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乾清宮的夜晚】
乾清宮難得夜晚還有燈火通明的時候,東暖閣里有八九人,除了天子皆是朝中重臣。永明帝算是個勤勉的皇帝,只是此刻,倦怠還是寫在了臉上,一眾臣子更是,畢竟年紀都比皇帝大了許多。一個時辰前尚膳監還端了宵夜來,是些粥食點心,雖然量不多,但也能胡亂填個肚子。
除了皇帝和臣子,上至司禮監的太監,乾清宮所有近侍,錦衣衛的大漢將軍,下至火者、宮婢等諸人,同樣在忙碌,與白天無異,皇帝都還沒歇息,他們怎麼可能先去歇息?
所以,偌大一個紫禁城,除了後庭依然燈火通明,其餘宮殿皆隱藏在夜色中,慈寧宮也是,在星光襯托下,依稀能辨認出來模樣。而東西六宮和坤寧宮卻和乾清宮一樣,都是燈火明亮,還有宮人在不斷走動,為何她們也不休息?
這還用問么?
暖閣內,工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劉一焜又想起了近日徐州知府所上提本里的一段話:
“齊魯諸水挾以東南,營、武、沭、沂一時截斷。堤閘繁多,而啟閉之務殷,東障西塞而川脈亂矣……”
這不由讓他思索一個從未想過的問題,就是一直以來對於漕河治理的思路都是‘治黃保漕’,既然治理黃河是為了保證漕運暢通,而不惜讓河流改道,難道就從沒考慮過要保沿岸百姓的生計?
工部所統隸的四清吏司,一營繕、二虞衡、三都水、四屯田,其中都水司便是負責轉漕和灌田,‘灌田者不得與轉漕爭利’,這句話一直以來都是指導思想,但……真的對嗎?
萬曆年間,漕運新河道開通后,避開了徐州附近的黃河和徐州、呂梁二洪,這不僅使河道變直,而且水源充足,漕運條件大為改善。第二年經新河道通行的漕船就已佔到了三分之二,第三年由此通過的漕船已達八千餘艘。自古徐州五省通衢之地,從此便成‘人煙尚而稀疏,貿易亦皆冷淡’。
三十年前,加築清河縣之西黃河北岸遙堤后,於遙、縷二堤之間挑挖中河行運,使黃、運徹底分離,自此連年重運,一出清口,即截黃而北,由仲家莊閘進中河以入皂河,風濤無阻,牽拽有路,又避黃河之險二百里,抵達通州較以往提前一月有餘。南北運河之全局乃定,但也使徐州原來的水利灌溉體系全部廢棄。
幾百萬沿河百姓,本末皆不能顧,他們又何以為生?
永明帝注意到了劉一焜的沉默,問道:“劉卿家,你有何見解?說來聽聽。”
劉一焜從沉思中醒轉過來,道:“臣在想,這徐州過去還是民船賈舶多不可籍數,物華豐阜可比江南吶。”
“哦?劉卿家想說明什麼?”
“所以臣斗膽問一句,陛下及在座各位,治黃與保漕到底為了什麼?”
山東道御史曹光先笑了一聲,說道:“為了什麼還用說?自然是為了護鳳泗萬年之脈。”
劉一焜微微一笑:“曹御史說的好,不過說實在的,這河務和漕運皆在東南,能西治徐州下泄的黃河?”
“這……”曹光先一時語塞,片刻,又道:“依劉閣老之言不會又想引出河、漕之爭?”
“非也,事實而已。”
吏部尚書韓尚汶聞言皺了皺眉,旋即起身向永明帝稟道:“陛下,臣,想說兩句……”
“卿家但講無妨,”永明帝說道。
“原先以兩京之間的驛路為基礎談改革,但驛路與漕運難免有重合之處,此話先按下不表。就說這河、漕,分分合合也不是一次兩次,分置則理河者不復慮漕,而理漕者亦不復慮河;而合呢,無論是總漕總領河、漕,還是總河領河、漕,就像劉閣老說的,河務與總漕皆在東南,還能顧得了鳳陽幾地的水患?”
一言以蔽之,漕河分置是各管各,而漕河合體則管轄範圍太廣,職責太多,僅憑一個總漕顧不過來。
“別的道路先不說,就說兩京的陸運,那就請諸位都說說,陸運衙門開在哪裏?你戶部是否要重新配置一套班子?包括雲南分司、戶部倉科;還有你工部是否也要重新配置一套班子?什麼都水司、管河郎中;戶部工部都配了,兵部沒道理不配置啊,催運糧儲的兵部提舉不得配置幾名?”
“好,就算都配齊了,那麼與漕運重合之處,又該誰管?出了事情又該誰擔責?要麼兩京陸運再歸屬河、漕?諸位看到底歸哪方合適?”
