個陳舊的筆記本,也許是田園蹦跳時碰落的。陸建設離得近,下意識地彎腰拾起筆記本。

石紅杏驟然清醒過來,一把奪過筆記本:快,到樓下看看!

兩人乘電梯匆忙下了樓。

這時,樓下已經圍起了一堆人,田園的屍體被蒙上了白布單。水泥地上星星斑斑的血跡清晰可見,證明着剛才那一幕慘劇的真實性。

陸建設卻對田園的自殺起了疑。處理完善後回來,哭喪着臉進了石紅杏辦公室,說是彙報工作,卻沒實質內容,陰一句陽一句地東拉西扯,弄得石紅杏益發心煩意亂。陸建設再次提起:抑鬱症都是壓力大導致的,紀委書記壓力大!石紅杏等他往下說,他卻把游移的目光投向了窗檯。窗台上放着兩盆菊花,是一位客戶送的,一黃一白,在陽光下爭芳鬥豔。陸建設伸長脖子去嗅花瓣:也真是奇怪了,田園讓我們過去,看他表演跳樓?石紅杏環抱雙臂說:是的,我也覺得怪瘮人的,可醫生說抑鬱病就這樣!田園住院後天天失眠!陸建設嘖嘖稱是,慢慢把長頸縮回,轉向她,冷不丁又來了一句:哎,他病房的窗子怎麼打開了呢?過去上鎖的啊!會不會有人故意不鎖窗子呢?石紅杏壓住火氣,仍不放聲。院方有解釋,是保潔工打掃衛生擦玻璃忘鎖了,他明明知道的!陸建設又去聞花瓣,同時拋出核心問題——還有,田園的筆記本呢?都記了些啥呀?應該有某些幹部的違紀線索吧?

這個升不上去的壞東西,又來找碴了!田園是在他陸建設眼皮底下自殺的,他還疑神疑鬼,甚至懷疑她。就因為那個破筆記本!石紅杏不再保持沉默,把田園的筆記本找出來,往桌上一摔:好,陸副書記,想看我這就給你看!你看誰違紀違法了?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哎,哎,石總,你發啥子火呀?田園不在了,該查的問題咱還得查嘛!陸建設趕緊把伸出去的腦袋收回來,虛怯不安地看着石紅杏。

石紅杏惱火透頂:老陸,你查,好好去查,就從牛俊傑查起!

陸建設眼睛看着桌上的筆記本,似乎想去拿,終於沒敢,知趣地退卻了:我敢查你老公啊?誰不知道你上面有人,你政治資源豐厚啊!

說到這裏,石紅杏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竟是老公牛俊傑的電話!

牛俊傑說,在中福集團八十周年大慶的大喜日子裏,他要向石總和集團領導提個寶貴建議:把慶典的錢省下來,解決京州能源兩萬工人的無米之炊,讓基層工人沾點喜氣。電話里竟然還有熱烈的掌聲。石紅杏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問牛俊傑在哪裏打的電話。牛俊傑說,他被工人包圍了,工人在怒吼!他就像老電影《燎原》裏的那個資方代表……

石紅杏當即失態,厲聲喝止:牛俊傑,你又欺上瞞下了,是不是?

一個顯得嬉皮笑臉的聲音傳來:哦,不是,不是,親愛的石總……石紅杏當著陸建設的面大發脾氣:牛俊傑,我警告你,你是黨員幹部,要講政治紀律!這不是在家裏,不是我們夫妻之間開玩笑!

牛俊傑說:是,是,這我當然知道,我這不正在做工人代表的工作嘛!我這次不多要,就向你借工人三個月的工資,一億五千萬……

石紅杏氣憤難抑,狠狠地掛了電話,破口大罵:混蛋,大混蛋一個!罵完,便交代陸建設說:老陸,你安排紀委,馬上查牛俊傑!

陸建設很意外:石總,你……你真的假的?不保自家老公了?

石紅杏站了起來,在正面牆上掛着的林滿江油畫像下踱步:保啥?老陸,我這人堅持原則,公事公辦!我想安定團結,起碼別在集團八十周年大慶期間弄出一堆麻煩事來!可他牛俊傑給臉不要臉,不講政治紀律,欺上瞞下,矛盾上交,無底線無原則!讓我忍無可忍……

陸建設來勁了:好,石總,你既然有這個話,那我就公事公辦!

話雖這麼說,陸建設走後,石紅杏多少還是有些後悔。老公也不容易,吃吃喝喝的事是不少,違紀是肯定的,卻不是為了自己。全國煤炭產能都過剩了,賣一噸煤的利潤不夠買瓶礦泉水,兩萬工人欠薪十個月,各方債主三天兩頭上門討債,你敢不招待?田園和陸建設就是揪住不放。現在田園自殺了,搞不好又要扯到她老公頭上。田園跟牛俊傑不和不是啥秘密,今天自殺喊她去觀禮,該不是無聲的抗議吧?

這一天,直到下班,石紅杏腦海里仍不時地閃現着田園縱身躍上窗檯,凄然一笑,毅然撲出窗外的鏡頭。她翻弄那個筆記本,想發現點什麼秘密,卻一無所獲。石紅杏深知,京州中福肯定會受到這一事件的影響。是什麼影響一時難以預測,一切都取決於林滿江的態度。

畫像上的林滿江在對她微笑,那麼睿智,又那麼迷人!京州中福的幹部都說林滿江是她的後台,其實林滿江更是她的大師兄。她、齊本安,還有林滿江,三年學徒同一個師傅。她人生每一個重要關口,身邊都站着大山一般可依可靠的大師兄。現在該向大師兄做個彙報了。

石紅杏努力鎮定着情緒,撥通了林滿江的電話,這才從林滿江口中得知,京州中福要發生巨變了。一向軟弱可欺的二師兄齊本安,即將空降京州!天哪,大師兄派誰不好,非派齊本安,作死的節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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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財產(電視劇突圍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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