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定西狩獵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這首題為“秋思”的《漁家傲》,出自大宋名臣范仲淹,乃是他當年任陝西經略副使兼延州知州時,身處軍中的感懷之作。大宋自太宗攻遼“高梁河”之役失利后,戰場上每況愈下,面對北方大遼步步緊逼,唯有緊守門戶,以“歲幣”賄敵。西北党項族人興起,割據興靈二州,自此西北千里沃土,不復為大宋所有。宋夏交戰,敗多勝少,歷代名將也只能穩守關隘,不得寸進,縱若范仲淹也不外如是。
四十年過去,日月星辰流轉,千裏邊塞悲涼蕭瑟依舊。這一年正是大宋哲宗元佑二年,皇帝年幼,太后高氏臨朝。無獨有偶,西夏崇宗乾順卻也是方自繼位一年,齡四歲,由梁太后操控政事。
曠野山嶺之間,一座堅城巍然聳立,正是大宋西部重鎮定西城。此時城門大開,四處客商百姓進出,儼然便是一處熱鬧集市。宋、夏兩朝帝皇相繼更替,戰雲不興,卻是難得令邊界安穩了數年。朝廷雖下令不得與番人通商,然利之所趨,難禁商足,更何況守邊將士終日裏居於僻地,也賴其交換生活所需,是以往往睜一眼閉一眼視之。
其時日當正午,春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好不舒服,位於城中心的太白酒樓卻已是座無虛席。定西城地處邊荒,太白樓高不過數丈,兩層樓板,東京汴梁一個尋常不入流的酒肆都勝過了它,只是在此地卻是首屈一指,生意端得興隆。
卻見一名夥計將門帘捲起,躬身道:“吳公子慢走,小的躬送您老。”一人笑道:“小狗子,你可是越來越機靈了。”笑聲中邁將出來,卻是個十**歲的錦衣少年,身後跟着兩名侍從,看身上公服,竟是校尉身份。
這少年正是定西城統軍都監吳猛之子吳子矜,平日裏愛混跡在軍營里舞槍弄棒,倒也是家學淵源,並沒多少紈絝子弟習氣。卻說吳子矜邁出樓門,那小狗子早牽着三匹駿馬跟來,諂笑道:“公子爺三位請上馬。”吳子矜出手賞了半吊錢,回頭道:“老崔,我看今日天色不錯,不如出城打獵如何?”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校尉道:“公子爺所言不錯,我和老鄭奉陪便是。”三人大笑上馬,徑奔西門而來。
清風徐徐,農家人漁歌悠揚,山坡梯田中、阡陌間,耕者自得其樂,令出城狩獵的三人也頗感覺到了一份恬然。吳子矜嘆道:“若是天下太平,那該多好,父親卸下了重擔,便可和我一道回鄉啦!”崔校尉笑道:“公子爺想家了罷?其實此處山高雲清,也別有景緻啊。”吳子矜哈哈一笑,馬鞭抖起,啪的在空中虛擊一下,道:“打獵去罷。”三人縱馬急馳,片刻間已奔入深山。
三人此行打獵,只是一時心血來潮,並未帶得獵鷹,在林中兜轉許久,竟是一隻獵物也未曾撞見。吳子矜少年心性,哪裏耐得住性子,直是搖頭連呼晦氣,撥轉馬頭便要下山。驀地眼前草叢聳動,簌簌作響,三人齊聲歡呼道:“野兔?”吳子矜伸手自鞍邊摘下長弓,搭上鵰翎,刷的一聲,長箭貫草而入,將一隻野兔釘在地上。但聞草叢悉嗦之聲不息,瞬息出了林子,顯是另有一隻野兔脫逃。崔校尉俯身撿起兔子,三人放馬急追,但見地上一絲紅線蜿蜒向前,卻原來吳子矜適才一箭已是蹭傷了它。崔鄭二人大讚公子爺箭法如神,若是適才不是視線受阻,必然一箭雙兔。吳子矜心中得意,雙腿并力夾馬,追將上去。
那兔子後腿受了傷,不住流血,奔行速度愈來愈慢,終是一頭栽倒。吳子矜大喜,正欲上前拾取,忽地斜刺里一人行出,伸手撿起那野兔,漬漬道:“好肥的兔子,今日肚子有福了!”吳子矜遠遠望見,大叫道:“兀那漢子!那野兔是我先獵到的,快快還我!”他奔馬急速,瞬息間已是到了那人身後,手中馬鞭忽圈出,便要卷向那人右手的野兔。
那人倏的轉過身來,吳子矜的馬鞭便奔着那人面頰而去,若是抽上了,必然會留下一道血痕。電光火石間,吳子矜看得真切,那人年約五十歲上下,身着一襲破舊青衫,面有風塵之色。吳子矜雖是富貴人家出身,心底卻不壞,不由啊喲一聲,忙抖腕甩鞭,忽地掠頂而過,將那人頂上頭巾卷將下來。那人卻好似嚇得呆了,竟是紋絲未動。吳子矜勒住馬韁,甩鐙下馬,拱手施禮道:“老丈受驚了。在下險些誤傷了長者,還望贖罪。”那老者這才回過神來,顫顫巍巍道:“無妨。”
