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劫持
天周十五年,七月初三,欽定太子出征之日,皇帝宮門閱兵,親賜太子調兵虎符,賞三軍出征壯行酒。
太子金盔金甲,紅纓紅緞,腰懸極鐵重劍,身披百花之袍,沉穩堅定;坐下騮龍駒,仰頭顧盼,噴鼻踢腿,趾高氣揚。
人中龍鳳,馬中赤兔。
太子身後,一桿高高的龍旗不怒自威,上書“替天征討”四個泥金大字。
護衛太子的,是乞伏如之率領的兩千重甲羽翎,紅纓紅袍,黑盔黑甲,人不言聲,馬不嘶鳴,在皇宮門前布成整齊的方陣,金戈如林,矛尖如映,寒氣森森。
方陣如冰,寂靜無聲,蕭蕭殺氣,直逼敵境。
陛辭之禮成,太子撥轉馬頭,率領中軍,迎着朝陽,帶着帝王的囑託、帝國的希望、臣民的榮耀,前往東部邊境,與大軍會合。
安東侯慕華博,得太子親點,已提前至東方邊關整軍,以待太子。
宇文化成督運第一批糧草,隨軍啟程。
宇文豹歡天喜地,文錦卻一路惆悵,慨嘆不已,目光追隨太子儀仗,久久不忍離去,直到宇文豹催促,才撥轉馬頭,猶自嘆息,恨自己不能隨軍出征,一展身手,報效朝廷。
二人隨後前往宇文化成所部,送他至三十里之處,返回時,已午後多時。
回城時,宇文豹見天色向晚,笑對文錦道:“我已約拓巴原鄉至銷香府一聚,錦郎先回府,稟知娘,我稍後便回。”
文錦笑笑:“義父尚未走遠,兄便野馬脫韁,不怕我告知義父?”
宇文豹哈哈大笑:“錦郎若是此等人,兄活於世,也無意趣。”
文錦正色道:“兄對柳依依,若情真意切,可贖其身,若逢場作戲,需適可而止。”
宇文豹嘆氣道:“可惜阿爹不似拓巴升,原鄉所愛,從不干預。”
文錦怒道:“休在我面前提此奸賊。”
宇文豹並不退讓,嘆氣道:“你我雖非一母同胞,卻情同手足,若你報母仇,我可相助,可遠鄉天真純粹,何其無辜,若是傷害原鄉,須從我屍身跨過。”
文錦恨極,默然不語,撥馬離去。
剛至宇文府大門,管家元庚遠遠看見,踉蹌而出:“公子為何歸來如此之晚?”
文錦驚問:“何事如此慌張?”
元庚驚懼地說道:“小姐被人劫掠而去,至今已有半日。”
文錦大驚失色,幾乎站立不穩:“為何?”
元庚方道:“今晨,小姐男妝出門,往觀太子出征盛況,盛典結束,小姐正欲歸家,忽一男子扯掉小姐頭巾,致頭髮披露,女身畢現;小姐盛怒之下,追其至偏僻小巷,被數人劫持,抬轎而去。”
文錦不解,問道:“你何以知之?”
“丫鬟墨霜逃脫,回府報我和夫人得知。”
“對方几人?”
“十餘人。”
“往何方向而去?”
“出西門。”
“你何以得知?”
“問遍四門守衛,唯西門守衛見過此轎。”
文錦凝眸沉思片刻,對元庚說道:“你速去銷香府,告知豹兄此事,囑其先報官,而後與官軍向西追擊,與我匯合,切記讓其帶上順兒,他有追蹤之術。”
又對丫鬟說道:“你回府稟知夫人,讓其放心,賊人不似要傷害燕子,我即刻追擊,不帶回小姐,誓不獨回。”
又拉過府中小興兒,命令道:“你召集府中男丁,守好各處府門,府中派人日夜巡邏,不可懈怠!”
