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嘆零丁 第九十二章 青晨山外講道理
雲中有山,那山叫青晨,山下九千階,凡人難近,看得到,去不了,求之不得,是為縹緲。
凡人不知大山真名,雲篜繚繞,偶有天晴,大山顯跡,佛光燦燦,世人跪倒,稱頌仙跡。
“這山飛來,那山去,此山不在此山中,歧途,都是歧途!”
山中有人說話,那人氣急敗壞,可惜山外無人,仙跡裊裊,那人卻是山中一孤鬼。
某一時刻,藏在山中的“孤鬼”神情微怔,輕咦一聲,彷彿見到了真鬼。
有人出現在山腳,那人一襲黑衣,正抬頭怔望雲霧,隨即聽到了山中傳來氣急敗壞的人聲。
黑衣皺眉,有些想不通,想不通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裏,想不通這裏是哪裏。
他依稀記得自己入了一個局,甫一入局,就面臨選擇,他是江元,江元是個惜命的人。
惜命之人善於選擇,所以他們能活,能活的久。
但他還是震驚於靈山的手段,聽聞道禪院中有三十六座石佛,石佛藏有三十六門佛家神通,唯有佛法深厚,慧根靈透之輩方可觀像悟法。
但要悟法,需先破知見障,道禪院從不缺慧根靈透之輩,但是依然鮮有人能破三十六種知見障。
鮮有人不是無人,江元想起聽雨樓的那份下三境的榜單,榜單之中有個無名的小沙彌。
小沙彌便是鮮有人中的“鮮有人”,他觀佛悟法,不見知見障,悟出三十六門靈山不傳秘術。
榜單中寫他沒有修為,榜單中也寫他佛法深厚。
因為那人是前代道禪院主持身邊的起居僧,修行界默認的空見的傳人。
江元收起思緒,看着直上雲霄的台階,看見了屬於自己的知見障,是三十六座佛,或卧或立,或笑或哀,或怒目,或斂眉,或合十,或拈花……
江元下意識的撣了撣衣袖,他有些緊張,但他神情平淡,他向前邁了一步,因為他要開始登山。
小沙彌觀像是為了悟法,所以他破了知見障,江元登山是為了登山,因為身後沒有路,所以他只能順帶破了知見障。
山中再次傳出聲響,那是“孤鬼”在笑,笑他小小年紀,有些不自量力。
那笑聲彷彿有某種魔力,江元修心,師姐的烹煮之道讓他心如磐石,但依然被笑聲所影響,還好只是一瞬,笑聲便戛然而止。
因為他見到了第一座佛。
“孤鬼”依然在笑,他知道山下的少年聽不到了,但他就是想笑。
他很開心,他已經很多年沒見到活人了,自然開心,所以想笑。
但他很快便笑不出來了,因為江元過了那座佛。
準確的說是繞過了那座佛,所以他便不笑了,此時如果有人看得到,便能在他臉上看到很多情緒,驚訝,疑惑,憤怒。
他驚訝那個少年如此短的時間便勘破了一道知見障,疑惑那個少年為何能夠以如此短的時間勘破,憤怒於那個少年似乎不是勘破,而只是繞了過去。
繞過去,便是避開,就像是路上的一塊擋路頑石,搬不動,所以繞開它。
而這也是他憤怒的原因,你怎麼能繞開呢?你為何能繞開?你憑什麼繞開?
江元並不關心“孤鬼”怎麼想,他不懂他的疑惑,知道他在憤怒,也只會覺得這人莫名其妙。
他只是專註於眼前的事,他在繼續登山。
於是他遇到了第二座佛。
然後像第一座佛一樣,他再次繞了過去。
山間颳起一陣狂風,彷彿有人無聲狂笑,又或是有人無聲狂怒。
青晨山並不是山,它是某個意志的具象顯化,知其識,見而不知行,是為知見障,破障便是要既知亦能行,相互印證。
但是江元兩次遇佛,不為印證,而是避而不見,青晨山的意志覺得此人與佛無緣,那麼它就不能讓他繼續前行。
不能向前,便只剩兩種選擇,退或者停。
身後無路,江元自然不能退,破局需向前,所以他亦不能停,山間的風繼續憤怒,而江元迎風繼續登山。
……
“孤鬼”正在打量山下那個少年,他站在石階盡頭,身前是破碎的佛,那是他的知見障。
他是江元口中的“鮮有人”,可惜那些佛只是虛無意志的投影,勘破之後並沒有高深的佛法神通供他參悟。
“孤鬼”看且只看到了那少年的骨齡,尚未及冠,所謂成道有先後,達者為師,互為印證,可為道友,“孤鬼”覺得沒可能與那少年成為道友。
因為他太年輕,太古怪,要麼是個被老怪物奪舍的倒霉孩子,要麼就是個隱藏極深的小怪物,總之不太可能是人,因為憑他的眼光,居然只看出這少年很年輕。
少年當然很年輕,這是一句廢話,但“孤鬼”除了看出他很年輕以外,居然再也看不出其他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孤鬼”在青晨山待了不知多少歲月,但他不是真的鬼,他是一個人,一個被困在山裏的人,身為人族,他相信一個道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而為了參透這個道理,他付出了自由作為代價,他變成了山裏的孤魂野鬼。
“孤鬼”突然不信邪的伸出手來,他向著山下抓了一陣風,然後皺着眉頭放到鼻邊聞了聞,於是他的疑惑更大了。
“這他娘確實是人味啊!”
