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歡迎來到瘋人院
嘭嘭嘭!
粗暴的敲門聲把尼爾從夢裏驚醒。
他睜開眼,看到緊閉的鐵門打開小口,有隻手把今天的晚餐遞進來,旋即,小口閉合。
晚餐很豐盛,餐盤上有一塊麵包,兩根香腸,一小碗萵苣沙拉,一杯清水以及配給麵包的小塊黃油,餐盤邊還有一份當天的報紙。
尼爾沒有動彈的意思,翻過身轉向床的另一邊。
床的另一邊是窗戶,窗戶是封死的,窗框上打着粗壯的鐵欄杆,玻璃外一片黑暗。
黑暗把玻璃變成了鏡子,鏡子上倒映着人臉,褐色的捲髮、湛藍的眼睛,有一副英朗的五官,神情冷漠而且麻木。
此外這個人的臉色很差。
蒼白、憔悴,眼球渾濁,佈滿血絲,連眼窩都深陷進去,邊緣染着眼影一樣黑的眼圈。
那就是他。
看了一會,尼爾木然地從床上坐起來,起身走到豐盛的晚餐跟前。
“歡迎來到阿卡姆瘋人院。”
他舉起水杯,對自己說。
……
阿卡姆瘋人院的官方稱呼是阿卡姆療養院,建造在風景如畫的阿卡姆鎮邊緣,使用一棟喬治二世時期的古老小樓,共有病床50餘個,醫生3人,護士12人。
它是一所公立療養院,擁有市政廳和密斯卡托尼克大學醫學系的專項撥款。
也因為這些撥款的存在,這裏才成為馬薩諸塞州少有的接受無監護病患的瘋人院。
尼爾來到這裏已經一個月了。
一個月前,尼爾.布萊克還是個傑出的青年學者。
他是考古學家、人類學家,是探險家,是密大這些年所培養出的最優秀的年輕人,也是波士頓布萊克私人考古研究所的創立者和主持人。
他的合伙人是考古界最優秀的經濟人韋斯利.溫特,在幾個月前的競爭當中剛剛橫掃群雄,為尼爾爭取到了與密大教授弗朗西斯.摩根共同探險的機會。
他們本該同心同德,這會應該正在為傳說中圖坦卡蒙金字塔的密室作着緊鑼密鼓的準備。
然而就在這個緊張關頭,尼爾遭遇了車禍。
他在昏迷中經歷了一場說不清道不明的靈魂穿梭,等一覺醒來,一下子就不可救藥地迷上了曾經不甚關心的神秘學領域。
他需要弄清那場靈魂穿梭的真相,需要知道腦子裏那些奇怪的畫面和念頭的由來。他必須立刻投入調查,一刻都等不下去!
他以為韋斯利.溫特會支持他。
因為韋斯利.溫特一直都是他的支持者。他們在貧弱時相交,一起經歷過研究所最困難的草創時期,也享受過功成名就所帶來的萬眾追捧。
但是……。
當他告訴溫特他準備退出摩根教授的探險團時,溫特笑了笑,然後把他送進了瘋人院。
就這樣,尼爾開始了漫長的瘋人院的生活。
阿卡姆瘋人院宣稱自己使用現代化的精神治療手段。
儘管療養院的場地會用柵欄圍起來,房間的窗戶也會封上,但這裏很少使用約束裝置和緊身衣。
如果監護人願意支付醫院費,療養院會為病人準備幫助睡眠的藥物、飲食調理以及溫和的物理培養療法,病人的治癒率大概能達到45%。
如果沒有監護人或監護人無法按時支付費用,瘋人院也會為瘋子們準備當世最先進的水療和電擊療法,雖然死亡率有點高,但勉強也能治好20%。
尼爾的治療方案無疑是後者。
他每天會在7點起床,首先進行例行的認知檢查。
認知檢查是為了確定他瘋癲的程度。無論檢查的結果如何,他都會被帶去洗澡,順便做5到7次窒息,沖30分鐘的高壓水龍。
溫和的水療結束后,他可以休息大約15分鐘。
過程中他會被要求喝上大約100克鹽水,然後空着肚子到電擊室接受連續3次通電。
通電后他會被要求進行當天的第二次認知檢查,推斷治療的效果,確認次日的行程。
如果結果和上午一樣,明天不變,如果結果和上午不一樣,明天還是不變。
這樣的生活對身和心的摧殘無疑是恐怖的。
30天的時間讓尼爾瘦了一圈,臉色蒼白,神情憔悴。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理智在崩潰,在瘋與不瘋、痴與不痴的界線上反覆橫跳。
好幾次他幾乎都想要承認自己瘋了,因為他的主治醫生告訴他,瘋子每天只需要被窒息3次,電擊1輪。
當他開始嚮往瘋子的待遇,他發現了,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他開始自救。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斷策劃出逃的路線,在心底不停地詛咒韋斯特.溫特,幻想一切他能想到的復仇方法。
他以為希望與仇恨是對抗絕望的絕世良藥,可直到剛才他突然知道,仇恨從來對抗不了絕望,只有希望才能。
今天的報紙……
尼爾的面前擺着一份簇新的《阿卡姆廣告人報》,報上的日期是1926年11月28日,也就是今天。
