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永世不得入京
“這麼晚了,宮門都要下鑰了,你來宮裏胡鬧什麼?還跑去建武宮,生怕別人捏不到你的短兒是不是?”
太皇太後端坐着,瞧着岑越引着韓來走進來,冷屑着說道:“你現在好歹也是經了兩朝的舊臣了,還是這樣的沒穩當,三十好幾的人了,還像小時候一樣沒出息,從前老三在的時候,不見你這麼胡鬧。”
“太皇太后,您給千年評評理吧。”
韓來在氣頭上,說出來的話也有些放肆:“都是您養的好孫子,現在來和我搶人呢。”
岑越微微皺眉,想要提醒韓來多多注意分寸,但太皇太后並沒有多說什麼,反倒是呵呵的笑了笑,說道:“果然是事到臨頭自己急,這平素里再如何知書達理的人,傷到了心頭寶兒,也會胡亂起來。”
韓來垂眸沒開口。
太皇太後接過岑越奉來的茶輕輕的呷了一口,這才不疾不徐的說道:“陛下雖對那宋端有些痴處,卻並給男女之情,況且,陛下心思難定,你們若是看透了,事情自然會迎刃而解。”
韓來抬起頭來,對視上太皇太后的眼神,恍然間明白了什麼,強強穩住下自己的心緒,說道:“只是……若是萬事都遂了他的願,倘若過河拆橋……”
“那便是你們的事情了,宋端在宮裏左右不會出事,你先回去吧。”
太皇太后擺手道:“哀家累了。”
岑越說道:“郎君請吧。”
韓來這才行禮出去,岑越跟在他身後,說道:“郎君可想好了?”伸手在他眼前比劃了一下,“那件事,現在就是陛下的心事,可是心事得解,您方才考慮卸磨殺驢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要想好,這件東西交出去,可就再也拿不回來了。”轉念一想,“不過還好,還有徐將軍在。”
韓來眼睛一亮,剛才是關心則亂,竟渾忘了自己還有一個掌兵的舅舅,稍微鬆了口氣,只恨自己無能,攤開掌心,看着那些無形中的富貴堂皇和滔天的權勢,又有什麼用呢?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了。
可倘若,拋卻這一切,能換來宋端的平安,倒也值得。
自己是游蘭獻王後裔,就算罷了官,還有血親宗族在。
看着韓來一步步往前走的樣子,岑越面露擔憂,趙元齊對宋端的貪圖之意昭然若揭,韓來再如何得勢也是臣子,如何與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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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姐姐。”
趙元齊坐在旁邊,看着榻上的宋端,好幾日水米不進的情況下,那人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消耗,更何況那日的舊傷還在。
“陛下,不如直接給她灌下去。”
北堂在旁抱臂說道。
趙元齊剛剛下朝回來,就跑到偏殿來看宋端,他這樣扣着那人,那人就乾脆絕食,這仙子姐姐當真是要羽化成仙,升天去了。
“不可以對姐姐不敬。”
趙元齊冷着臉說完,又對榻上的人說道:“端午姐姐,你好歹喝口水。”
宋端緩緩地睜開眼睛,冷笑一聲,乾裂的嘴角輕輕撕開,呼吸漂浮:“你若是想一直這樣扣着我,做那籠中的金絲雀,大可扣着我就是了,左右我現在是個活死人,又打不過這個北堂,大不了就這樣活着。”面無表情,“讓你瞧着你心裏的姐姐,是怎樣一點點的被耗死的。”
“我這也是為了姐姐好。”趙元齊握住她的手,說道,“姐姐的身世實在是太危險了,現在除了我,誰還能護着姐姐呢?”
“與其這樣,我寧可一死。”
宋端決然的閉上了眼睛。
“罷了罷了。”
趙元齊擺了擺手,叫北堂看住了宋端,低冷的吩咐道:“別讓她死了。”
北堂應聲:“是。”
趙元齊冷哼一聲,負手站在殿門處,說道:“朕等着。”
北堂不解的走出來,看着那院子裏的洒掃宮女,奇怪的說道:“不知道陛下要等誰啊?您若是要見,屬下去提來就是了。”
“不,朕要他親自來見朕。”
趙元齊的話音未落,殿門口出現一人,正是昨夜沒有見到的韓來,他似乎一夜沒睡,就那樣站在下頭,揖禮道:“給陛下請安。”
趙元齊打量着這人,真不知道端午姐姐喜歡他什麼,與其讓宋端被這樣的人糟踐了,倒真不如一直留在自己手裏,乾乾淨淨的活着。
“郎君怎麼來了?”