吳子矜見那人頗是落魄,只當是老人家囊中羞澀,無食果腹,心下起了一絲憐意,轉身道:“老崔,我們適才獵到的兔子也給他罷,再給他些銀子。”伸手自鞍邊取下水袋遞給老者,道:“老丈,這山嶺里野獸頗多,還是速速下山去罷。”老者連聲謝道:“不知這位好心的公子爺高姓大名,好讓老朽回去供奉長生牌位。”崔校尉將手中野兔與銀子遞將過去,笑道:“老丈聽好了,這位乃是定西城都監吳猛大人的公子,尊名子矜。”
出門做了件好事,自然心情愉快,似乎老天爺也格外青睞,短短半個時辰間,吳子矜已是收穫頗豐,崔鄭二人拎了十幾隻獵物,直嚷嚷着夠了,眾人方才興盡下山。
吳子矜此番滿載而歸,豪興大發,並不直接回城,而是縱馬向南奔馳十餘里,方才轉向徐徐而歸。只見前面路邊挑出一面“茶”字,原來是個茶肆。吳子矜回頭道:“咱們也出來許久了,口渴得緊,不如去歇上一歇,如何?”崔鄭二人相視莞爾,原來這茶肆的主人姓孫,膝下一女名喚巧妹,正是二八年紀,青春年少,平日裏在此幫着老爹端茶遞水,少不了和路過客人打些交道。這公子爺每次打此經過都免不了去喝上一碗,吳家雖家規頗嚴,吳子矜不會做出甚麼逾矩之事,這調笑幾句總是免不了的。今番公子雖託詞解渴,實則意在美人也。
三人到得茶亭旁飄身下馬,鄭校尉早大聲道:“老孫頭,還不出來牽馬?”但聞裏邊應了一聲,早有人跑將出來,笑道:“原來是公子爺啊,小老兒有失遠迎,快快入內。”崔校尉拿了兩隻獵物交給老孫頭道:“快去炒兩盤菜,上次的酒還存着罷?”老孫頭忙道:“還在,還在,就等着幾位爺來呢。”
三人踏步入內,尋了張桌子坐下。老孫頭喚道:“巧妹!巧妹!公子爺來啦,還不快上壺好茶?”便聽一個清脆的聲音應了一聲,香風颯然,一個青衣少女早托着木盤走過來,將一把大茶壺和三個瓷杯放在桌上。
那少女俯身給三人倒茶,目光下垂,終是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吳子矜笑道:“孫家妹子,幾日不見,怎地變大家閨秀啦?我可是喜歡得緊。”鄭校尉哈哈笑道:“巧妹如今可是出落得一朵花,看來說媒的人要踏破門坎啦,我得趕緊回去稟報老爺快些下聘。”在座客人大多都是定西本地人,知道吳子矜只是開開玩笑。鬨笑聲中,巧妹俏臉透紅,輕啐了一聲:“不正經。”放下茶壺轉身溜了。
笑聲中卻聽得有人冷冷道:“原來是個紈絝子弟。”話語雖低,卻叫三人聽了個真真切切。崔校尉便要立起發作,吳子矜忙擺手制止,轉身望去,西首窗邊一桌,卻有一人背向而坐。吳子矜笑道:“算了,莫要理他,平白壞了興緻。”
過不多久,酒菜一併奉上,三人食指大動。方自一杯下肚,忽地“砰”的一聲,接着一個聲音道:“店家!你適才說這裏是茶肆,並無酒食,那三人桌上是甚麼?”吳子矜聽得清楚,正是適才冷語之人,那聲音卻是他拍桌子發出。老孫頭歉然道:“這位客官,他三人的酒食乃是自帶,小店只是代為燒制,還請見諒。”那怪客道:“怎麼我只看見他們帶了獵物,那燒酒不是你店裏的么?”
吳子矜長身而起,移步向西,行至西首桌邊,笑道:“這位兄台,大家交個朋友,若不嫌棄,便與我等共享酒菜,如何?”那人仍是背向而坐,只是抄起桌上茶壺茶杯,自斟自飲,卻忒也託大。鄭校尉大怒道:“你這賊子,公子爺好言相向,你卻不領情,莫非敬酒不吃要吃罰酒么?”吳子矜卻是絲毫不怒,笑意晏然,自行拉開長凳坐下。
“喀”的一聲響,吳子矜座下長凳齊中而折,事出突然,眾人大驚,滿擬那吳公子會摔個狗吃屎,卻不料他雙足並立,雙膝平行,上身居然紋絲不動,仍是成座勢,馬步頗是紮實。一時間,眾人采聲如雷,諛詞不斷。那人也不由有些變色,心道此人卻與尋常紈絝子弟有些許不同。吳子矜心中微微得意,適才見他肩頭略晃,心知座下長凳斷折只怕與此人脫不了干係,好奇心更盛,當下立起身來,抱拳道:“兄弟吳子矜,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人抬頭向天,冷冷道:“你配知道我的名字么?”
