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蠱毒(十一)
他笑了笑,隨即將硯台放到我手上,轉過身提筆補救。
他將散落的墨跡串起,而後在旁綴以幾瓣粉色,桃花半開,橫生一枝春秀。
外面已是寒冬臘月,卻因為他的這枝桃花,忽添了三分春色。那時他說過一句話讓我一直記憶猶新。
他說:“若想經得住歲寒,那就要相信一定會有春暖。”
隱約記得他說這話時,澄澈的眸子帶着溫潤的笑意,當年尚且年幼,對於他說的話多半是聽不懂的,即便是懂,也不過是自作聰明的懂。
我知道他做了什麼,卻始終無法理解,或許我們本就不是同樣的人。
尚清回來的時候,我依舊望着屏風上的那朵桃花。
他低下頭,衝來一杯茶,笑道:“這是太傅在我弱冠那年贈送的。”
我說:“我知道。”
他把茶遞到了我的手中,說道:“微臣怕是喝不了酒,只有以茶代酒了。”
“沒事。”茶水的溫度透過杯壁傳了過來,手心登時溫暖了起來。
他微抿了口茶,嘆息一聲:“時間還真是快,算下來微臣與陛下相識已有十年了。”
“是啊。”
他說:“陛下勤政愛民,寬厚仁慈,是百姓之福,陳國之福。”
“你是在安慰寡人吧。”我冷然道:“寡人只怕是軟弱無能,識人不清,剛愎自用。”
“陛下,怎可如此說?”尚清打斷我,我手心微顫,幾滴茶水登時濺到了手背上。
他放柔了聲低聲道:“臣知道陛下心裏難過。”
我望着手上濺出的水漬,眼眶微酸,沉默不語。
尚清道:“陛下不必自慚形穢,因為陛下自有陛下的優點。”
我放下茶水,低垂着眼瞼:“你無需安慰我,連上官婉兒都能將我玩弄在鼓掌之中,我不過就是個無能的君主。”
“上官婉兒不過就是在負隅頑抗,陛下受她的牽制,是因為陛下於心不忍,諸侯勢力清除后,陛下一心想要施行的仁政,便也可以施行四海,總有一天,百姓會明白陛下的苦心,而陛下的時代也才剛剛開始。”
我苦澀笑道:“你還說不是在安慰寡人?”
尚清淺淺一笑:“易天辰能追隨陛下,正是因為他與陛下有着同樣的信仰,他相信陛下是個明君,日後也定會受到萬人敬重。”
“可是當明君太辛苦了。”我嘆道:“寡人或許並不適合做皇帝,既不如父君也不如你們。”
尚清為我倒滿茶:“陛下多慮了,陛下是民之所向,天子驕子,眼下更是成業在即。”
我悵然道:“可是你也要走了。”
“朝中有莫逸城和易天辰足矣,易天辰有一根忠骨,是可以委以重任之人,莫逸城對陛下情意深重,也是陛下可以依賴之人。朝堂上賢能輩出,臣繼續留下去也沒有大的作為,還不如雲遊四方。”
他說這話時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雖是字字發自真心,卻聽得我心口一陣絞痛。
我輕聲道:“那你還會回來嗎?”
他望着我的眼睛,肯定道:“若是有一日陛下需要微臣,臣定會回來。”
“只有我需要你,你才會來,若是我不需要,你就不再回來了嗎?”
他淡淡一笑:“說不定某一天走着走着也就走回來了。”
說起來我從未對他做過什麼,而所謂的喜歡也成為了他的負擔,現在唯一能為他做的,就只有讓他走的沒有任何負擔,他放過我,而我也放過他。
我低着頭,一滴淚順着眼角流出,忙抬手擦拭,裝作自己沒有流過。
他也假裝沒有看到,望着屏風道:“這面屏風寄託着祖父對臣的期望,臣離開后,樓家的宅邸田地便由朝廷收回去,只是這屏風臣希望陛下能給臣留下,讓臣做個念想。”
我啞聲道:“可以。”
他轉過頭,含笑的凝視我:“微臣這麼多年一直都將陛下當成是自己的親妹妹一般疼愛,明日便要分別,所以臣才敢說出藏在心裏多年的情感,還望陛下恕臣僭越之罪。”
我咬着唇,哽咽道:“這麼多年,我也是一樣,待你一如……兄長。”
尚清,這也許是我給你最後解脫。
他寵溺的摸了摸我的腦袋,一如兒時一般。
“陛下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愛哭鼻子。”
我沒有言語,任憑眼淚一滴滴的落下,只怕是一出口,就是求他留下。可我現在又有什麼立場能去留他,我既然把一切都給了莫逸城,此生便只能與他羈絆在一起,寡人的心太小,一個人已是沉重,又怎會容得下第二個。
我緊緊抓着他的袖子,不知不覺竟哭得睡著了,醒來時已回到宮中,小銀子撥開帘子道:“陛下,樓御史子時已經離開了。”
我緊咬唇瓣:“寡人知道了。”
八月流火,九月授衣。
望着窗外飄零的落葉,我喃喃道:“快要入秋了。”
說起來這還是我與尚清自相識以來第一個沒有他的秋天。
我說道:“小銀子,你說寡人對他是不是太狠心了?”
