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趕時髦換新顏――洋氣

心上人再相見――傻眼

雉水縣雖說離蛤蟆灣也不太遠,可汪有志卻也不經常來。.那還是剛解放那陣子,城裏開大會,又玩獅子又舞旱船的,老百姓都拿出極度的熱情,慶祝自己的翻身解放。這麼喜慶和熱鬧,對於那些長年寂寞的百姓來說,怎不想去看看呢?汪有志雖說參加工作了,也是老百姓一個,也喜歡到熱鬧的地方去散散心。棗針管得再緊,腿還不是長在汪有志身上?她棗針再能,還能把汪有志拴在褲腰帶上不成?

背着棗針,汪有志逛了一次縣城,可逛了以後,就讓他傷心了,因為他遇到了小白鵝。

那天,汪有志來到縣城跑了幾圈,該看的都看了,心裏也是十分地高興。這時候他才覺已到了吃中飯的時間,肚子開始叫個不停。於是,他就來到一家飯店,要了二兩高粱酒,喝了兩盅,接着又要了兩碗餃子。吃飽喝足,打着飽隔往外走,卻一頭撞了一位女人,差點把那女子給撞倒。他用他的娘子腔說了聲“對不住,撞了你了。”那女子將頭一甩,看清了撞她的人,驚了:“你不就是那個給我寫詩的那位詩人嗎?後來你又變成了捉土匪的英雄,叫啥來?噢、、、、汪有志,可對?”

汪有志仔細地看了看那女子,也着實讓他吃了一驚:原來,這女子正是小白鵝。此時的小白鵝,巳變成了一位成熟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海深藍的褂子,胸朝前鼓着,留着齊耳的剪,抹着頭油,皮膚雪白雪白的,兩眼忽閃閃的,渾身散着體香。

汪有志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他承認自己那時候太幼稚,用現在的話說,還不懂得用什麼樣的方法能把一位女人搞定擺平。現在,他站在這位使他難堪過的女人面前,二人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個被時尚修飾得光彩照人,一個被棗針擺弄得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他看到自己上身穿的是棗針給他縫製的對襟粗布褂,下身穿的是沒有褲腰的大統褲,腳上穿的是粗布鞋,又剪了個茶壺蓋子頭,從頭土到腳,沒有一根毛不帶着蛤蟆灣的土氣了,簡直是土得掉渣。

小白鵝說:“那次我去看過你,你不在。”

汪有志說:“是么?”

小白鵝不知往下再說什麼,就說進去坐一會吧。

汪有志此時心裏不知有多難受,又說了聲“對不起。我還有事”扭頭就走了。

走了很遠,他又本能地回頭看了看,卻見小白鵝依然站在那兒沒有動,遠遠地目送着他,汪有志能夠感覺到,小白鵝的目光是柔柔的,如溫水抹了他的身子一般,與那次看戲後送詩時的目光完全兩樣。可是,這種柔柔的目光卻讓汪有志心酸。於是,他便加快了步子,逃也似地回蛤蟆灣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汪有志十分地懊喪。別管怎麼說,汪有志也算是位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自尊心總是較強的。文明在這個年代裏,不光是有文化知識,還有衛生習慣,追求時尚。而在普通的老百姓眼裏,文明不文明,總是看外表,你一挎上鋼筆,就認為你有文化,你一背上盒子槍,就認為你是當官的,你一帶上手錶穿上機器縫出來的時尚衣服,就說明你是上流文明人了。汪有志就準備在下一次見到小白鵝時絕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現在這副土樣子,否則他就不進雉水縣城。可是,由於他那當兒他被棗針治得服服貼貼,他的工資月月如數上交,哪裏還有閑錢買時髦衣服穿呢?還有,即便是有了錢,也不敢買呀?還有,該怎麼穿才算是入時呢?這也是一個新的課題。你看人家小白鵝,多會打扮,啥衣裳到人家身上,就合體合身,穿綠的人家青春,穿紅的人家富貴,穿粉的人家活潑,穿白的人家素雅,所以,能讓小白鵝看到自己時不讓她感覺到自己土,也是很難的。

如今要到縣城裏工作了,一座縣城就那麼點大,放個屁能臭幾條街,不見小白鵝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想變個模樣,他汪有志也要時髦,讓小白鵝認不出自己,不要象上一次見了小白鵝總是低着頭,想找個地裂鑽進去,這一次他要昂着頭去見小白鵝。

回到家裏,汪有志便對棗針說:“現在革命需要我到城裏去工作,兩天我就要進縣城了,你是革命幹部的家屬,希望你能多加支持我的工作,你支持我的工作,也就是支持了革命。”

棗針說:“你去就去唄,反正在龍山在雉水都是一樣。”

汪有志說:“但進城革命與在鄉下革命不大一樣,進縣城革命貢獻要大得多,不然的話咋都是大官在城裏頭呢?所以,我進城你得多花些本錢。”