趙元齊說道。
韓來不屑於這人的明知故問,前行幾步,說道:“微臣帶了陛下想要的東西過來,也存了滿心陛下想聽的話,不知陛下能否應允微臣進殿。”
趙元齊瞳孔的深處一閃笑意,沉默片刻,說道:“把殿門關上。”
翹頭案前,趙元齊端坐在後面,看着上面擺着的那半枚狼符,曹家倒台之後,那半枚狼符就落在了他的手裏,剩下太後手裏的半塊,他始終不知道如何開口要來,沒想到韓來今日竟然給自己送來了。
“郎君這是什麼意思?”
趙元齊笑道。
“趙元齊,這裏不是搭建的戲台,你也不必在這裏給我唱曲兒。”韓來索性挑破這層窗戶紙說道,“咱們有話直說不好嗎?”
趙元齊?
那人似乎很久都沒有聽到人這麼叫自己了,眨了眨眼睛,身子後仰,慢悠悠的說道:“你是想用這個換端午姐姐?”
“非也。”
誰料想韓來說道:“喚她的自有。”
趙元齊伸手去拿那狼符的動作一頓,旋即才拿起來,在掌心細細的搓了搓,說道:“你倒是沒什麼私心。”
“你若是不想讓我糟蹋了你的仙子姐姐,那便讓她離開這裏。”韓來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的說道,“致仕回去太丘,過逍遙懶散的日子就是了,別把她困頓在這靖安城的球籠里,還這樣折磨她。”
“那你呢?”
趙元齊聞言,接下來的話和態度已經認真許多,沒有剛才的玩味。
“任憑陛下調遣。”
韓來說道。
趙元齊驀地一笑,連連說道:“好好好,你們兩個還真是……情深意切啊。”猛地收了笑意,回首看了一下,凝冷道,“我不會殺宋端,你放心。”
“多謝陛下。”
韓來淡淡道。
趙元齊再次轉過頭來,說道:“解朕心頭之困,你們自會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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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山澗,秋風清爽,馬車搖搖晃晃,宋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疲憊的睜開了眼睛,只覺得頭暈不止,勉強扶着車板起身,撩開車簾,本以為是在回府的街上,誰知道竟然是城外的官道。
出了靖安城?
這四處的竹林,恐怕離了靖安城許久了。
“這……”
宋端嗓子喑啞,看了看四周,瞧見趕車的那人,又驚又喜:“師父!”
青鳳先生聞言回頭,見她的狀態還好,點了下頭,往後靠了靠身子這才悠哉悠哉的說道:“睡了兩天多,你總算是醒了。”
宋端此刻不明所以,滿心的話想問,卻劇烈的咳嗽起來。
“好好躺着吧,再有幾日就回太丘了。”
青鳳先生說道。
宋端一愣,扳着身子,一臉焦灼的說道:“太丘?師父這……”忍不住在自己的腿上擰了一把,“我莫非是在做夢?合該在趙元齊手裏才是。”
“是韓千年將你給換出來的。”青鳳說道。
“換?”
宋端不太明白這個換是什麼意思。
“這個小陛下人小,心眼兒卻大得很,惦記着那狼符的事情,韓千年用太后給他的半塊狼符換了你退仕回太丘。”青鳳先生道,“至於別的,他自己也被降了職,現在被派去了文昌省做散官兒。”
宋端聞言,着急的就要下車去,青鳳先生嚇了一跳,趕緊想要伸手去攔她,說道:“你先別著急,聽師父說完,現在身體不好,趕緊坐住了。”
宋端這才依言坐穩,盤算着剛才的話,心亂如麻。
“當今陛下剛剛登基,擺明着容不下韓家,這韓千年從前是川王的人,新帝又是個多疑的人,怎麼能重用,韓千年這樣就坡下驢也是好的,好歹也是游蘭獻王後裔,王室宗親,有這一層頂着,韓家就倒不了,只是沒有從前那般輝煌就是了。”
青鳳先生無聲的嘆了口氣,又道:“還有徐宰,留在了靖安,以後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了,這是新帝做法,如何不從,只是師父也沒想到,新帝還真能放你回來,可見什麼仙子姐姐一說都是假的,只不過是想用你來掣肘韓家,掣肘韓來罷了,目的達到了,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便不再追究。”
“那我現在……”
宋端抬起頭來:“是布衣白身?”