小銀子跪在地上,壓低了腦袋:“陛下這麼做都是為了樓大人好。”
“真的是這樣嗎?”我嘴角一勾,扯出一絲苦意。
他與莫逸城不同,他出生世家,有太多的牽絆,我有想要剷除的勢力,他有想要保護的家族,我遲早會對樓家清盤,若他一直留在帝都,那時我們又該怎麼面對彼此,如今各退一步,我放了他自由,他也親手瓦解了樓家的勢力。
權利的舞台沾滿了骯髒與血腥,根本不適合他,離開帝都或許才是他最好的選擇。
我抓緊了被單,眼前依稀浮現出了莫逸城俊美的容顏,心口又是一陣絞痛,他彷彿是在對我說:“這裏不是適合他,同樣也不適合我們。”
可是我沒有選擇,只能留下,莫逸城也一樣,因為我們放不開彼此的手。
小銀子輕聲道:“陛下,天就要亮了,早朝還上嗎?”
我轉頭看向空着的半張床,問道:“我是怎麼從樓府回來的?”
小銀子答道:“陛下是被鳳君接回來的。”
我又道:“鳳君人呢,他現在去了哪裏?”
小銀子支支吾吾道:“鳳君將陛下接回來后就離開了,小銀子也不知道鳳君現在在哪。”
我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時辰之前。”
我猶豫了片刻,說道:“寡人今日上朝,給寡人更衣吧。”
前幾日我因擔心朝堂上有襄陽王的耳目,若是舉止異常就會被上官婉兒發現,所以便讓莫逸城代理朝政,而我則退居後宮。
一時間流言四起,或說莫逸城挾天子以令諸侯,在後宮幽禁寡人,或說寡人沉迷男色,不理朝政,着實讓人哭笑不得。
如今解藥已經拿到,那便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我命人去尋找鳳君,隨後又對小銀子道:“尚清雖然已將族中之事交代妥當,但難免會生風波,如今他已經離開帝都,你幫寡人多照看些。”
小銀子點頭道:“陛下放心。”
我又道:“樓府是官宅,如今只能收回,天亮你去樓府幫管家將屬於尚清的東西全都搬到一處,然後再去城郊買一套宅子,讓管家替他看着。”
“陛下……”
我望着窗外,淡淡道:“或許過了兩三年他就回來了。”
解藥被換,上官婉兒定然會心生防備,如今解藥到手,她再防備又如何?
天剛亮的時候,百官入殿,寡人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俯瞰下去,透過大殿的門,可以看到殿外的天空染上了晨光的暖色,百官齊齊拜倒,高呼萬歲。
往日大殿上莫逸城和樓尚清站在最前面,如今只剩下了易天辰一人。
我抬起手,緩緩道:“眾愛卿平身。”
朝堂上少了尚清一人,百官雖是對此心存疑惑,卻也沒有人開口詢問。
我說道:“樓御史昨日已經向寡人辭官。”
殿下一片靜默,只有我的聲音在大殿上迴繞。
“太傅是樓尚清至親之人,如今太傅離世,按陳國律例理應停官守孝三年,寡人憐其孝心,卻也不得不忍痛放其離京,讓他以學士的身份雲遊四方。”
我低頭看向易天辰,說道:“樓尚清為完成之事,便由你來接手。”
“微臣遵旨,但是陛下……”他停頓了片刻,隨後又道:“臣有一事不明。”
我說道:“易大人但說無妨。”
易天辰抬起頭,看着我的眼睛道:“陛下,樓尚清曾奉命追查襄陽王一案,現在證據確鑿,是否立即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