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暮起
泉阿智走在列車軌道間,兩人沿着電車隧道一直向前,枕木間的落葉,在歡歡的木屐下發出擦擦的響音。
遠處的夕陽如海潮一般,將楓樹林染得更加紅透,彷彿一直蔓延到了天邊。
“這樣就好嗎,為什麼不和他們相認呢?”看着在軌道上雙手張開,努力保持平衡的歡歡,泉阿智忍不住問道。
“這樣就好啦,畢竟明天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不能讓他們再為我難過。”女孩兒伸出手,透過指縫,眯眼看向滲進的陽光。
而泉阿智聽到這樣的話,卻是忍不住攥緊了雙拳,低下頭。
“知道嗎,泉君,今天,是我這一生,最最開心的一天。”
“恩。”泉阿智望着地面,回答。
“這都是,泉君的功勞。”
“恩。”他再次回道。
“所以說,最後的時間,我想要和泉君一起,去泉君想去的地方。”女孩兒認真的說。
泉阿智驚愕的抬起頭,卻見對方夕陽下臉頰微紅。
她向自己伸出了手。
“我可能,不太會選地方。”泉阿智獃獃的回答道。
“沒關係,只要是泉君想去的地方,我都想去。”
“我選的地方,可能會比較遠,比較偏,會浪費時間。”
“只要是泉君願意帶上我,多遠多偏,我都陪你一起。”
“可能那地方也並不會讓你喜歡。”
“只要是泉君喜歡的地方···我都喜歡。”
川崎真歡歪頭笑道。
那一瞬間,泉阿智開心的,卻快要哭出聲。
他想說些什麼,卻最終欲言又止。
他接過了女孩兒的手,十字路上兩人的身影化成完整的圓,然後繼續向前走。
有些東西,並不是越濃越好。
深深的話,我們淺淺的說,長長的路,我們慢慢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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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的燒烤攤,卻比白日來的更加喧囂擁雜,光頭的漢子啃開啤酒瓶蓋。
和自己一桌的兄弟姑娘們打了招呼后,就向著另一桌那個孤單的小蘿莉走去。
這小姑娘成年了嗎?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過了今晚,這樣的女孩兒,一定不可能再屬於這裏。
但是他又退縮了,因為有一個男子已經先他一步坐在了對面。
而無論從哪方面看起來,他們都顯然更加匹配。
“知道嗎,在我得知自己要輔佐的肅清者,是一個剛剛畢業的高中生的時候,我還有點擔心。”安娜說。
“那現在呢。”
安娜沉默了,想了想,他看向眼前的男孩子。
“我不知道,作為一個高中生,我無法理解你的行為。”
“唐異,你知道嗎,這次你殺了很多人,東瀛的新聞媒體都在報道這件事,所有人都在說,收藏街中選拔出的肅清者,是一群邪惡殘暴的惡徒。”安娜說:“之後的事情,這種對你來說弱小無比的普通人還會有很多···你還會想殺他們嗎?”
“能殺嗎?”
