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戲一世界
“天生慧根,道行高深。十世之前,貧僧就是捉蛇人。區區蛇妖竟敢在我面前放肆!”
天空高處,雷音陣陣。
只見一白衣僧人,從天而將,丰神玉秀,眉生白毫,天生佛像。
他單手掐印,作獅子吼,背後袈裟自然脫離,露出一背斑斕紋身,上有青龍遊走,龍吟大作。
“大威天龍,世尊地藏,般若諸佛,般若巴嘛空……”
每一聲喝下,空中都有迴音,天地為之共鳴。
最後龍影脫背而出,於空中蜿蜒遊走,仿若活了一般猛撲而下。
洶湧水流中,一個半人半蛇的妖影正在急速竄行,不時回頭望來,目光既是忌憚,又是驚恐。
這法海和尚,真的太邪性了!
說好的佛門中人,慈悲為懷呢?
出了武侯八陣圖,天旋地轉,他就來到了這幕戲中。
還沒得及多做準備,就遇到了這法海和尚降服蜘蛛妖僧的橋段,自己只是多看了一眼,情緒有所波動,就被這法海給盯上了。
法海無情,眼裏根本容不下任何妖魔的存在,一旦見到根本不分青紅皂白,辣手鎮壓,行為舉動接近魔道,毫無佛門慈悲之心。
偏偏其道行修為,竟是年輕輕輕就已成為一方佛門大德。
這找誰說理去!
法海邪,這幕戲更邪!
蛇精男想不通這無憂居主人到底是怎樣的腦洞,竟能塑造出這麼一個魔僧?
皮影匠本就是旁門左道,再配上這麼邪性的心性,對於那一直沒有見到陣容的無憂居主人,蛇精男此時心中別無他想,只剩忌憚。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身在戲中,身不由己。
若是讓這詭戲繼續發展下去,一切都不受掌控,不知道後果如何?
既在戲中,想要脫離,唯有齣戲。
那什麼是齣戲呢?
蛇精男一邊在法海佛門大手印之下全力逃竄,一邊拚命思索着皮影匠能力的特性。
既然是戲,就要遵守角色的天性來發展,不然強行反轉,就會造成戲劇邏輯崩塌,這就是齣戲!
蛇精臉想到此處,頓時豁然開朗,看了一眼那面相威嚴的法海,古怪一笑。
你不是要降妖嗎?
那我就死給你看!
說罷,他動作一頓,竟是掉頭主動迎了上去,身軀扭動如同一條大蟒,掀起波濤反衝過去。
走水化龍!
蟒身粗大,扭動如龍!
“還敢在我面前放肆!”法海不驚反喜。
“雷電風火,殺!”
一聲“殺”字出口,他渾身金火洶洶,雷電風火齊齊出現,手中拂塵更是狂卷,瞬間將蛇精男捲入其中。
等到法術消散,只剩下一具焦軀跌入水中不見,再也沒了氣息。
“阿彌陀佛,今日貧僧又大開殺戒了!”法海站立原地,雙手合十,微微而嘆,儘是悲憫。
隨後他重披袈裟,大踏步離去。
這一走,四周景色就如夢幻泡影一般散去。
“呵呵呵……”突聽一陣壓低癲狂地笑聲。
咔咔咔!
曲終謝幕之後,就見地面焦屍表層崩裂,竟重新鑽出一個蛇精男,赤身果體,如蛇一般褪去表皮,重新活了過來。
他面朝四周嘶聲冷笑,似與那不知所在的無憂居主人對話,蛇精男知道對方絕對能聽到。
“仍你法海無情,皮影匠詭戲重重,卻仍是在我的蛇蛻之術面前失算!”
對於這蛇精男刻意地挑釁,來激自己露出破綻,庄克卻是一笑。
“倒也有幾分急智!”
能煉化秘方成為詭譎修士的沒一個是善茬。
事實上,這蛇精男推測得沒有錯。
凡是超凡,必有代價!
修士能力詭異而強大,但也是有破綻的。
只要找到其缺陷所在,就往往能以巧克之。
顯然這蛇精男來這無憂居是有備而來,知道皮影匠的詭戲要合乎皮影人設的性格邏輯。
法海捉蛇,大威天龍,可是自己為這蛇精男精心準備的戲碼,卻被其取巧渡過。
沒錯,這法海皮影正是他剛才在幕後窺探了這蛇精男的真面目,靈機一動,臨時製作的皮影。
可惜一是手上時間不夠,二是沒有合適的詭譎靈性,這法海皮影只是一個普通皮影,沒有任何詭譎特性。
但正所謂皮影不夠,靈性來補!
