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完結(上)
桃花盛開的時機,林南召來見了一次童洛錦,為她帶來一個噩耗。
遠處山花爛漫,江水波光粼粼,童洛錦卻在漫天大雪中失魂落魄。
林南召道:“阿錦,回去送他最後一程吧。”
童洛錦凝視着遠處白雲浮沉,似乎瞧見一個人影在朝她微笑,她輕聲道:“我是要回去的,但是不是現在。”
她的面容麻木,林南召卻從中看出了一絲瘋狂,他想要攔住她,卻被她鬆鬆躲開。
廚娘帶人收集了山上的桃花,童洛錦用它們釀了一壺酒,下起四月份里第一場雨的時候,童洛錦將這一壇桃花釀取了出來。
童溫祺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有些好笑:“阿姐今日不做菜,怎麼將將酒取了出來。”
童洛錦親自為他倒了一杯酒,“不想喝嗎?”
童溫祺垂下眸子,酒杯中酒水濃厚,不甚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臉龐,童溫祺瞧着酒杯中那個模糊的倒影良久,輕笑了一聲,將酒杯接過,一飲而盡。
這是童洛錦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樣坦然又純粹的笑容:“阿姐想讓我喝,我自然會喝。”
童洛錦的心臟猛然一跳。
童溫祺又笑了一下,重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用的左手,毫不掩飾。
童洛錦的視線一直跟隨他的手腕移動,問:“你的右手怎麼了?”
她伸手去勾他的手腕,卻被他鬆鬆躲開,他淡淡道:“無事。”
桃花釀的酒並不烈,入口甚至有一絲甘甜,說起來這還是童溫祺第一次見到童洛錦釀酒,雖然她生在釀酒之家,卻從來沒有自己親手釀過一次酒。
童洛錦抬手也為自己倒了一杯,卻被童溫祺一把握住手腕,酒杯中的酒水在搖晃中灑落在底,童溫祺幾乎是有些惶恐地阻攔她:“阿姐——”
童洛錦掀起眼皮,露出一雙寒江碧露般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你知道?”
童溫祺與她對視許久,終於忍不住別開眼苦笑一聲:“阿姐……”
酒水猛然被童洛錦盡數倒在地上,誘人的酒香瞬間瀰漫滿屋。
她胸腔中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荒唐之感:“你知道為什麼要喝?”
童溫祺還是笑:“我說過了,阿姐想我喝,我就會喝。”
童洛錦往後退了兩步,屋中關了門,遮了帘子,一片陰沉沉,透不進絲毫光線來,壓抑地讓人透不過氣來。
沉默良久,她緩緩開口道:“許倬雲……不在了。”
他的生命消逝在春暖花開的季節,他那樣的年輕,他本該在這個月裏迎來屬於他的婚禮,但是如今只能扯了紅綢改作白帆。
童溫祺平靜道:“阿姐覺得是我殺的。”
他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個陳述句。
童洛錦不知道他是怎麼看透的:“你什麼都知道……”
童溫祺本來像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臉,卻在即將觸碰到她的時候退縮了:“從阿姐來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但是她來,他便歡迎。即便他知道,他是來殺他的。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我,對嗎?”
那塊獨屬於漕幫幫主的身份牌,即便他可以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將它遺落;他手腕上的傷口,即便他可以說那是他在南湖中受的傷;許倬雲出事的那幾天他不曾在幫中露面,即便他可以說他是去求助神醫醫治腿傷……
但是這些,都沒有必要說給童洛錦聽了。
唇角暈出一抹血跡,童溫祺失力地倒在椅背上,他渾不在意隨手抹去嘴角的鮮血,甚至有閑心笑了笑:“阿姐,不管這些日子你對我的好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很開心,這些記憶足夠支撐我踏過奈何橋、走過黃泉路了。”
童洛錦坐在他面前,還是想得他一句真話:“許倬雲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童溫祺道:“有。”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答案,那麼他給她,這樣她就不會因為他的離去而難過傷心了。
童洛錦聽到了自己預想中的答案,卻不死心地再次追問道:“你說真的?”
“真的,”童溫祺冷笑一聲,“我這個人啊,自私又自利,陰險又歹毒,只有阿姐瞧我是純良無害,但是我從來就不是阿姐心中設想的那副模樣。所有想和我搶佔阿姐地人,我都想他們死。”
童洛錦急急喘着粗氣,她怒道:“你……你怎麼能……”
童溫祺終於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所以阿姐,你被我騙了兩輩子了,總該長記性了……下一世,別再遇見我了。”
他收回手,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巧的尖刀,在瞧見它的那一刻,童洛錦渾身的肌肉不受控地顫抖起來她的心臟發出一陣刺痛,那是上輩子留給她的記憶。
童溫祺卻像是瞧着情人一般瞧着它,溫柔道:“不知道阿姐還記不記得這把刀子。”
童洛錦顫着牙關道:“不敢忘懷……”
那是取了她性命的刀子啊。
但是對於童溫祺而言,那卻是他二十歲生辰的禮物。
“阿姐……這一世,我二十歲的時候,不曾得到你的隻言片語,我便自己去了一趟柳州,將這把刀子尋了回來,權當作是你送我的禮物了。”
刀出鞘,冷光森森。
童洛錦注視着他手中的刀,冷聲問:“你還想用它再殺我一次嗎?”
