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家
正是春日,鶯飛草長。
裴家莊的花花草草在春日陽光的籠罩下,一派鬱鬱蔥蔥。
莊主裴琅在亭中小憩。他人已至不惑之年,面容卻依舊清逸,此時雙手揣在袖中,耳朵注意着周圍的動靜,好像在等着什麼。
忽然聽到腳步聲響起,隨即聞到一股雨前龍井的異香,他便睜開眼睛打了個綿長的哈欠,“子夜,有何事?”
被喚作子夜的少年姓萬,一襲白衣勝雪,有一雙深沉如海的朗目,瞳孔里彷彿染着一絲春日獨有的朦朧。
“師父,這是剛烹好的茶,我給您端來。”萬子夜的聲音沉穩,面容上卻閃過一絲不安。
裴琅“嗯”了一聲接過茶碗來,只聞了一聞,便慢悠悠地放下了。
萬子夜臉色微變,掩在闊袖下的手有些無措,“師父,這茶......”
“你這次下毒有點兒進步。”裴琅抄着手,看着萬子夜笑了起來,一派春風和煦,“你自己研製的?我記得莊子裏沒人會這個。”
話音未落,一道熒綠色的光芒“嗖”地從裴琅的袖中劃了出來,裴琅一手抄起茶碗,那道綠光便盡數落在碗中。
一晃間,茶湯立刻轉為不詳的紫黑色,隱隱地透着金屬的光澤。
裴琅不以為意,遞給萬子夜看了一看,笑道:“這個毒的無色無味做得好極了,只是茶本身的蘭韻香氣被沖淡了去。”
萬子夜的臉上沒有驚慌失措,仍然筆直地站着。他只點了點頭,帶了些失望的表情,“子夜記下了。”
原來這並非是什麼徒弟謀害師父的戲碼,而是師徒間日常的切磋。
裴家莊,這個莊子在江湖上有些特殊。
雖說門人弟子大多也會些拳腳功夫,但在江湖上卻是靠醫毒兩樣闖出的名頭,既能制出奇葯,也能制出奇毒。
在世人的固有印象中,葯能醫人,毒會害人,因此對裴家莊的態度多是敬怕摻半。
萬子夜是裴琅唯一的內傳徒弟,當然深諳此道。
不過,說起為什麼這對師徒以毒切磋成了日常,就不得不提一提裴家莊的大小姐,裴琅的寶貝女兒,裴輕舟。
裴輕舟不似萬子夜性情溫和,她從小便頑皮張揚得很,自從萬子夜十來歲入了裴琅門下,可給她高興壞了,整日拉着這位新夥伴在莊子裏橫行。
裴琅有一書房,本是不許人進,結果偏偏被裴輕舟惦記上。有一回裴輕舟帶了萬子夜悄悄地摸進書房,還沒等點上燈一探究竟,就被裴琅逮了個正着。
兩個孩子的臉當場就被嚇得一陣青白。
裴琅心下不忍,便哄他倆說,如果有一天裴輕舟、萬子夜二人的技藝能夠超過他,便准許他倆進書房滿足好奇心。
從那以後,萬子夜在裴家莊裏潛心修行,以求在製藥制毒上得以精進。而裴輕舟則求着裴琅給她送上了青城山去學劍術,從此一別已然三年。
當年一句半開玩笑的話,竟成為兩個孩子練就一身本領的契機,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憶及此處,裴琅便自然地想起裴輕舟來,問道:“舟兒前幾日來信,是不是今日到家?”