“我沒有問你能不能,我是問你想不想殺···你是一名肅清者,你不應該問我能不能做什麼事情。”
安娜嚴肅道,問題卻是讓唐異一陣沉默。
能殺和想殺,這兩個詞一字之差,所代表的內在含義卻是天差地別。
思索良久后,他嘆了口氣,算是明白了安娜的意思。
“半年前,我和我的家人遭遇了序列x,她殺死了我的姐姐,也讓我重傷險死。”
“我活下來了,但是醫生後面給我的報告單中寫了一句,我的我的大腦前端,以及前額葉皮層都受到了損傷。”
聽到這裏的安娜開始意識到了些什麼。
大腦前端,以及前額葉皮層都是主控人類感情情緒的兩個神經部位。
“從那之後,其實我對一些情緒的感知就變得很遲鈍,比如對女孩子的愛意,對他人的憐憫,同理心,相對的一些情緒又會變得非常敏銳。”唐異低下頭,說出的話任何普通人聽起來,都會覺得匪夷所思。“這件事,就連最最了解我的人都不知道。“
唐異說,身體裏的小隱沒有說話。
“我倒也沒覺得這會對我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這次我殺了很多普通的攔路者,但救下的人應該是更多的,我開始了反思···我其實未必是想救誰,我無法從川崎真歡的苦難上體會到世人該有的悲憫,也就更談不上什麼出於同情,善意的動機。”
“另一方面,我和東瀛皇室的成員其實也無冤無仇,既不是出於懲善揚惡,也不是出於仇怨,那就談不上是想殺他們,我這麼做僅僅就是因為···我能殺了他們,我就殺了他們,因為他們橫在了我的前路上。”
“此刻你的殺意,都讓我感到害怕。”安娜輕聲說,並且提醒道,沉聲說出這些話的唐異微微靠後,平靜下來。
他來到日本以後,就已經開始意識到,這就是他變得極其敏銳的那部分情緒。
在那天之後,在林然然死去之後,他內心的殺念,就無時無刻不再膨脹。
“我也會反思自己,反思這股難以遏制的殺念從何而來,想來想去,自那天姐姐死去之後,而至今我都沒有找到那位殺死她的序列x,這麼做就成了我的本能,也成了我的缺陷。”
“說到底,一個連自己家人都保護不了的人,卻能成為一名保護所有人的肅清者?這種事情,難道不夠可笑嗎。”
“所以在找到序列x並且殺死他之前,你都要憑藉你的本能,你的殺戮癖,這樣一直殺下去嗎,無論你眼前擋路的是誰。”
“哪怕這其實並不正當,哪怕在完成這一切之前,你就已經變成了最大的惡徒?”安娜搖頭不忍的嘆息,而唐異則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她沒有經歷過他所受的苦楚,她就沒資格勸他去大度。
“那這次呢,為什麼做這麼多餘的事,一點也不像你描述的字跡。”安娜一隻手拿着烤魷魚,一隻手還綁在白色的繃帶中。“為什麼要騙那個女孩兒。”
唐異笑了笑,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什麼事。
他確實騙了那個女孩兒。
根本沒有可以使女孩兒異能退化的藥劑。
他只是為了給女孩兒選擇的機會,才偽造了一個不存在的選項,而無論她怎麼選擇,她的結局還是只能死去。
好在一切都和他想的沒差,她還是選擇了第二個。
她最後,至少會以為自己是有選擇的。
“權當我是個善良的人吧。”唐異點了根煙,見安娜鼻子皺起來,一臉不滿的看着自己,還綁着繃帶,想想扔在地上踩滅了。
“噗嗤。”看着對方的行為,安娜不自覺笑出聲,讓唐異莫名其妙的。
“善良這兩個字,無論和你這個人,還是腦袋都不太搭好嘛?”
“你啊,就是一個為了給姐姐復仇,什麼都可以做的重度姐姐控罷了。”
對於一個同理心缺失的傢伙,她實在很難想像,他為女孩兒做這麼多多餘的事,動機都是什麼。
對於他來說,難道不是早點殺死女孩兒,換取情報就好了嗎。
唐異搖了搖頭。
“一定要感受到別人的痛苦,才能去幫助別人嗎?”