青鳳先生點了點頭。
“新帝下令,說你御前失宜,頂撞聖顏,本要革職的,但念及曾經的功勞等身,便准許你年初的致仕請求,放你回太丘,永不許入京。”
“永不許入京?”
宋端呢喃着,回頭掀開窗帘子,望着那被慢慢落後的道路,雙手在上頭攥的緊緊的,有些哽咽的說道:“為何不等我……”
“韓千年說了,眼下這是抱住你的唯一辦法,況且若是等你醒了,是必定不會離開他的,所以給你餵了些安神的葯。”青鳳先生道,“你昏迷的這幾日,韓千年為你謀划周全,保住了你,也保住了最後的韓家,只是當初他那麼清高自視,如今官階一落千丈,加之你又不在,不知道要面對什麼光景兒。”
宋端聞言,眼眶酸痛,沁出淚來。
“千年……”
她喃喃自語。
青鳳先生回頭看了一眼,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你這輩子是不能再回去靖安城了,只可惜,最後也沒好好道個別。”
“師父。”
宋端跌坐,有些失神的看着手心。
“不妨事。”
青鳳先生忽然揚鞭躍馬,叫那馬車飛快的跑起來。
“山水有期,人自有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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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年,杜薄致仕被允,和羅老爺子通信后,準備帶着羅衣和小念衣回去脂興,接手家裏面的布坊,從讀書人變成商人,倒是讓人非議不少。
“你這一肚子的學問,全都浪費了不是。”
杜宅里,韓來說道:“你倒是甘心。”
“這靖安城哪裏還有咱們的一席之地,比起被人算計革職,還不如自己主動致仕,乾乾淨淨的離去。”杜薄抱着小念衣,說道,“本來想要的就是平穩踏實的日子,如今夫人和女兒都有了,我也別無所求了。”
韓來認可的點了點頭。
“那你呢。”
杜薄回頭看韓來,宋端已經離開半年多了,韓來整個人消瘦的讓人心疼,朝上那些人踩高拜低,從前就看不上他的清高樣子,如今他失勢,誰都想上前來踩一腳,不過好在舅舅徐宰在,那些人也不敢太過分。
“陛下還是不肯放你?”
羅衣捏着帕子,擔憂道:“他既然能放了宋端,竟放不過你?”
韓來無聲的搖了搖頭,宋端此生不許入京,自己又被困在靖安城裏做官,趙元齊是鐵了心不讓他們兩個在一起,但話說回來,只要知道宋端在太丘生活的無憂無慮,開開心心就好,自己受些苦沒什麼。
杜薄還想說什麼,羅衣見韓來的神色不對,叫自己家那個別說了。
杜薄點頭。
回去將軍府後,韓來和母親徐氏坐在一起用膳,宋端已經走了半年,府裏頭冷冷清清的,素問和蘇合守着懷閣空房,也偷偷哭着。
“你今日去見過杜薄兩口子了吧。”
徐氏問道。
韓來點頭,夾了些肉給徐氏:“他們都已經打點的差不多了,再有半個多月等脂興那邊的書信過來,就可以動身回去了。”苦笑一聲,“到時候,也只是我一個人留在這靖安城裏了。”
徐氏見狀,沒有開口。
是夜,韓來躺在榻上,身畔空冷的像是冰窖,他伸手在那處摸一下,閉上眼睛竟然全是宋端的樣子,心口猛地縮緊,疼的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側過身子用力的弓着,可是心臟彷彿被攥住,痛,痛的淚流成河。
宋端,端午。
韓來的臉頰埋在枕頭裏,露出來的下巴上全是淚痕,他死死的咬着牙關,右手攥拳搥着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的錘着。
鑽痛欲裂,心如刀絞。
“端午……我好想你。”
永世不得入京,永世不得入京。
韓來忽然想起來什麼,猛地從床上起身,摸索到書案邊,提起毛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