他有些懵,撓了撓披肩散發,他想發問,那個少年到底是不是人,或者說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少年。
但是沒人能回答他,因為這裏只有一個人,或者說兩個人?
……
……
官道旁,草棚里,龍丘南望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一手拿劍,一手端茶,眼睛看着茶案對面。
凈衍有些無奈,打了一場,勝負未分,眼前之人便突然收手,說有些口渴。
凈衍盤腿坐下,給自己也到了一杯茶,他沒喝,只是挑眉看了看龍丘南望手裏的劍。
因為對方曾放出狠話,說不會用劍。
龍丘南望收回目光,飲了半杯,然後微諷道:“出家人才不打誑語,我是出家人嗎?”
“和尚該殺,但和尚難殺,我用劍殺,用劍砍殺,有問題?”龍丘南望不等凈衍說話,飲盡剩餘半杯,似乎覺得自己說得極有道理。
就像吃飯用筷子,拉屎脫褲子,都是大家習以為常的簡單道理,道理有道理,於是放盞的力道便重了些,彷彿是在肯定自己。
確實是在肯定自己,因為他的臉上帶着笑意,笑的有些自信。
凈衍此時有些無言,那些自信有些太沒道理,道理都在你那裏,我又何必自討沒趣,所以他只說了一句話。
“再來。”
這句話是平敘,不是詢問,所以顯得有些強硬。
於是兩人再次移步,龍丘南望卻望着凈衍收劍入鞘。
凈衍正在調息,看着龍丘南望的動作有些不解,所以發問:“不用劍?”
他說這話時,臉上並無表情,自然不是嘲諷。
龍丘南望罕見的跟他解釋道:“凡人江湖有門劍術,叫拔劍術,拔劍術只有一式,以快著稱。”
凈衍聽了他的解釋,更加不解,凡人的劍術如何比得過修士道法快,想不通,便不想,此刻他只知道對方似乎想一招定勝負,他在急什麼?
江元手裏有一枚十方乾坤鑒的棋子,龍丘南望便是以此確定他的安危,如今江元入局,隔絕了棋子間的感應,他不清楚江元的情況,所以着急?
……
凈衍確實不再想龍丘南望要用凡人劍術這件事,卻開始不受控制的揣測他如此行事的用意。
龍丘南望說了一段話,強調了“快”字,便在凈衍心頭種下一枚叫“念頭”的種子,種子迅速發芽,長成了“得失”的草原。
因為龍丘南望下山是為了給小師弟江元護道,具體到現在便是為了拖住凈衍,或者說讓他分心,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所以他便能一心一意,不做他想。
而凈衍設棚,是為了攔住龍丘南望,同時又要分心入局的江元,一心二用自然要考慮周到,因為他對面是七界山的第二傳人,更因為他曾敗在對方手中。
他覺得自己當初會敗,不是因為自身實力不強,而是那時他的身後還有一人,就像如今龍丘南望為了“快”要冒險用拔劍術。
但凈衍不知道,龍丘南望就是故意對他解釋,讓他更加分心,他一點也不擔心江元的死活。
因為他曾說過,那個局困不住小師弟,他相信江元,所以不擔心,所以專註眼前事。
七界山的傳人善於說話,與對手的每一句話或有意,或無意,類似一把剪刀,破開魚腹。
烹魚,首先要去鱗,然後除臟。
凈衍看着專註的龍丘南望,臉色有些凝重,他見過這種神情,今天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傍劍城外,那次,龍丘南望用同樣的神情,在他胸口開了一個洞,然後插了一根草,一根狗尾巴草。
如今,龍丘南望看的是一尾魚,他要嘗試烹制這尾魚。
所以他磨了磨腳下的土,重心下移,扎了個馬步,擺了一個江湖把式,左手握着劍鞘,右手虛握劍柄,目光落在凈衍身上。
凈衍不知道那是江湖把式還是假把式,他沒有被嚇到,但是依然警惕,他釋放真氣,在體表構建了一件袈裟,兩件袈裟,三件袈裟…
袈裟並不厚,但勝在數量多,所以袈裟便成了盔甲。
凈衍知道龍丘南望的劍很重,而他說要用拔劍式,重劍快斬,凈衍能夠想像這一劍的威力,所以在身前構建了自己最堅固的盾甲。
但他構甲不全是為了守,他的手裏也有真氣環繞,那些真氣在他的關節處凝結,變成了堅硬厚實的拳環。
凈衍一隻腳向前滑了一步,擺了一個拳架,金剛伏魔拳的拳架。
他此刻才真正像是一個道禪院的佈道僧人了,佈道僧佈道不靠嘴,靠一雙拳頭。
因為世間所有的道理從來都不是講出來的,而是靠拳頭打出來的,或許不是所有道理都靠拳頭,但道禪院的道理便是拳頭。
凈衍的師父是這麼教的,他也是這麼學並付諸實踐的,所以他穿上袈裟匯聚而成的重甲,準備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