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擒生囹圄
戰鼓擂擂,殺聲盈耳,黃沙漫漫,兩軍交鋒,旌旗揮舞,藍天白雲下變做了人間地獄,吳子矜極力遠眺,卻總是覷不清楚。蹄聲奪奪,一騎絕塵,瞬間即至,一件物事凌空拋起,正落入吳子矜懷中。吳子矜低頭望去,這次終是瞧清楚了,儼然是個人頭。那人頭白髮虯結,三絡長須上兀自血跡斑斑,赫然便是爹爹吳猛。
吳子矜大叫一聲,翻身坐起,一縷陽光自窗透入,正映在臉上。吳子矜伸手擦拭,額頭滿是冷汗,原來是南柯一夢。頭上烏鴉呀呀作聲,吳子矜扶牆立起,目光到處,屋內桌翻凳倒,三具屍首在地,這裏正是昨日的小店。此刻除了倒斃的韃子屍首外,其餘人等卻是一個不見。吳子矜衝到門口大叫道:“師父!師父!”
四下寂靜,艷陽高照,大白天的,鎮上卻是靜幽幽的,一人全無。吳子矜打了個冷戰,忽地想起,昨日大軍過境,這小鎮只怕已被揮舞的屠刀變成了一個大墳墓。吳子矜背脊生涼,哪裏敢留,只恨不得肋下生翅,飛出鎮去。
吳子矜一氣奔出十數里方才停下腳步,耳際聽得潺潺的流水聲,循聲尋去,遠遠見到瀲灧的波光。吳子矜腳下加緊,飛奔至河邊,伸手掬起水敷在面上。涼意沁人,吳子矜頭腦為之一清,低頭望去,卻是嚇了一跳。水波輕輕蕩漾,髮髻散亂,衣衫不整,滿面污垢,水中那人是自己么?
人生境遇,實是難料,這兩日的行程,令吳子矜眼界大開,再不是那個定西城中不可一世,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的大少爺。吳子矜雖與卓不凡相處時日不長,卻是從心底里將他當作了自己至親之人,只是如今師父蹤跡渺渺,天下之大,卻向何處尋去?想起師父曾親手傳授的一字劍經,伸手探懷,那劍經仍在,只是眼下翻看的心思卻是絲毫全無。
昨夜見到了這世上最玄妙的武功,自己心目中敬若天神的師父,竟在那兩個女子手下走不到一招,令吳子矜大是瞠目結舌。正所謂“珠玉在前”,這原本被視若珍寶的秘笈卻變成了雞肋。縱然將經上的武功練成,最強不過與師父相當而已,如何能尋那天山童姥以報大仇?
眼見日頭偏午,忽地肚子咕咕作響,吳子矜想起一事,暗道不好。原來他適才匆匆行來,衣衫零落,衣袋中的銀兩竟不知何時掉落無蹤。吳子矜可沒勇氣回頭去尋,他此刻弓箭兵刃不在手,斷然打不到獵物,尋思這裏離定西也不過幾十里地,拼着餓肚子,加緊趕路便是。想到爹爹尚自生死未卜,吳子矜心下焦躁,腹中飢餓早拋諸腦後,當下認準道路,往定西城方向行去。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芒猶自戀棧不去,將天邊的雲霞映照出一片亮麗的色彩。吳子矜終是遠遠瞧到了城郭,四下血腥味撲鼻,顯是經過了一場慘烈廝殺,前日所見梯田阡陌間祥和氣息一掃而空,盡皆化作了屍場。哭聲盈野,滿眼儘是哀哀痛哭的收屍人群!吳子矜喉頭咕咕作響,胃中一陣翻滾,彎腰大口嘔吐,只是他一日未曾進食,腹中空空,哪裏嘔得出來?
眼見前面一桿“茶”字旗歪歪斜斜,吳子矜認得正是前日打獵歸來的茶肆,這幾日奇異的旅程正是從此開始。只是城外盡遭浩劫,吳子矜心中平添一絲憂慮,上前推開門踏將進去,饒是他心中早有準備,也不由得身子晃了一晃,險些摔倒。
屋內桌翻凳爛,一男子橫屍就地,背後中刀,身側一女子衣衫散落,下體一片狼藉,兩隻眼睛兀自圓睜,似乎在無聲地控訴。吳子矜熱淚奪眶而出,顫抖着雙手將那男屍翻將過來,果然是那店主老孫頭,那女屍自然是他的獨女巧妹。想必是那泯滅人性的賊子姦淫巧妹時,老孫頭撲將過去要保護女兒,卻給一刀釘在了地上。吳子矜牙齒格格作響,只覺一股熱氣自胸口直衝將上來。他隨父親數度遷官,到定西也不過數年,以前爹爹管轄的是廂軍,甚少與西賊作戰,今日方才見到了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望着面前新砌的兩個土堆,吳子矜神色黯然,看看天邊的那一抹殘紅,似乎化作了老大的一片血跡,吳子矜心下愈發的抑鬱,對爹爹的擔心又深了一層。
驀地大地震動,吳子矜面色大變,他在昨夜已經遇到一次,儼然便是大軍鐵騎蹄聲!眺目遠望,無數百姓呼號奔走,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片,皆是如狼似虎的敵軍。
“擒生軍來了!擒生軍來了!”一聲聲呼喊,便如驚雷炸響。西夏地袤人稀,勞力、兵力嚴重不足,累次與宋交戰皆要擄掠大批人口,大宋百姓落入其手,大多淪為奴隸,被党項貴族奴役至死。擒生軍便是西夏專設擒獲生口的軍隊,邊地百姓早知其惡名,此時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人潮湧動,皆向定西城方向涌去,人人都將那城牆之內當作了這世間最後的避生港灣。
西夏縱兵在定西城下與宋軍交戰,宋軍大敗,只是仗着城池堅固,夏軍數度攻城皆被擊退,故轉而擄掠四方,間或襲城。這干禁軍早叫那韃子給打怕了,雖敵軍尚在遠處,卻害怕叫百姓沖亂了城防,硬是不肯開城,一時間城下遍是哀鴻。
吳子矜大口喘着粗氣自人群中擠將出來,仰頭大叫道:“張大奈!我是吳子矜,快快開城!”張大奈乃是城門官,吳子矜平日裏偶爾出獵晚歸都是自他南門而入。
只是今番卻是不起作用,吳子矜喊了半晌,忽地勁風刮面,大駭下忙不迭側頭,一隻鵰翎斜斜掠過,插入腳下土地,箭尾尚自晃動。城頭一名頂盔貫甲的將軍探出身來,喝道:“什麼人敢冒充公子?吳公子早喪身在賊寇手上了!還不速速退去?”
