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嘆零丁 第八十七章 猹與茶
劍冢深處,有座鶴立雞群的小山丘,那是一座灰黑土壤堆砌而成的小山丘,山丘坪頂有道氣息,不同於劍冢中那些恢宏磅礴的浩然劍氣,這股氣息僅僅透露着凌駕一切的強大。
彷彿有雙眼睛俯瞰山丘下方,睥睨一切,不可一世。
……
破境之後終於能夠自己凝形的青雀,赤足踩在一把插在山峭的劍柄上,她的周身被一股實質化的青色道韻纏繞,道韻輕薄春色朦朧,天碧羅衣拂地垂,似錦如綢,繁而不艷。
青雀眸光幽冷,青絲慵懶披散在白皙的背頸,與風韻十足的絕色身材相比,她化形之後的相貌反而異常的精緻可愛,明眸皓齒,紅粉染唇,眸眼如一汪含月清潭,波光瀲灧,眉心一朵瘦瓣三葉梅花,耳鬢間一縷青絲垂下。
修長睫毛起伏,黛眉微蹙,青雀精緻可愛的娃娃臉上浮現一抹嗔怒,她非常討厭現在被小山丘上莫名其妙蘇醒過來的祂俯視的感覺,所以盡量找了把位置顯高的劍,嬌小赤足底冰冷森然的觸感讓她突然有些懷念那棵陪伴了她悠久歲月的歪脖子樹。
如今她已經破開了桎梏,自然不用再藏身於李浮白的庇護之下,躲避一直骨鯁在喉的天劫感應,畢竟一直被一個晚輩保護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摒了雜念,青雀移開看向小山丘凝重中帶着不悅的目光,開始在劍冢中搜索起來。
以那個“劍人”的速度,她知道自己來晚了一步,所以盡量避免更多的劍氣被殃及。
可當她看到劍冢中的情況時,還是被搖搖欲墜的稀薄劍氣吃了一驚。
這表明如果不是鍾丫頭調走了太多劍氣壓制祂的蘇醒,讓劍冢外圍的劍氣平衡出現極大的懸殊,便是那“劍人”順走了太多的飛劍,使得祂自身的氣息鳩佔鵲巢,令得原本煌煌的浩然劍氣如喪考妣,萎靡不振。
可惜她不是劍修,無法與劍冢中紊亂的劍氣產生共鳴,要弄清楚緣由,就不得不走一趟最深處。
青雀顰眉蹙頞間,神識如一張大網散開,在劍冢除那座灰黑的小山丘之外,將所有的角落盡收眼底,半響之後,青雀的神識落在劍冢某處山崖,身影驟然從原地消失。
……
劍冢中廊,對望宛如暴風眼的小山丘,背靠一座刻字模糊的斷崖,一座不起眼的洞府被亂石遮掩。
一襲雷紋道袍的少年身影突兀出現在洞府之外,清秀俊邪的少年,目光之中露出追憶之色。
少年仇靖立在原地,雙手攏袖,等了片刻,突然耷拉着腦袋,齜了齜牙。
“這裏曾經有一把仙品飛劍,劍名四序,乃是開山祖師五把佩劍之一,後來為衍劍峰歷任峰主配劍,三百年前被仇靖煉為本命飛劍,之後分神為靈,煉劍為軀,這才有了如今的我。
斷崖處的題字,出自老祖部分劍意所化,用以溫養飛劍四序,照理說來,此處還算是我的大道歸屬之地,不過我不喜歡這裏。
如果不是形勢所迫,我並不是很想再回到這裏。”
少年仇靖腰背微拱,來到洞府門口前,嘗試移開堵在門口的碎石,他用手推了推其中一塊,碎石紋絲不動,自己卻大口喘息,甚至人身小天地內,部分劍氣不受控制的從口鼻泄露了出來。
少年仇靖連忙閉嘴不語,側身回望山峭某處。
“本座對一把劍的過去並不感興趣。”
青雀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一身氣機早就籠罩整個斷崖,通天的氣息不斷壓在少年仇靖的背脊之上。
少年仇靖輕笑一聲,不以為意,默默感受着體內難以調動的真元,隨後莫名一笑,抬頭望着被實質如琉璃般的道韻包裹嬌軀的青雀。
他的臉上帶着少年人最誠摯的笑容,眼中帶着一抹情緒,很靈性也很生澀,看得青雀心中冷笑不已。
“此處陣法雖費時間,卻並非我不能破開,那道守可知我為何要在此等候?”