他這一番話更像是發了一通牢騷,說的在場諸人無一能接得上話。為何是發牢騷?吏部對於漕運格局的確立很關鍵,但自打有了總理河務及總理漕運兩個職官之後,紛爭就沒停過,因為二者責權重複,利益有衝突。所以別看漕督是正三品的大吏,其複雜程度是所以官職中之最,平均任職年限也就一年半,最短甚至幾月便被革職。
但再品一品他話里的意思,其實除了牢騷,更多還是對漕運體制的無奈。
稍時,吏部尚書又繼續道:“所以陛下,對開陸運之事,臣不反對,但也不支持,至於原因就是臣所列以上諸條,要真能處理好嘍,那臣舉雙手贊成開陸運。”
半晌,江西道御史林琴鶴開口道:“只是陸運一開,黃河水患治理將大不如前,也無法說漕運就不會受到影響,這也是事實。況且劉閣老說徐州因改道而由盛及衰,大家都承認,那是否也可以說,陸運一開,江南也將因此由繁華轉為衰敗?”
劉一焜心下覺得好笑,這簡直危言聳聽,但他沒有立刻反駁,想了想,而後笑着道:“呵呵,不還有海運嗎?怎麼就會衰敗了?從淮安走海上運漕糧,也不是沒幹過。”
而戶部尚書古德海聽了之後回味半天,似乎覺得哪裏沒對:“不對啊,從南京走陸路的話,恰恰要走從帝京到帝鄉這一段,就像曹御史所說,既然要護萬年之脈,治河怎麼就會大不如前?再說本來南方陸、漕可算一體,江南又何來衰敗?”
簡直無稽之談!
江西道御史一時無語,想了想,反駁道:“即便如你所說,但影響肯定也有。”
“確實有,但絕非是你所言那般。”
永明帝不耐這二人的爭執,出聲打斷:“夠了。”
然後又轉向劉一焜,問道:“劉愛卿,你自己還沒回答,治黃與保漕為了什麼?”
劉一焜想了想,道:“臣斗膽一提,難道不該為了民生?”
“治理水患不就是為民生?”江西道御史又接一句。
“曹御史不剛說了嗎,是為了護祖陵安全。”
林御史又是一陣無語……
劉一焜沒再理會,繼續道:“陛下,這題本從去年就開始,反覆議過多次,如今也該有個結果了。”
永明帝道:“卿家說的是,確實拖得太久,所以朕意已決,一月後舉行廷議,無論何種結果,將這事就此了結。”
劉一焜心想,一個月,難不成是為了等那位漕督回來再聽聽他的意見?
雖然這又是一場無用的討論,好在是能看到最終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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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過子時,乾清宮的燈火漸漸暗淡下來,緊接着,後庭的燈火也逐漸變暗,就像事先說好的一般。
偌大一座紫禁城,最終歸於平靜……唯有天上紫微星在閃耀,光芒籠罩下來,讓這座城又添一種朦朧的莊嚴。
乾東五所里的鄔闌,早已去夢周公,而且一夜好眠。她正是處在長身體的年紀,吃得好睡得好,睡夢中,偶爾也會像嬰兒那般伸腰蹬腿,似乎這樣才會長高長大一樣。
夢中,她彷彿又聽見了那首歌:‘十里秦淮岸,桃花着雨粘;金華籠酒盞,芬芳籠衣衫;我提燈一盞,讓月籠江南;默默將你的背影想念……’
枕着悠悠的歌聲,她微笑着醒來,睜眼瞥一眼西洋鍾,才剛過辰時,再賴一會兒吧……
宮裏的人除了皇帝,都沒有敢這麼晚起來的,即便是皇帝,在睡眠方面也沒有多少可以任性的地方,畢竟每日國事家事都很繁重。
鄔闌可不會顧忌那麼多,反正皇帝又沒說什麼,別人還敢說?正宮皇后倒是暗示了幾次,最後都不了了之,自此就再沒人提。當然鄔闌也有自己的理由,都996了,還不準人賴個床?
這大明朝最沒人性的‘祖宗之法’就是假太少,哪像大宋,上五天休兩天,一年到頭還各種節日不斷,這多好。而大明朝的官員,只有庶吉士的命最好,是五天一休,其餘官員皆半月才輪到一天。
說起庶吉士就想起翰林院,鄔闌好像又想起一人,正說要找他算賬呢……
吃過午膳,她先去了乾清宮報道。
在乾清宮皇帝的上書房裏,鄔闌有自己一張朱漆小案,覆著黑色桌衣,而皇帝用的則是一張碩大的髹朱戧金覆著黃綾的桌案,桌案后還立着一張須彌座雲龍紋大單屏風。
不是誰都能像鄔闌一樣,在皇帝面前還有桌案可以用,這張桌案是她‘辦公’的地方。平日裏女官庫所有的賬目,都是在這裏完成,還有光祿寺銀庫大使,其實就是管倉庫的,同樣有賬目要做。
鄔闌見永明帝神色還好,並沒表現出一絲半點的疲倦,她趕緊上前兩步,給皇帝行禮,道:“鄔闌請陛下安。”
永明帝微微一哼,帶點鼻音道:“免了吧。”
“謝陛下,”鄔闌起身,而後走到她的桌案前坐下。
她在來之前,小火就已經拉拉雜雜說了一些昨晚的事,她大致能猜到為何昨天那麼晚了陛下和大臣們還在操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