棗針覺得汪有志講得十分有道理,只要汪有志能進城革命,對革命作大貢獻,那花點錢也是值當的。棗針並不是那種視錢如命的女人,當初她之所以將汪有志往死里整,那也是為了徹底征服他。敗了就認,輸了就服,這也是棗針的風格。於是,棗針從屋裏找出一個鐵盒子,裏面藏着汪有志參加工作以來所有的工資,遞給了汪有志,說:“這是你的錢,你拿去吧。”

棗針的這一舉動,讓汪有志很感動,他沒有想到棗針雖說管自己的錢,卻沒有花自己的錢,心裏又對棗針有點對不住。小兩口的恩恩怨怨,說開了也都是些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體,女的不偷,男的不嫖,大節上都是好的,還有誰跟誰過不去的事呢?想到這裏,汪有志就對棗針連連說:“棗針你是個好女人,我不會虧待你的。”

汪有志也沒敢拿許多錢,就拿了十幾塊錢,直奔卧龍鎮。

鎮西頭有個王老五舊貨店,王老五收了不少日軍、蔣軍俘虜的破玩藝,大到軍靴軍壺,小到洋刀手錶,大都是些不大有用的東西。汪有志也沒有討價還價,花兩塊錢買了一雙軍用皮鞋,那皮鞋一擦竟然也是錚亮錚亮,看不出是穿了多年的破貨。他又花三元錢買了一塊羅馬手錶,那表雖說是個名牌表,卻在龍山集上誰都知道它的毛病,說是“不拍不走表”,有人還編成了順口溜,叫做:“走一走,拍一拍,一個小時慢四刻”。接着,他又買了一雙洋襪子,一副洋弔帶。東西買齊了,又來到侯四拐子理店,專門剪了個時髦的大分頭。回到家,棗針見他這種模樣,幾乎不認識他了,以為他進了城就要變心,就哭了:

“你,你,你這是不是想休我?”

汪有志笑了,說:“成婚那麼些年我都沒有真正疼過你,今個兒剛剛想要疼你,你咋說我想休你?”

“你不想休我,咋弄這打扮?”

“你看你,沒文化了是吧?進城總是進城,我汪有志明天就是雉水縣文化館的幹部了,我還能再日哄這農民打扮?你不叫人家笑掉大牙嗎?”

“那,那,那我也得去,這輩子我還沒去過縣城呢。”

汪有志說:“去你是可以去的,不過你不能明天去。到了城裏,我得住下來,有房子還好,若是沒有房子,我就得與鄧未來打通腿,你若去了,咋着打通腿呢?”

這一說,棗針才算被說服了。

雉水縣文化館位於縣城中心最熱鬧的地方,在這之前它是一位官僚的公館。縣城不算太大,也就萬把人,城池之內約一平方公里,東西南北四條主街,街兩旁都是京廣雜貨一類的商店,路是青石板鋪成的,歲月巳把它打磨得斑痕累累。這天,文化館的人都去開會去了,說是要整風,門窗都鎖得嚴嚴的。門前有一溜檐廊,檐廊下也是青石板鋪地,對着街的正門下,有三層台階,剛剛清掃過,青石板上一塵不染。

當太陽照在縣文化館那花格子門窗上時,衣冠楚楚的汪有志便來到這裏前來報到了。

只見他,大分頭用麻油篦得油光光的,出村的時候,鄉親們開他的玩笑說:“有志,你這頭真光油,螞蟻拄拐棍都爬不上去。”頭不用說了,時髦。臉上也是精心設計的:母狗眼上戴着一副缺了腿又粘上的墨鏡,糖鑼臉上抹着牡丹牌雪花膏,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油香和化學香的雜味。身上呢?只見他穿一身海深藍的中山裝,上衣兜中挎了一支不出水的派克金筆,腰間別著他那把獨角龍的盒子槍,**後面伸出半截槍管子。腳下則是洋襪子洋弔帶,穿着一雙日本鬼子丟下的大皮鞋。手脖子上則戴着他花三塊錢買的那隻羅馬手錶:走一走,拍一拍,一個小時慢四刻。

這一身行頭,在雉水縣城別說是獨一無二的,就是雉水縣城有名的花花公子也扮不出這一身來。所以,他一進縣城,前五十米就有人朝他看。待迎面走過去后,人們又都扭過頭來瞧他的背影,一直追看他后五十米,直到看不見為止。之後,小白鵝就取笑過他,說他光彩照人,有“前五十米,后五十米”的稱號,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回頭率高。

