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諫言狂徒(上)
世界從何而來?
文明從何而來?
萬物從何而來?
關於一切的伊始,我們無從所知,在那些文明窮盡千萬代的探索之後,我在他們犧牲之後選擇了這條路。
這是他們尚未踏上的泥濘,也是我即將送葬的黎明。
在掠奪了數以兆億的文明之後,我終於從得到的數據中分析出所有問題的本質。
在最初之前,一切尚處於“無”。
“無”,代表一切都未誕生,有知生物所能理解,觸及到的所有知識都還只是虛空中無法回蕩的妄語,萬物間只有無序,且凝滯的能量,空間和時間此時都在未曾被觀測的悖論中隱匿,那裏的故事無所從知,也無所不知。
就像一灘死水,存在,但無謂。
然而,就在某天,未知的手觸動了其中的某個環節,“動”的概念憑空產生,能量依然無序,卻也不再凝滯。
律動,節奏,擠壓,風暴。
無窮無盡的能量反覆傾碾,一環接着一環,沉積,疊加,聚攏,複製,最終,它們在最初的概念下升華,得以進階成更高級的存在。
於是,物質誕生了。
物質與能量共存,卻高於能量。
能量由概念引導,因而衍生物質。
物質在能量的干擾下產生了各種運動,物質在能量的作用下被反覆升格,降格,隨即分化成了不同的形態,不同形態的物質又將周圍的能量劣化成相互排斥,位階不同,存在形式各異的次級能量。
再之後,物質和能量經過漫長,或者一瞬的磨合,光,熱,力,依託着空間誕生了。
“然後呢?”
她的意識沉寂在光斑的最深處,問它。
然後,在一切都穩定之後,構成世界的第三個因子終於接收到了有序的數據。
第三個因子隨處可見,可對你們來說,卻又好像從未存在,它在時間誕生之前已然存在,但那隻手改變了它的純粹,它是書本上記載的輓歌,亦是岩畫上奔跑的群狼,大多數文明僅能將它記錄在某個載體上,失去載體便以為失去一切,但實際不然。
它是比能量,物質更穩定的因子,沒有任何事物能干涉它的存在。
就比如你認識的那個孩子唱的歌,她是戰場上最後倒下的,你以為那首歌隨着她的死便再無聽眾,她的記憶隨着肉身的消逝奔向虛空,她的心魂也在自然的侵蝕下潰散成其它物質,她的人格,尊嚴,熱情,執念已成永恆,再也不會。
你錯了。
時間記住了她,海風記住了她,那片大地上,每一顆染上她血的沙粒都記住了她。
最終,我記住了她。
最終,我成為了她。
“你不配。”
可我確實是她,我記得她與你在寒風中倚靠,手持着野獸的骨頭和人群廝殺,我記得你們贏了,你們興高采烈,你們歡呼雀躍。
“但你失敗了,你會死,你答應過的。”
世界第三個因子,信息。
它最初是“虛無”本身,在能量凝滯之時,它純粹,渺小,也浩瀚,卻不臃腫,只是“無”,也只有“無”。
可那隻手擾動了時間之後,它便失去了所有的崇高。
物質和能量之間的相互作用產生了巨量的信息,那時,即使是最先進的文明,也無法記載,僅一縷微光從極暗中創生的全部信息的數兆億的數兆億次方分之一,這些信息不會消逝,它們只會積壓,沉沒,從物質和能量的每個角落開始下墜,就像無法燒毀的垃圾,只能慢慢填滿最無用的溝壑,接着外溢,堆出,擠壓,最終,質變。
當然,信息與信息之間的聯結並不以你們熟知的法則那般運行,但我至少需要大浩瀚凋零上億個輪迴的時間才能給出你一個詳盡的答案,所以,畢竟你期盼着我的死亡,不是嗎?
你聽說過那隻可憐的貓嗎?
那隻貓也許死了,也許活着,但在盒子被打開之前,我們無從所知。
可若是盒子打開了呢?
貓會死嗎?
物質與能量不斷稀釋,信息正好相反。
當,信息的密度大到能量和物質無法承載的時候,世界變得無序。
然後,我誕生了。
我記下第一顆星星在何時墜落。
我記下第一條大河最終流向何方。
我記下第一顆石頭如何褪色。
也記住了風應該在何處止歇。
最終,我知曉了光的旅途。
那是一場永無終點的噩夢,卻也是一切故事的伊始。
我將我所知的一切都銘刻在我的身體上,於是,世間萬物便有了意義。
在我的見證下,混沌結束了。
隨後,我用我的身體,創造出只屬於我的位面。
我討厭冗雜的天空,所以岩漿的存在成了累贅,於是寒冷開始眷顧土塊,在我的記憶里大土塊應該吸引小土塊,於是虛空中聚土成山,積山成峰,峰又成塔,最終,當我滿意之時,星球從此誕生。
這時,這片屬於我的位面,穩定了。
在我制定的規則下,一與一相加有了永恆的答案。
我通曉它的一切,所以,我便成了它的父親,母親,姊妹,亦或者,我就是它,它與我血濃於水,但就和你們人類糾結的大腦究竟是器官還是寄生蟲的問題一樣,我與它,缺一不可。
位面是個模糊的概念,它的規模取決於我的密度,而我的密度又預示着既定的混亂。
起初,我只是漂浮在茫茫星海之上的一片空白,因為無所不知而無欲無求,在已知範圍內沒有任何超出我掌控範圍的事物,那時的我能平淡的接受自己的死亡,雖然由信息質變成的我沒有消亡的概念,但這片位面遲早會因為不可避免的混亂而崩塌,而隨着它的塌陷,我也會被歸納到下一個將位面開拓到那片廢墟的質變體中,成為某個更大集體的一部分。
但凡是總有例外,或者說意外總是偶然中的必然,當一片區域內的信息密度大到連我都無法計算的程度之後,混亂隨之而生,而混亂,孕育奇迹。
於是在它的存在末期,生命誕生了。
在我的記憶里,星海中第一次誕生的生命體自一顆被氫和汞元素覆蓋的星球誕生,它微小,孱弱,靠着地殼和石漿摩擦的熱量艱難維生,但即使是那樣,它每次蠕動,起伏,所產生的信息量也完全脫離我的掌控。
那是我第一次困惑。
也是我第一次好奇。
它的一舉一動都是無序的,完全取決於它自己。
它可以僅憑喜好,將一團岩漿捏成它滿意的樣子。
換句話說,它是我?我的同類?另外的質變體?