青雀毫不在意形象的曲膝蹲在山峭紋絲不動的劍柄之上。
毫無生氣的石崖山間一抹春色曇花一現,隨即她一臉不耐煩的道:“本座現在心情很不好,誰管你彎彎繞繞又想搞什麼么蛾子,不想再變回那把破劍,就給本座老老實實滾回你那座烏煙瘴氣的狗窩裏去,在你自己窩裏,你想怎麼吠本座都管不着!”
少年仇靖沒有因為青雀的話而動怒,不是功法緣故,畢竟修鍊至今,早已催生出了完備的七情六慾,而是生氣也沒用,劍修通常都不生氣,劍閣的劍修也不例外,畢竟多餘的情緒只會影響他出劍的速度。
“劍冢之中,名劍很多,可惜大多殘缺,鎖不住太多劍意,昔年逐妖一役,劍閣隕落諸多弟子,死的無一不是各峰弟子中的翹楚,他們之中任何一個成長起來,成就未必會低於如今聽雨樓幾大榜單上的天才。
我劍閣為天下付出了太多,曾幾何時,除開我雲州,天下哪有真正的劍修,如今各州劍道種子遍地開花,不過是生逢其時吃了我劍閣散去的余饋……”
“說人話。”
破境之後還沒把場子自狸貓那兒找回來的青雀,始終憋着一股子氣,如今在少年仇靖磨磨唧唧的刺激下,青雀着實有些忍無可忍了,她嬌憨的跺了跺腳,極不耐煩的打斷了他,少年仇靖甫一聞言,身形一個踉蹌,背脊垂得更低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滿不在乎的弓着腰,含笑盯着青雀周身蠢蠢欲動的道韻,以道守能夠明白的話說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東西怎麼能夠平白便宜了外人,道守覺得呢?”
我覺得你欠收拾,青雀面無表情的看着他,道:“你說的對。”
少年仇靖挑了挑眉,顯然並沒有料到她會這麼說。
“所以,李浮白才會在一月之後重起承劍大會,還是說你不會真以為你那個表面不管事的師兄是心血來潮才做出的決定?”
“我也是劍閣的弟子。”少年仇靖看着她,天真無邪的笑了笑。
青雀沒有說話,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個無賴。
少年仇靖攤了攤手,“我又不是他,他是衍劍峰首座,而我只是一個潛心修鍊追尋大道,還未及弱冠的天才弟子。我這種人,擱在以前,就是除魔衛道的中流砥柱,劍閣偉大復興的榫卯承柱,閣主師叔與道守老祖忍心……”
“嘭!”