崔校尉早按捺不住喝道:“哪裏來的化外野人,你……”話語未了,“噗”的一聲,口腔劇痛,一口鮮血吐在地上,兩枚門牙浸漬其中,那飛來物事掉落地上,原來是一隻茶碗蓋。
吳子矜涵養再好,也終是忍耐不住,低喝道:“兄台背向示人,未免太不禮貌了罷?”伸長臂去扳那人肩頭。那人右肩微塌,避開吳子矜一擊,右袖已是自腋下穿出,襲向吳子矜心口“膻中穴”。這一招變招迅速,認穴奇准,崔鄭二人眼力不低,心中都是一驚。
只是吳子矜自小混跡軍營,西北民風彪悍之地,軍中好手不少,雖不敢全力與他比斗,這幾百場架打下來,吳子矜臨敵經驗倒也頗是豐富,這角力摔交之技乃是他所長,那人挫肩避敵早在意料之中,那一抓又豈能任其自由逃脫。吳子矜輕喝一聲,側身探長手臂,右手五指已是堪堪沾上了敵肩,那人拂袖失了準頭,擊打在吳子矜腋下,便有如撓癢一般。
吳子矜一抓得手,心中大喜,忙五指聚力,要將那人扳轉過來。那人卻是大驚,慌亂之下運力掙脫,但聽得“嘶”的一聲裂帛之聲,那人一個踉蹌,打了個圈子,轉過身來,右肩衣衫被扯去一幅,露出月白色的內衫。
吳子矜心下得意,抬頭看時,不禁一呆,這人膚色白膩,容顏秀美,吳子矜雖不是脂粉堆里長大的,身邊自小卻也少不了丫鬟奶媽,此時看出,這人分明是個棄釵而弁的美嬌娘,一腔怒火不由退得乾乾淨淨,一時間手足無措,倒是不知如何是好。
那姑娘衣衫撕破,一張吹彈可破的俏臉已是紅暈上頰,見吳子矜目光在己身逡巡不已,顯是自己的女兒身已被識破,心下更是氣惱,驀地揚手,啪的一聲,吳子矜面頰上已是吃了一記耳光。吳子矜吃痛,雙臂揮舞格擋,慌亂間,忽覺着手處溫軟柔滑,方自一愕間,堂中眾人已是大聲鬨笑不已。
吳子矜定睛看時,卻見那姑娘身子微微顫動,兩行淚珠自那白玉般的臉頰上流下,頗是讓人憐惜。驀然間,眼前人影晃動,吳子矜眼花繚亂,忙使招“上下交征”雙臂護住面門與下腹。忽覺左手腕一麻,已被人拿住脈門,接着左臂隨之上扯,右腕又是一麻。原來那女子以右手拇指與食指扣住吳子矜左手脈門,順勢上撩,復以中指與無名指扣住了吳子矜的右手脈門,剎那間,吳子矜雙臂受制,動彈不得,大驚下見那女子並起左手食中二指向自己雙目插來。
突然間寒光一閃,那女子但覺右手腕一涼,大駭驚呼退後,抬起手來,腕上一縷極細劍痕劃過,血痕微現,創口再深一分,這隻手便算是廢了,那人劍法拿捏之精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崔鄭二人大呼道:“公子!公子!”吳子矜不及答話,衣領一緊,身子忽地離地而起,倏然之間已是出了店門,呼聲漸漸遠去。
吳子矜但覺耳際呼呼生風,張開眼來,方覺自己面孔朝下,離地不過數尺,大地迅即後退,凜風刮面生疼,原來自己被人夾在肋下。吳子矜大呼:“快放我下來!”然甫自張口,冷風貫口,透心生涼,聲音盡數湮沒,哪裏叫得出來?再行片刻,地勢變得崎嶇不平,那人縱高伏低,數丈高的岩石、山川也是一躍即過,吳子矜便似騰雲駕霧一般。他雖常在軍營習武,然都是學的些外家硬功,哪裏見過上乘輕功?是以此時心中滿是驚羨,原本恐懼的**頭倒是淡了。
如此奔行半日,吳子矜被夾在那人肋下,顛簸許久,胸口煩悶欲吐,終是忍受不住,脫口大叫道:“我快受不了拉!”那人忽地立定,將他放下地來。如此由極動化為極靜,吳子矜但覺天旋地轉,俯身大口嘔吐,半晌方才抑住,立起身來。二人目光相接,吳子矜訝道:“原來是你?這裏是甚麼地方?”那人身着青衫,正是山中狩獵時遇到的那個老者,想不到卻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老者笑道:“吳公子,這裏離那定西城已有百餘里,暫時還算安全。”吳子矜驚道:“甚麼?老丈這是為何?快快送我回去!”老者曬道:“小子,回去作甚麼?西夏大軍精銳來攻,定西城馬上便要血流成河,若不是老夫受你一飯之恩,才不會理你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