童溫祺笑道,他的指尖輕柔地在刀刃上掠過,留下一道紅痕,像是一抹將散的殘霞。
“我怎麼捨得讓我的阿姐再疼一次呢?”他看着童洛錦,似乎用盡了全力要將他留在自己的腦海中,“阿姐,你當時該有多疼啊……”
“童溫祺——”
隨着童溫祺最後一個尾音的落地,他的刀刃對準了自己的胸口,童洛錦猛地一下撲上去,卻沒能成功阻止他。
她幾乎是有些手忙腳亂地為他止血,但是童溫祺卻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阿姐,我就是想親自試一試,你該有多疼啊……”
童洛錦胡亂地搖着頭,“你別說話,我去找大夫……”
她到底還是心軟,捨不得取他的性命,即便是給他下藥,也不過是散他記憶的藥物,但是卻沒想到他竟然自己動了刀子。
童溫祺卻不肯撒手:“沒用的……阿姐……你再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他知道他該是要死的,那一年金桂時節,法正寺香火正盛,他陪童夫人上山禮佛,一老和尚在他面前駐足良久,勸他放下執念,他便知此人並非凡人。
他一再追問如何放下執念,老和尚卻說了一段他聽不懂的話。
他嗤之以鼻,何為執念,何為放下?
直到那日,他深入南湖,卻在湖底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廟中的和尚。他與湖中守門之獸撕斗良久,那老和尚終於睜開眼睛,長嘆一聲,將他撈起,救了他一命。
老和尚沒有殺他,反而將他送回漕幫,以一種憐憫的語氣道;“你二人青絲不斷,中有一人喪命,但不該是喪於老衲之手。”
說罷,便翩然而去。
卻在童溫祺的心中留下一番驚濤駭浪,之後他又去法正寺找過這位老和尚,老和尚終於肯見他,對他道:“只要你們二人放不下情絲,只能連累一人喪命。施主,放下執念吧。”
童溫祺冷笑一聲,“感情這東西,如何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放不下對童洛錦的感情,卻可以帶着對童洛錦的感情去死。
童溫祺微微嗡動的嘴唇顯得蒼白無力,呼吸微弱而艱難,一向比黑松是還要耀眼的眸子上染上空洞之色,胸前的血跡將他的衣衫溽濕,血腥氣霎時瀰漫開,鑽進童洛錦的鼻腔,嗆得她想哭。
童溫祺的聲音微弱,他無力地抬起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淚水:“阿姐……別哭……”
童洛錦這才發覺,自己竟然真的哭了。
他的聲音比氣息還要微弱:“不管發生什麼,阿姐……好好活着……”
阿姐,好好活着,看遍世間美景,浪漫山河,也許在此過程中你會遇見一個人與你攜手同游,但是請你默默幸福就好,不要讓我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否則我會吃醋,會傷心的。
阿姐,那一年花燈節我曾經許下兩個願望,一願陪你走過千山萬水,陪你渡過漫漫長夜,二願菩薩厚待他的阿姐,賜她平安如意,歡心順遂。但是上天知我福薄,不曾應允我的第一個願望,但是沒有關係,希望上天能滿足他的第二個願望,他的阿姐能安康如意,福順一生,即便我不在。
以後童洛錦的人生還很長,一屋兩人三四兒女,五六年間滄海桑田,歷歷過往七八皆成舊夢。
這都與他無關了,這都與童溫祺無關了。
那一年花燈節人海如潮、燈花如簇,他偷看了童洛錦許下的願望,她寫得是護家人安康,斷無緣之情。
他的阿姐,用“無緣”兩個字便斷了他們二世的情分。
眼前逐漸渾濁,意識逐漸混沌。
“這就夠了……”
他還能在她的願望里佔據一席之地,這就夠了。
既然他的阿姐因為他的存在而痛苦,那麼就讓他離開吧。
屋門被“吱呀”一聲打開,紅檀逆着光走了進來,突然的光亮衝進眼睛,童洛錦好一會兒才看強自己身前站了個人。
一向著紅衣的紅檀今日摘掉了髮髻上的火紅牡丹,換了一襲素衣,她面上不帶任何錶情,只有眼眶紅紅的,如同哭過一般,她似乎早就料到了眼前的場面,做好了送別的準備。
她看了一眼倒在童洛錦懷裏的童溫祺,緩緩開口道:“我小的時候被我父母賣入青樓,在青樓苟且偷生四五載,最崩潰的那一日我站在樓台之上意圖往下跳,是主子路過,把我買了下來。”
童洛錦神色木然,她依舊看着懷中人逐漸失去血色的臉。
紅檀還在自顧自地講自己的故事:“雖然主子將我送到了漕幫,我在老幫主手下做事,但是我心中只認他一個恩人,他在我無數次想死的時候告訴我,活着就有盼頭。後來,我學會了拿刀,學會了殺人,學會了疼愛自己,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在青樓里任人打罵的歌姬,所有人見了我都喊一聲‘紅檀’姑娘,我知道,這都是他給我的。”
“我紅檀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但是我卻覺得,主子就是我的親人,不管他怎麼想,我是拿他當親弟弟來看待的。”
“但是現在……我最後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豆大的淚珠砸在地上,紅檀凄然笑了一聲。
“大姑娘,幫主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今日過後,漕幫不會有人知道是你殺了幫主,也不會有人找你尋仇,你走吧,從此天高海闊,你盡情遨遊,翠峰碧水,你盡情游賞。這是他留給你的……最後一點情誼。”
本來以為已經乾涸了的眼睛忽而湧出許多淚水,劈里啪啦地砸在手背上,懷裏的人已經沒有任何體溫了,童洛錦卻將他擁得越來越緊,好像這樣就能維持懷中人的溫度一樣。
一聲“小七”終於從她口中伴着嗚咽喊了出來,似乎要攪亂她的五臟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