皮影無能力不用怕,作為戲中的主角,他們也是有掛的。
而這個掛,就是庄克這個作者爸爸了。
任何主角或多或少都有上帝垂青的含義在其中。
而庄克煉化皮影匠秘方后,已經可以通過自我扮演進入人戲合一的狀態。
他這個“上帝”通過銀絲將自身靈性一股腦注入法海皮影之中,與角色合而為一。
看似為皮影法海,其實是“上帝”庄克親自來扮演,與修士本身已無任何差別。
他正是要利用法海捉蛇剋星的這一設定,來壓制住這蛇精男。
可惜皮影匠終究是以詭譎皮影為媒介來發揮手段的。
法海皮影雖然一時顯威,終究不是詭譎皮影,還是差了一籌,從而功虧一簣!
取巧之戲,也必然會被取巧之法破解。
皮影匠和皮影本就是相輔相成,一個也不能少,只有這樣才能發揮一加一遠遠大於二的作用。
若一場戲全憑庄克自身來扮演,卻將他大半靈性都牽制在這場戲中,這樣與他親自下場與人肉搏又有何異?
這樣反而違背了皮影匠幕後操弄,靈活佈局的真諦。
如此莽夫行為,幕後黑手所不為也。
但有的坑,不踩是不知道的。
這一虧后,庄克對皮影匠的道路又多了一重認知。
儘管如此,但這蛇精男以為這樣就可以安然無憂,那就大錯特錯了。
在這影戲場中,最不缺的可就是戲了。
接下來就用真正的詭譎皮影斗一斗吧!
“這位看官,請繼續入戲!”
庄克嘴型無聲張開,笑着招呼一聲,隨後就手指一勾。
嘩嘩嘩!
又是四道影幕紛紛而下,其上光線錯亂,相互重疊,又演繹出一方戲中妙境。
這就是…一戲一世界!
蛇精男面色一變,發現四周景象大變,又生出那熟悉的天旋地轉之感。
“這又是哪一齣戲?”
蛇精男站在一片綠水青山之中,目光恍惚。
入眼之處,風景秀麗,清風怡人。
再也沒有之前黃巾之戰,百萬軍隊廝殺時的血腥可怖,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地美好,但他不敢大意絲毫。
誰知道在這一切背後,那詭秘難測的無憂居主人又佈置了何等恐怖之事?
正當他萬分戒備時,突聽一陣朗朗讀書聲傳來。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山頂草廬之外,布衣書生手捧論語一卷,朗誦有聲。
而奇異的是,他四周赫然坐滿了狐狸、山貓、野兔…等各種小動物,乖巧聽講,眼神中迸射智慧的光芒。
書生傳道!
朝四周而望,蛇精男發現自己赫然也坐在場中。
“嗯!東張西望,不認真聽講,該打!”
書生眸子橫來,發現竟有學生走神,沉喝一聲,已然握着戒尺在手。
啪!
說時遲,那時快。
戒尺當頭打下,蘊含浩然之威。
蛇精男躲閃不及,額頭天靈頓時如遭錘擊,意識渙散。
“你……”他豎瞳冒出森然寒光,正欲發怒,卻聽又是一聲沉喝。
“當堂咆哮,不敬師道!該打!”
又是一戒尺打下,頓時讓其七竅震蕩,念頭渙散。
這書生有古怪!
明明只是一擊戒尺,卻蘊含著避無可避的異力。
蛇精男心頭凜然,從這讀書人身上赫然感受到了純真至極的浩然正氣。
儒家思無邪,養浩然之氣,正是一切邪魔外道的剋星。
若是正面鬥法的話,即使能勝,也恐怕代價極大。
書生傳道嗎?
蛇精男眼睛骨碌碌轉動,陡然又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
這麼簡單的橋段,這無憂居主人靈感盡矣!
我只要安心聽完傳道,豈不是就可以安然齣戲了?
想到這,他成竹在胸,也乖巧順從地聽講起來。
於是便見那讀書人讀書如饑似渴,先讀《論語》,然後是《孟子》,四書之後又是五經,似是永遠無窮無盡一般。
蛇精男臉上笑容漸漸僵硬,隨後已然一片鐵青,不禁誌異道。
“先生大才,但讀書也該有所止境吧?”
“你懂什麼?都雲讀書痴,誰解其中味!看來你還不明白讀書之味,連這些小獸都不如,枉為人哉?該打!”
戒尺啪的一聲打下。
“書生,你找死!”
“朽木不可雕也!”
啪啪啪……
草廬之外,戒尺落如雨下。
不一會,蛇精男就鼻青臉腫,尖細如錐的下巴都鼓成了大包,面目全非,一臉地生無可戀。
和尚兇殘,讀書人暴力…
這戲,它正經嗎?
別人都說他們地支社行事兇殘,是邪魔外道!