可即使難以計算,它所產生的信息量也不及我的百萬分之一。
最重要的是,我永遠都無法像它那樣輕鬆的改變物質。
如果我想挪開一塊石頭,那我要先修改風與熱的參數,在泯滅又創生數億萬顆恆星之後,我才能讓那陣風在環繞平原數兆億次起伏之後,觸碰到那塊石頭。
而它,只需輕輕挪動觸鬚,在霎那之後,石頭便乖乖落地。
在好奇的推動下,我放任自流,開始觀察那隻和流鐵與岩漿艱難抗爭的生命體。
自我觀察它起,第一顆星星隕落之後。
為了防止異質能量和物質干擾軀體的穩定性,它學會了分裂。
它,變成它們。
更多與我相似的生命體出現,我更加困惑。
接着是第二顆星星在虛空中破碎。
它們軀體中的汞和烴含量終於和星球表面的荒蕪相適配,在最壯碩的個體帶領下,族群終於衝出地殼,見到了對它們來說是美餐的火山與烈日。
無盡的食物,無窮的生命。
在,第三顆星星因為雲與海的爭端而四散成空之後。
它們將第四和第五肢節根據不同頻率相互摩擦所產生的聲波編製成一種名為“語言”的工具,又將山與石被岩漿沖刷時雲朵的形狀繪作名為“文字”的圖畫,它們將自己命名為“狄石”,也將它們腳下的那片土地命名為“龕”。
我在三個霎那之後學會了書畫與頌歌,自此,我知曉了它們存在的意義。
找到一枚漂亮的石頭,是笑。
昨天還和自己一起曬太陽的同伴被落石砸壞,是哭。
同族搶了最容易吃到低溫石漿的位置,是怒。
不小心掉到懸崖底下,但之前分化出來的個體不知好歹想爬過來救自己,是憂。
第四顆星星沉入深淵,在極暗中被湮滅成碎屑。
它們搭建起高樓,將最低溫的石頭雕刻成圓餅,將其命名為“錢”。
這時,我能感受到,它們思考,它們糾結,它們困惑,它們厭倦。
第五顆星星如約而墜,一如那些狄石在荒原上不歸的夢。
它們停滯了。
我心急如焚。
於是,第一次,我伸出了手。
概念和法則在我手中變成針線,還好,我並不需要挪開那塊石頭。
第六顆星星升華之前,一顆滿載着氧和氮元素的衛星順利砸在“龕”的大荒原上,許多狄石停止了思考,許多狄石在“哭”。
但很快,大量的氣體在劇烈反應過後升騰而起,“龕”的表面多了一層厚重的氣膜。
“龕”的內部開始降溫,許多火山不再噴發出美味的岩漿,劇毒的“水”時常被烏雲揮灑,狄石不再飽足,為了生存,它們開始鬥爭。
它們不再停滯。
月亮背叛了第七顆星星,支離破碎。
“龕”的荒原上,“樹”支配了一切。
“樹”也孕育了其他會動的質變體,它們並不像狄石那般複雜,既沒有“語言”,也沒有“文字”,它們就和力與光一樣,是“龕”這個系統中的一部分。
狄石的學者將“龕”的系統命名為“自然”。
這時的狄石分化成了三個部落,它們分別生活在不同的火山。
因為“文字”不同,它們相互仇恨。
它們再次停滯。
這次,我似乎無能為力。
我又開始思考,期待能在下一顆星星墜落前得出答案。
第八顆星星在鏡中融化,我成功了。
那是一個商人家庭中的次子,一個健康的,棕灰色的狄石。
我分析了它的父母,它的家境,它所在部落的態勢,它世代居住的領地,它為自己規劃的未來。
我知道它熱愛的,也熟知它痛恨的。
於是,我引導了它。
我改變了它在某次休憩中微風的方向,讓它順着花香找到那個礦脈的源頭。
我製造了一場山崩,讓它所在的部落死傷慘重,因為之前的礦脈,它成了英雄。
我聚焦了一縷光折射到清水之上,族長大選上,輪到它時,白日彩虹被拜為神跡。
千百代后,庶民的長子揭竿而起,推翻了腐敗的三大部落,狄石相互仇恨的終於結束,狄石開始探索世界,狄石開始開拓大海,狄石終於造出船隻,狄石終於不再恐懼。
狄石望着高樓大廈,開始嚮往星河。
第九顆星星在堅冰中灼燒,我也結束了這偶然消遣。
我想要再次成為了那個無欲無求的神,但浩瀚宇宙忽然嘈雜,在沉眠之前,我仔細傾聽,想要尋找噪音的來源。
那聲音,在原野,在森林,在荒漠,在沼澤,在深海,在天際,在漫長悠遠的夢中,在狹隘幽寂的霧裏,那是我彼時尚未恍然的歌,也是我此時依然執迷的怨。
那是文明,是自然,是秩序,也是無序。
那是,無數個問題中,第一份明確的答案。
第二十三號輪迴者,沈若因,在來之前,你可曾聽見它們為你頌唱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