報紙的頭版頭條用巨大的版面刊登着他身穿拘束服,頭戴籠頭被人摁在地上的場景,下面用醒目的加粗黑體寫着:
《又一位發瘋的天才:密大圖書館是否該燒毀她的禁書》。
這是自從著名的金斯波特“盛宴”事件和敦威治的怪異顯隆之後,整個新英格蘭地區一直都在討論的熱門話題。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圖書館裏收藏着大量超自然話題的書籍,雖然學校一直堅持學術需要自由的土壤,但是閱讀過那些禁書的人確實有很大一部分都發了瘋。
頂尖的考古學家,頂尖的語言學家,頂尖的物理學家,頂尖的神秘學家……
有資格發瘋的無一例外都是人們眼裏的天才和有資格成為天才的好苗子,現在,尼爾.布萊克也成了其中之一。
他完了,社會性死亡。
一個瘋子幾乎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是瘋子,就算他能逃出去,充其量也只是一個逃逸的瘋子。
病房的大門第一次在晚上打開,他的主治醫生凱文.鮑曼帶着兩個膀大腰圓的男護士走進來,咣一聲把一杯溫牛奶砸在他的面前。
“喝了它。”鮑曼醫生的馬臉如是說。
牛奶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雖然以前杯子都是和晚餐一起進出,但鮑曼醫生以前也不在晚上出現,第一次夜診,牛奶或許被當成了見面禮。
尼爾安靜地捧起杯子,咕嘟咕嘟把牛奶喝完。
他晃了晃空杯子:“早上的專家會診,鮑曼醫生,我希望能聽到好消息。”
“好消息?”鮑曼的馬臉笑起來,“瘋子的好消息和常人不同,所以你希望聽到什麼?有人證明了星外精神體的存在?”
“那只是是一種神秘學觀點,一種擬人的意向。”
吃了大虧的尼爾學乖了,早早就想好了解釋的辦法。
“我不清楚您和我的經濟人溫特先生究竟誤會了什麼,但就像上帝的概念一樣,人類需要用可以被理解的比喻來形容抽象的東西。”
“真是絕妙的解釋。就像你所有的認知測試一樣,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瘋子。”
尼爾的眼睛一亮:“您是說……”
“我是說你在不斷地給我添麻煩!”鮑曼的臉冷下來,“尊敬的布萊克先生,為了不讓院長看出端倪,我已經親手偽造了60份報告,這都是額外的工作。”
“你……偽造……”
“不過這種日子總算到頭了。今天上午,你的買家對你的狀態點了頭,而你的監護人溫特先生也向本院寄來了正式的放棄監護的聲明。他將不再為你的後續治療支付費用,雖然……他以前也沒付過。”
尼爾的瞳孔縮成針尖:“這不正常!韋斯利.溫特為什麼會成為我的監護人!”
“因為你沒有家人。”鮑曼托着文書念道,“沒有直系,沒有旁系,他們死在一場家族旅行當中,在成年以前,你的監護權一直屬於密斯卡托尼克大學。”
“14歲的大學生……嘖嘖嘖。”鮑曼瞥了尼爾一眼,“可惜你成年了。在確診瘋病之後,你需要新的監護,而密大卻不適合再接過你的監護權。”
“馬薩諸塞州高院考慮了你的社會關係,選擇了與你財務關係最親密的朋友,也就是韋斯利.溫特先生。他現在不僅是你的監護人,還是你的唯一繼承人。”
出乎意料的。
鮑曼期待着尼爾聽到消息之後會變得崩潰和絕望,但在無數個絕望之後,尼爾卻反而冷靜下來。
“韋斯利.溫特從未支付醫療費,但我每天都吃得很好,休息的時間也很充足……”
尼爾眯着眼睛。
“我猜那些買家……他們想要的大概不是奴隸吧?”
鮑曼感到背心一寒,在尼爾的目光下,感覺就像被狼或是豹子之類的猛獸盯住。
他強打起精神,勉強笑道:“誰知道呢?那是一群怪人,秉持的觀點和你很像,都相信天外有什麼奇奇怪怪的偉大存在。”
“以前買人的時候他們都把商品稱作活牲,往往會即買即走,而你是唯一的例外。他們叫你容器,還出了高價定下細節,要求我把你調教得足夠虛弱。”
“容器?虛弱是指……”
“對了!他們正要舉行一場召喚偉大的儀式,我聽他們聊天時說起過。他們叫祂舊日支配者,名諱似乎是……祖謝坤。”
尼爾兀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耳畔嗡鳴,眼前濛霧,雙手雙腳虛弱無力,連站立似乎都成為奢望。
他猛地站起來,搖晃了一會又以更猛的姿態摔倒,整個人都砸到了地上。
他聽到鮑曼長舒了一口氣。
“藥效終於上來了。”鮑曼心有餘悸,“說真的,要是再拖上那麼一會兒,我和這個瘋子還能有什麼可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