“正是今日!”一聲清脆的回答,卻不是萬子夜。
只見庭院飛入一道劍光,說時遲,那時快,如流星破空,直刺入涼亭中來。
那劍光淡藍,如同碧水寒煙。裴琅見狀,隨手將茶杯擲了出去。
茶杯“叮”地一聲撞上劍鋒,立刻碎裂開來,無數碎片都釘入涼亭的柱中。
裴琅又好氣又好笑,裝作怒道:“舟兒,讓你出去學了幾年劍術,怎麼膽子越來越大了,好生沒規矩。”
“哎呀,學了三年,怎麼還打不中爹!”隨着悅耳的聲音響起,同樣是淡藍色的身影一晃,裴輕舟一閃身便也進了涼亭中來。
但見她穿着蘭竹暗紋刻絲的裏衣,天青色的勁袍,襯得白皙的皮膚若凝脂一般。
烏黑的頭髮如瀑垂墜,也無過多的頭飾,發里只有條錦帶綁了髮辮,整個人顯得清爽又利落。
三年不見,還是記憶里那雙靈氣的杏眼,卻脫去了許多稚氣,越發顯得出塵。
萬子夜看着裴輕舟,一時間有些發愣。
裴輕舟撿起劍來,收回鞘中,笑眼彎彎地看了看萬子夜,又看了看裴琅,歡快道:
“怎麼樣,爹,我是不是進步許多?方才在門口同剛叔過招,跟他打了個平手呢!”
裴輕舟口中的“剛叔”,是裴家莊的管家裴剛,為人忠心,憨厚,對裴輕舟也是疼得緊。
“那是裴剛讓着你。”裴琅翻了翻眼睛,嘴裏說著不滿,心裏卻對裴輕舟的進步感到十分欣慰,“此去青城山,看樣子你倒是學得認真。”
“當然了!”裴輕舟拍着萬子夜的肩頭,“子夜與我,都想勝你呢!”
裴輕舟與萬子夜一起長大,現下雖說三年沒見,卻依舊熟稔,加上裴輕舟的性子大大咧咧,根本沒發現自從她進到亭中來,萬子夜還沒說過一句話。
當然也就沒發現,她在拍萬子夜的時候,萬子夜的神態不大自然,好似暗藏着些別的情愫。
裴琅倒是看得清楚,也不點破,只道:“子夜今日險些可勝我。”
說罷去指地上的茶漬。
裴輕舟低頭去看,“咦”了一聲,辨認了片刻,拍手笑了起來,“好呀,子夜,你給我爹下毒了!”
這是裴輕舟歸家後跟萬子夜說的第一句話。
萬子夜心下一陣歡喜,終於笑了起來,這一笑,眼中的朦朧之感都化開了去,深海似的眸子也起了波瀾,“怎麼會呢,我跟你一樣,也盼着能勝過師父。”
說罷,終於柔聲將準備好的話宣之於口,“歡迎回家,阿舟。”
“還是子夜好,”裴輕舟喜笑顏開,笑聲婉轉動聽,又帶着幾分撒嬌對裴琅道,“爹,你看,你的第一句話是斥責我,子夜的第一句話是歡迎我,子夜的話多中聽,你要多跟子夜學習。”
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歪了歪着頭,裝作苦道:“我想起來了,爹是因為今年莊子生意太好,二伯那邊缺人手,才寫信傳我回來幫忙的,所以不是真心想我。”
沒辦法,裴琅確實是拿裴輕舟沒辦法。
萬子夜也拿她沒有辦法。
這對師徒只好看着她一臉得逞的樣子,無奈地笑。
不過,裴輕舟前半句話所說事實不假,此次歸家,正是因為裴家的秘庫需要人手清點。
裴家在裴家二爺裴琳的打理下,擴大了不少江湖生意,普通的貨物也就是一些金瘡葯,內傷膏,但所謂秘庫,裏面自然是些除親信外不宜知曉的東西。
只是,裴輕舟這後半句話純屬玩笑。自從她上青城山學藝,裴家莊子裏每日清清靜靜的,眼看着少了許多活力,誰會不念着她。
“阿舟......”
萬子夜正要說話,庭院外卻傳來裴剛訝然的呼聲:“二爺,您怎麼來了?”
只見一個風塵僕僕的人影長腿一跨,便進入到院裏來。這人穿着灰色的勁裝,腰上掛着一枚血紅色鈴鐺,隨着他的步伐晃動,這鈴鐺竟然一聲不響。
這人便是裴琅的二哥,裴家的老二,裴琳。
裴輕舟久不見裴琳,眼下最是開心,卻見裴琳面有憂色,不禁問道:“二伯,您怎麼了?”
也不知是什麼緊急事態,竟讓裴琳顧不上與裴輕舟多言,只快步走向裴琅,焦急道:“三弟,出岔子了。日前有一江湖義賊被人發現死在客棧中,死於咱們裴家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