此時,汪有志也能感覺到人們那奇異的目光,他知道他巳經遠遠地貼近了時尚,靠近了文明,人們的目光就是對他的敬重與羨慕。所以,汪有志是倒背着手目不斜視地往縣文化館走來的,這就是說,汪有志是帶着傲視一切的目光進了雉水城的。當他來到縣文化館門前時,卻見鐵將軍把門,便很不滿地“哼”了一聲,用餘光掃視了滿街筒子的人,很高傲地吹了吹那青石板上有可能餘下的灰,坐了下來。他沒有往大街上看,他知道滿街的人都在用羨慕的眼光來看着他,他便有一種告別農民告別愚昧走向文明翻身解放揚眉吐氣的感覺,他想,從今日起,汪有志絕不是那個土得掉渣的汪有志了,而是雉河城中最最洋氣的汪有志了。他坐下來,而且是正襟危坐,兩手放在兩膝之上。他想將身上所有時尚的東西都展示出來,可是他正襟危坐時,這樣人們卻現不了他那過膝的洋襪子洋弔帶,於是又換了個姿勢,將褲管捲起,讓洋襪子洋弔帶顯露出來,改成大腿縹二腿的二郎腿的姿勢,輕輕地哼着小曲兒。時不時地,還挽起手腕,仔細地看看手錶,一副急不可奈的樣子。他在想,如今,他已是雉水縣文化館的幹部了,而且是副館長,這是一個不小的官呢!他想他再也不會讓人家取笑了。過去之所以受人家取笑,那都是舊社會造成的。比如,舊社會沒文化,沒文化就容易鬧出笑話。這還在其次,還有,舊社會勞動人民受欺壓,受欺壓也被人瞧不起,受人家奚落。象侯壩老八看佈告,本來是他侯老八出的洋象,卻沒有幾個人講侯老八的笑話,一講還是我汪有志,多冤呀。如今,咱有文化了,還怕誰?正想着怕誰不怕誰的事,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白鵝,他就忽然自己問自己:“汪有志,你敢說你誰都不怕?棗針你是不怕了,可你敢說你不怕小白鵝嗎?”想到這裏,汪有志就坐在那裏呆了。

汪有志正在那兒胡思亂想,這時候從大街上來了一位漂亮女子,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小白鵝。小白鵝下了班,正往她的宿舍里趕。忽然想起忘了買牙膏了。昨天,她刷牙的時候,就是從牙膏皮里硬擠出來的,今天早上已擠不出多少了,湊乎着刷了一次牙。她想去買牙膏,又怕時間不夠用的,就看了看她的手錶。她的手錶是蘇聯造的,常常出毛病,一看,表上顯示的時間是六點,就覺得不對。現在中午下班,時間應當在十一點左右,怎麼會是六點呢?定睛一看,原來表忘了上勁,早已停了。正準備找個鐘對一下表,卻覺得眼睛一亮,一道閃光刺了她的眼睛一下。順着那刺來的光尋去,卻見一位戴着墨鏡的男士,正亮他的手錶。於是,小白鵝就很有禮貌地走上前去,問道:

“同志,你的表幾點了?”

汪有志正着呆,並沒有注意到小白鵝向他走來。當他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見那女同志不是別人,正是小白鵝,他便呆了,不知說什麼好。

因為汪有志戴着墨鏡,又是這一身打扮,小白鵝沒有認出汪有志來,她又很有禮貌地問道:“同志,我想跟你對一下表,你的表幾點了?”

汪有志知道自己的表是什麼作用都不起的,他也知道,既然戴上這塊破手錶,肯定也就有人會向他問時間。因為在那個時代,手錶可就是身份的象徵,老百姓有幾個戴手錶的呢?所以,人們對時間的概念,大都以太陽來進行判斷。比如,天明了,太陽一樹稍子高了,晌午了,晌午錯了,傍晚了,黃昏了,天黑了等等。不過,人們若是向汪有志問他的手錶幾點了,他也不會心虛的,他會根據太陽的角度來判定時間,卻也與正常的鐘點相差不了多少。可今天太糟糕,遇見了小白鵝,儘管他戴着墨鏡,小白鵝一時並沒有認出他,但他還是非常地緊張,一出口就說慌了:

“嗯、、、、八點了。”

小白鵝“格格格”地笑了:“同志你真會開玩笑,我十一點鐘下班剛走到這兒,你說八點了,你的表真快啊?”

汪有志一慌,這才想起自己說錯了,忙又看了看他的表,便又自作聰時地說:“噢,忘了忘了,我將手錶掛在二檔上了。”

“喲,你的表還是帶動機的呢!咋掛的檔?讓我瞧瞧?”小白鵝感到這位同志很可愛,竟然與她開起了玩笑。

汪有志十分地尷尬,他真地以為手錶上就是有檔位的呢。此時,小白鵝要看他的表,他是不能給她看的,一看可就要露餡了,可又找不出不給她看的理由,正在兩難之中,鄧未來趕到了:

“汪有志,你來到幾時了?”

汪有志這才拿下他的那副墨鏡,與鄧未來說話。不巧的是那粘着的腿墨鏡又斷了腿,鏡片摔在了地上,墨鏡就碎了,說啥呢?汪有志只能在那兒憨憨地笑。

小白鵝這時才現這位時髦人竟然是汪有志,驚訝地望着他:“哎呀,你是汪有志同志呀,我說剛才聽到你的娘子腔感到有點耳熟呢!”

鄧未來對小白鵝說:“人家現在是咱文化館的副館長了。”

小白鵝便又用奇異的目光打量着他,那目光里有一種別樣的熱情,似乎燃了起來,直往汪有志的臉上噴火星子:“進步真快呀,祝賀你,汪館長。”

說罷,小白鵝伸出她白嫩嫩的手。汪有志也就握了上去,一握,汪有志周身的血就充滿了每一個細胞,就全身麻了,顯些要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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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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