但和這無憂居主人一比,到底誰才是邪魔外道!
蛇精男一時陷入深深地自我懷疑之中。
一戲一世界。
相似的一幕,正在影戲場另外兩處同樣上演。
“臭男人,你竟然打女人?!”尖銳地叫聲。
只聽一聲冷喝回應。
“我,武松,平生不好色!
練武無女人,拳法自然神。
你這個虎妖,竟敢盤踞在景陽岡上吃人,認識你武松爺爺這對拳頭嗎?”
砰砰砰!
沙包大一樣的拳頭如狂風暴雨落下。
虎面妖女滿臉不可思議,連連後退。
景陽岡上打虎人!
她來到了這場戲中,似乎代替了那吃人惡虎的角色,竟是惹來這個殺胚。
在這個古今堪稱第一鋼鐵直男的醉鬼面前,她本就非人更似虎的一張女人面孔更是無用。
四面八方都是拳影,虎面妖女被錘得頭昏眼花,也被激起了凶性。
白虎破煞。
嗷!
她面部猙獰,揚天一聲怒吼,爆炸似的聲音,風聲狂卷,煞氣驚魂。
卻沒想到,武松卻像是早有預料一般,身子猛地橫跳出去。
身在空中,脊椎如大龍翻滾,以腰為軸,陀螺一般旋轉。
“連環鴛鴦腿!”
“嘿、嘿、嘿!”吐氣開聲不絕,腿法掃蕩如飛。
虎面妖女頓時被踢得連連後退,面色漲紅。
拳聲如雷,腳踢如飛,連綿不絕,竟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這臭男人好猛的拳法!”虎面妖女暗恨。
這只是戲中皮影,若連這都敵不過,那作為幕後操縱者的無憂居主人又會何等可怕?
此行只為妖之秘方而來,若是空手而歸,社裏可不會答應。
一想到那可怕的後果,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咚咚!
陡然她竟是以背朝向武松,硬生生吃下三拳六腿,嘴角帶着血跡。
百鬼為倀!
趁這短暫的空隙,她揚天嘶吼,雙目泛白,再無一點血色,一道道無面幽魂從口鼻之中冒出,盤旋懾人。
本就是深夜的景陽岡上,更增諸多可怖景象。
被這幽魂擦肩而過,武松酒意全無,感覺被一塊寒冰直接通體而過,吸走所有溫度。
“虎倀?”武松怪叫一聲。
漫天鬼影在頭上飛舞,他一個驢打滾,慌忙躲開。
嗤拉!
肩膀吃痛,卻是那虎面妖女在旁趁機而動,手爪狠厲,留下一道驚心怵目的血痕。
武松二話不說,捂着肩膀,掉頭就走。
“武松雖能打虎,但一介武夫對付控制倀鬼的妖虎,還是手段有限!”庄克於幕后暗嘆,卻不見喪氣。
畢竟一張皮影,一個後手。
這樣的後手,他還有很多……
景陽岡這場戲緩緩落幕,虎面妖女面孔得意,大踏步向前,毫無畏懼。
“如此威猛的男人都不是我的對手!還有誰能敵我?女人?那更不可能!”
“誰說女子不如男!讓我花木蘭來會會你!”就在這時,一聲嬌喝。
她剛踏入一個軍陣之中,就見為首的女將軍座下烏雲踏雪,雙手持劍,一躍而下。
嗖嗖嗖!
她右手是名劍承影,掠空無影,只留下劍影成花。
將軍殺伐,看似美麗的女子,卻一招一式都帶着兵家煞氣,破盡邪祟。
那些無面幽影落入劍圈之中,竟紛紛被攪碎成霧氣潰散。
左手魚腸細劍無聲無息刺來,直指要害。
其中凜冽殺機,更是讓虎面妖女汗毛倒豎。
“還來?”她怪叫一聲,如猛虎躍澗一般縱躍而開,跳躍力驚人,跳出劍圈範圍。
卻沒想到眼前這英氣女子卻是劍走輕靈,蹂身而上,劍劍不離要害。
明明身為女子,但威脅卻比那武松還要大得多。
劍勢凜凜,殺機四伏,一路上虎倀幽魂紛紛魂飛魄散。
最強的手段被制,虎面妖女一時也想不出辦法應對。
同為女人,何必女人難為女人?
她心中難免焦急。
“臭蛇、臭猴子,這兩人現在死哪去了?”
她卻不知。
一戲一世界,戲戲各不同。
人類的悲歡各不相同,但處境往往是莫名的相似。
嗷!