安娜一愣。
“我的姐姐很普通,她很喜歡這個世界,對所有的一切都很溫柔,我很喜歡她臉上面對一切都會展露的那抹笑容。”唐異嘆了口氣。
“確實,我缺乏同情心,也不會出於懲善揚惡,扶弱濟貧的目的去做什麼事,聲張正義。”
“但這也不代表,我在達成了自己目的的前提下,連一個女孩兒最後的一天自由也不會給,畢竟就算我不太能感受別人的痛苦,但別人臉上的笑容,是貨真價實,我能看到的。”唐異幽幽的說,一旁的安娜卻是咯咯的笑出聲。
她想起了一句話,有很多人的一生,其實都在凜冽的寒冬,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
有的人想的是將所有溫暖的人,拖進和自己一樣的冬天。
而有的人,看着別人臉上的笑容,穿着厚厚的棉服,就好像溫暖了自己一般。
“受困於仇籠之中,殺意蔽心,其間存善嗎。”她低聲自言自語。
“恩?”唐異沒聽清楚。
“沒什麼,我是說你可真是個冷血,無情···又溫柔的混蛋啊。”安娜給唐異倒上酒,兩人碰杯。
被這麼說的唐異也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脖子。
遠天的朝陽露出了第一抹晨光,少女的生命也將在它照亮世間的時候,離開這個花花世界。
“結束咯。”唐異喝下一杯酒,看着安娜滿身的繃帶和露出的黑斑,笑着說道。
“不。”安娜回以杯酒。“是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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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阿智牽着女孩兒的手,他們跨越了荊棘樹林,穿過了燦爛花叢,走過山石小路,邁過潺潺溪水。
沿着電車軌道,他們從日暮到月起,從月起到破曉,女孩兒聽話的,緊緊的,耐心的跟在他的身後。
“這裏是···”歡歡看着眼前湖泊,月亮沉在其中,盡頭處的山腳下,小鎮靜謐安恬。
泉阿智撿起石頭,在湖面上飛濺起一個水漂,卻是驚動了無數的螢火。
歡歡看着那飛舞的漫天螢火,眼中彷彿星空點綴,明滅可見。
“這裏是星海湖,是我曾經在一個貼吧上看到的地方。”
“當地的傳說說,這裏是千葉離日出最近的時候,當你對某個人,有想送給她的祝願,想對她說的話,只需要對着湖水喊出來。
“破曉的那一刻,太陽就會帶着你的話,去到她的身邊,就會跟着她···到任何地方,幫她實現。”泉阿智輕聲說,他望着湖面,嘴唇幾番蠕動。
最終,他鼓起勇氣,大喊出聲。
“喂!聽得到嗎!湖神湖神,請幫我帶些話!”
“幫我告訴她!對我來說,你是星河滾燙,人間理想!無論到了哪裏,你都值得世間的一切美好”
“無論你去的是哪個天堂,有你在的地方,都要是燈火闌珊!都要是喧囂璀璨!那裏的一切將有始有終,能容納一切的的不期而遇和久別重逢!世界燦爛盛大!所有人都在歡迎你回家!”泉阿智大聲喊,終於一陣氣接不上,喉嚨都變得嘶啞。
歡歡在一旁默不作聲,只是看着他。
而他看着湖水的盡頭,卻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自己,那個高中都沒畢業,然後出來工作四處碰壁,一度想要輕生的自己。
他又想起了不久前,那個整天宅在屋子裏,每天無所事事,以八卦和各種消息為生的自己。
是她一次次的拯救了自己。
“我是因為你才改變的!因為你!我才無堅不摧,我才無所不能!我才能跨越星河邁過月亮,去迎接了更勇敢強大的自己。”他這次低下了頭,看着自己的腳面,臉上即是笑容,雙拳卻緊緊的攥起,像是個猩猩。
“也是因為你,在這之後的每一個冬天,我都會知道,在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喊出這句話的同時,泉阿智終於再也忍不住的哭了出聲。
他沒法不哭,他多想不用把這些話傾訴給湖水。
他想以後有的是機會,說給她聽。
歡歡也哽咽了,她雙手捂住嘴巴。
“我該···我該說些什麼呢。”歡歡努力的組織着語言,一時間她多希望自己完整的上過學,能夠像泉君一樣,流利完整的去表達自己的感情。
“你什麼都不用說!”正當她急的都要哭出來時,眼前的男人竟是上前,狠狠的將她抱在懷裏。
“你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說。”他哭喊着。“你只需要,留在這裏,留在我的身邊就好了啊!”
聽着男孩兒的話,感受着對方彷彿將自己摟緊身體的擁抱,歡歡竟是愣在了原地。
然後她也抱緊了他。
為什麼呢,明明決定好離開這個世界了,明明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為什麼現在卻會不舍呢?
眼淚無聲的墜落,遠處的破曉,露出了清晨第一縷陽光,但這卻讓泉阿智將她抱的更緊。
“泉君,能···幫我個忙嗎?”歡歡強撐起微笑,哽咽道。“就這樣,不要看我,聽我說到最後。”
她害怕,害怕從他的眼睛裏,再多感受這個世界一分一毫的溫柔。
她就再也不想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