吳子矜勃然大怒,喝道:“張大奈!瞎了你的狗眼,看看本少爺是誰?”那武官正是張大奈,此時正放目望向城下,笑道:“原來真是公子,兩日不見,倒是光鮮的緊啊,莫不成公子入了丐幫么?”言下竟帶着挪揄之意。吳子矜怒道:“好大膽!百姓避難,爾竟敢閉城不納,難道不懼爹爹的軍法么?”張大奈嘿嘿冷笑道:“你說都監大人么?嘿嘿,他可是顧不上什麼軍法啦!”
吳子矜胸口怒氣上涌,此時他卻是開始後悔為何自己沒有好好學一下一字劍經上的輕功提縱術,衝上城去好好教訓這混蛋。心底里卻是一股寒氣直透將上來:“爹爹出什麼事了么?”
驀地一聲慘呼劃破長空,一個身子自城牆上栽將下來,砰的一聲着地,直摔得血肉模糊,令吳子矜本已嘔空了的胃又是一陣痙攣。只是吳子矜駭然發覺,那人正是適才在城頭不可一世的張大奈。一支長箭貫胸而入,一擊斃命,施射之人端得狠辣。城頭宋軍齊聲驚呼,紛紛隱入城垛。身後哀鳴連連,重重人浪湧來,吳子矜立足不穩,踉蹌前沖兩步,險些便被人群踩在腳下,原來那擒生軍已是趕到。
四下響起呼哨聲,馬蹄踏地,隆隆作響,擒生軍乃是西夏士卒精銳,僅次於夏主親軍“鐵鷂子”。夏軍最小組織為“抄”,由專事征殺的“正軍”與後勤輔助的“負擔”組成,往往是兩“正”配一“負”,但擒生軍則恰恰相反,每一名正軍身後有兩名甚至是三名負擔與之結隊,正軍正面衝殺,負擔卻是負起擄掠之責。但聞慘呼聲不絕於耳,眾百姓四下亡命逃奔,卻終逃不過身後碾壓而來的鐵蹄,老弱婦孺慘死,身強力壯者卻給拋出的繩索擄了過去。城下屍積如山,哭聲震天,城上士卒卻是雙腿戰慄,吃過大虧的宋軍怎也不敢開城救人,唯有眼睜睜看着城下百姓奔走呼號。
吳子矜大吼一聲,避開一柄撅至的長矛,伸手已是抓住一人腳腕,他內功根基初成,比之尋常士卒手上的力道大得出奇,臂上運勁,已是將那人拉下馬來。那韃子慌了手腳,忙舉起手中腰刀劈面砍來,只是他剛剛倒撞下馬,跌了個七暈八素,手上出刀便慢了,叫吳子矜搶先抓住刀柄奪了下來。吳子矜飛足踢開那人,揉身展開一路“地堂刀”滾將出去,但聞兩聲哀鳴,兩匹戰馬前蹄已被剁下,韃子兵滾鞍而下。
吳子矜混跡軍營,自然知曉亂軍之中敵方刀槍劍戟這般沒頭沒腦地戳將過來,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萬難活命,當下之計,須得搶得一匹戰馬殺出重圍。想到此處,顧不得再舉刀砍殺那落馬韃子,左手前探,正搭上了身前一匹空鞍戰馬。他向來對自己的騎射功夫頗為自詡,此際左手抓穩馬鞍,足下用力,便要飛身上馬。
豈知他一日未曾進食,卻是神疲力乏,這一躍卻是差了尺許,身子吃重複又下落。那戰馬嘶鳴一聲,忽地竄開,反將吳子矜帶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便這麼一耽擱,又有兩名軍士左右攻上。吳子矜心底里不住地責怪自己,身懷秘笈,卻不去好好研習,便是習得一點輕身提縱術,也斷然不會如此。他身強體健,卻是個絕佳的勞力,是以身周夏軍只是圍捕,並不下殺手,若不然便是有十個吳子矜也給殺了。斗不多久,吳子矜終是雙拳不敵眾手,吃腳下絆索跌了一跤,立時被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