大月高懸,天地凄冷。
一張血盤大口,仿若黑洞,吞噬一切光線。
利齒如戟,森森寒光,無物不吞。
面如惡梟的白毛細犬目光殘忍,大口吞噬,一個佝僂矮小的身影正在瘋狂逃竄。
此時他頭上兜帽已經不知丟到了何處,露出了一張毛茸茸猿猴狀地怪臉,尖嘴猴腮雷公臉,沒有半點是人形。
他身法忽左忽右,靈巧多變。
卻沒想這妖犬陰魂不散,如影隨形地跟在他面前,血盤大口就在腳後跟,甚至能感受到那森森寒意。
他可不敢讓這妖犬咬上一口。
從妖犬身上,猿人赫然感受到了絲毫不亞於自己的靈性。
這妖犬顯然已經是妖魔一類。
只是這明明是戲啊!
哪有用狗做主角的?
猿人無比悲憤,卻也無可奈何。
這白毛細犬似乎對追猴子有無比獨到之心得,哪怕他上天入地,變化無窮,這妖犬也能追蹤到底。
“你怕是不知道異獸流?”庄克靜觀這一幕,於幕后而笑。
此世劇目簡單,他怎會受此限制?
各種千奇百怪的題材上演,任何人進入影戲場,都得好好喝上一壺。
對於“狗追猴子”這場戲,他更是最不用擔心的。
要知道,哮天犬可是追過那千萬變化三界難拘的妖猴,最後咬到其腳踝讓其無所遁形才被金剛琢給打中。
現在追一個猿人,自然也不在話下。
幕後而觀,種種畫面盡在眼前。
讀書人傳道,蛇精男低頭咬牙切齒,卻不敢稍有顯露。
他已經使出了諸多手段,卻在讀書人挾持着浩然正氣的戒尺面前統統無用,被打散於無形。
虎面妖女厲吼不止,手爪狠厲,如猛虎下山一般狠狠撕扯。
花木蘭卻身若游龍,步走八方,每每於縫隙中遞出致命的一擊。
經歷了阿青的劍技摧殘,妖女的這點攻勢卻也如春風拂面,微不足道了。
至於那猿人,還被哮天犬追着到處跑呢!
不提也罷……
看着這地支社三人快被玩壞的神情,庄克眸子迸射幽光,清晰地看見影戲場上空早已充斥着惱怒、憎恨、驚恐等各種負面情緒。
諸多念頭凝聚如黑霧,盤恆不散,被皮影各自吸收之後,油彩之上黑灰等不祥之色越發濃厚,漸漸染上了駭人的煞氣,威能漸增。
庄克眼神變了。
修士的情緒靈性驚人,十分難得,是皮影油彩的大補之物。
這地支社三人在他看來,赫然變成了可以割取不停的情緒韭菜。
他都有點捨不得過多摧殘他們了!
……
“無憂居主人,你贏了!”此時蛇精男、虎面妖女、猿人陸陸續續抬起頭來,仰頭陰聲,咬牙切齒似地隔空與庄克對話。
他們面孔陰沉,看似快要自閉了。
修士鬥法,先鬥智,再鬥力。
都說他們才是邪魔外道!
如今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自踏入這屋子以來,他們始終被這無憂居主人玩弄在鼓掌之間,步步皆在對方算計之中。
光是手段詭譎可怕又算什麼,這種玩弄人心才是真正的恐怖。
如今他們沉迷這皮影詭戲中難以自拔,既然玩不過這無憂居主人,那就只能強行破之了。
這是最愚蠢的辦法,卻往往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無憂居主人你手段再詭異多變,不過一人而已,怎能敵得過我們三個修士的合力?
他們三人既然被地支社一同派來,自然合作已久,早有默契,不約而同地動作起來。
嘶!
吼!
唳!
蛇鳴、虎吼、猿啼,聲破影幕,響徹在影戲場每個角落。
三人模樣赫然已經大變。
啪嗒!
密佈鱗片的尾巴重重甩在地上。
蛇精男人身蛇尾,立於原地,非人非妖,更像一個怪物,豎瞳中儘是極致冷酷的冷酷。
呼呼!
喘氣如聚風雷,呼嘯作響,虎面妖女整個身體膨脹而起,露在外面的四肢密佈斑斕紋路,長尾如鞭垂落在地。
嘿嘿!
尖細笑聲,猿人渾身上下全被黑色毛髮覆蓋,完全一個人形大馬猴,唯有目光中透露着遠比常人還陰狠的狡詐。
這三股氣息是如此地詭譎陰冷,非人非妖,半人半妖,一顯露出現,天然就帶着無盡的憎惡混亂氣機,格格不入,不容於世。
就連戲中空間都無法阻隔,透空而發,氣息瀰漫到了無憂居之外,並且不斷朝着四周擴散。
庄克於幕后霍然站起。
“蛇、虎、猴,這是…地支十二生肖?他們是…
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