青雀對他的怪話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底下那個賤兮兮的少年人頭頂,直接把他拍進了地里。
“你得多感謝主人設下的禁制,讓我無法對你下死手。”
半響之後,成埃落定,灰頭土臉的少年仇靖只在地上露出一個頭,他呸呸兩聲,得意的說到:“嘿嘿,道守大人覺得我為何要等你過來,一直同你說些不痛不癢的廢話,不斷激怒你?方才誇下海口說破開這陣法不費吹灰之力,其實是騙你的,我一直在拖延時間,可惜……”
地上的那顆頭突兀消失不見,青雀耳邊餘音繞梁,“春色滿園關不住啊。”
青雀怔了片刻,想起了凡人的世俗觀,看着地上的坑洞冷漠一笑,她心念微動,周身道韻化作一身女子琉璃道袍,單手握拳,可可愛愛的砸了出去。
可惜比猹還膩滑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見。
洞府之中,少年仇靖站在一把劍鞘之前,在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絲線被繃緊勒直,如果細細數一數,不多不少恰好八十一根。
先前破陣還是太過倉促,如果不是道守不知被什麼原因擾亂了心緒,他其實根本找不到機會破開洞府外的陣法,同時也暗自慶幸,幸好來的是道守而非師兄本人。
師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終究是老了,也會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凝實的劍氣在他大成的劍體上留下交錯縱橫的白色划痕,少年仇靖不敢耽擱,伸手一招,古樸的劍鞘落入他的手中。
少年仇靖打量着破損嚴重的劍鞘,露出滿意之色,隨即一握,直接一把捏碎了劍鞘,同時手中多出了一把玉柄赤刃的短劍。
短劍之中若有若無瀰漫而出的氣息竟是與那小山丘上的氣息極為相似,洞府之中突然劇烈搖晃起來,不斷有亂石砸下,少年仇靖望向外面,笑了笑,一口將短劍吞入腹中,隨即毫不猶豫的化作一抹劍光遁走消失。
……
負劍峰,江元並未離開,只下了峰頂,來到老劍聖乘涼的院子裏。
頭頂翻滾的氣息徹底平息了下來,熟悉的與不熟悉的氣息都被收斂了起來,那棵被雷劫劈中的梅樹緩緩從半空落下,梅花花瓣上滿是晶瑩剔透,靈氣盎然的水珠。
老劍聖的道樹似乎起了些許變化,不過終究還是境界太低,江元看不出變化具體在哪兒。
同梅樹一同落下的,還有一道人影。
李浮白收了梅樹,落在江元身邊,問道:“都看見了?”
江元不解,“師父說的是哪邊?”
李浮白隨即恍然,那就是全看見了。
便領着江元來到院中石桌旁坐下,敲了敲茶壺,隨即倒了兩杯熱茶,等待江元的詢問。
“鍾師姐並沒有閉關。”
李浮白沒去看江元,自顧自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江元不是在問他,所以他不用回答,沉默便是默認了他的話。
“鍾師姐早就上三境了。”
這依舊不是個問題,李浮白看了江元一眼,眼中有詢問的意味。
“我查過了師姐書房所有的典籍,是‘見微知著’,但是看得比典籍之中記載的都要多。”
天賦異稟?李浮白沒有深思這事,先天道體都不奇怪了,這有什麼奇怪的,揮手阻止了江元繼續解釋他看得到底有多遠,調轉目光,李浮白看向了一處老宅,看得遠好啊,總比那些自作聰明,鼠目寸光的人好。
李浮白茶喝完了,江元卻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李浮白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隨即無奈的道:“看她就算了,放心,你師姐沒事。”
見他徹底放心,李浮白這才說起正事,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你明日便啟程下山吧,一月之內徹底解決體內的問題,大會開始前必須回來,清楚了就把茶喝完回去吧。”
江元點了點頭,倒頭將茶一飲而盡,恭敬拜別,走在回去的路上,原本幫助青雀突破的疲憊蕩然無存,江元想了想,應該是那杯茶的緣故。
回了清風樓里,江元從乾坤帶中拿出一顆簧竹擺在書案前,開口說到:“道守大人有事?”
一隻狸貓從虛空中探出貓頭,興緻缺缺的看着與從前判若兩人的江元小聲叫了一聲。
隨即跳進江元懷裏,抱起簧竹啃食起來,同時一道神識進入江元識海,江元一邊順着狸貓道守柔順灰黑的毛髮,聽着它發出舒服的咕嚕聲,一邊傾聽那道神識的話,臉上神色隨那神識帶來的消息變得凝重。
盞茶功夫后,江元深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知道了。”
話音落下,江元懷裏一輕,腦海之中的聲音也不再響起,他嘆息一聲,念叨着一個熟悉的名字。
“李修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