說罷,他翻身上馬,潑風般向西疾馳而去。
片刻出城,人煙逐漸稀少,他憂心如焚,更縱馬狂奔。
筆直的驛道,一路向西,卻在回馬坡一分為二,以坡為隔,一路向西,通向胡夏,一路向北,去往柔然。
山勢聳峙,林木茂密,文錦勒馬急止,稍停片刻,便催馬上坡,立於最高之處,向兩邊張望。
此處還是平城近郊,連阡接陌均是綠油油的農田,傍晚時分,牽着耕牛的農人正懶懶地歸家去,村舍之間,炊煙裊裊,雞鳴狗叫,一片祥和,毫無異兆。
他看向遠方,便見西邊方向,三十里開外,目力所及之處,朦朧的暮光之中,隱隱有飛鳥驚起之象;而北方則平靜如夕,牛馬歸圈,炊煙如線。
他縱馬下坡,向西追去,本欲留一標記給宇文豹,細思他有順兒在,何須自己耽誤時間,便不再停留,向前急追。
又追數十里,天便黑透,人雖尚可支,馬已不堪馳,文錦暗想,若對方乘黑設一埋伏,無聲無息便可結果了自己,死不足惜,只是誤了燕子。
況且天黑,對方也必不能趕路,此地距邊境尚有幾日路程,只需在出境之前截住這幫強賊,對峙半日,豹兄必能率人趕到。
思慮及此,便在一山泉之處駐馬歇腳,先飲馬,又放馬食草,自己手提長劍捕獲一隻野兔,烤熟吃了半隻,剩下半隻卻留作明日口糧。
囫圇一晚,天色未明,便打馬疾奔,又追半日,還是了無蹤跡,他心中焦躁,若宇文燕乘轎,必不能快行,應該追上了呀!難不成追錯了方向?
隨即大悟,必是對方棄轎於荒野,迫宇文燕騎馬而行,如此,事危也,若到了邊境,敵有人接應,事更不可為。
思索片刻,他便打定主意,再尋一匹馬,交替騎行,必在邊關之前截住他們,即便豹兄不在,獨自動手,也要救出燕子,便是死,也死在一起。
不久到一集市,內有販馬之所,他摸身上,卻無銀錢,無奈之下,只得以母親所留之短刃質押,換了一匹上乘之馬,說好回頭以銀錢贖回。
又向馬販打聽,得知確有一行十數人,於早間通過。
他精神大振,催馬便行。
隨後他不再停留,換馬騎行,只在兩馬都疲累至極時,停馬歇息片刻。
平原漸退,淺丘日多,村落越見稀疏,精耕細作的農田變成了連天接地的草原,馬嘶羊叫取代了雞鳴犬吠、牧童短笛。
終於在這日日暮之時,望見一支馬隊騎行的煙塵;他卻不敢靠近,萬一被對方發現,定又成追擊之勢,只能迫對方速速離去,遙遙尾隨,尚可給豹兄留下追擊時間。
天又黑,已不見五指,對方終於停下打尖,遠遠看不見對方人數情勢。
他思慮片刻,望了望黑黢黢的夜色,便縱馬走下大路,順着荒野,迂迴向前趕去。
宇文燕自被挾持之後,起初甚是驚恐,極力反抗,無奈對方人多,她被反綁於轎中,嘴裏被塞了一塊臭手巾,無法呼救。
后見對方並無加害之意,逐漸放下心來,心中還頗有幾分得意,阿哥與錦郎,必來救我。待錦郎至,必叫你們吃一記“旋風斬”。
離城既遠,對方便棄轎於荒野,迫其上馬疾馳,她復又開始擔憂,待過回馬坡三岔路口,她憂慮益甚,不知錦郎與阿哥能否準確追蹤而來。
幾次過集市,都欲呼救,奈何看管之人甚是警覺,稍待人多,便有意無意,以劍抵其腰,她只得作罷。
這日清晨,曙色稍明,這幫人便催促起身趕路,她開始恐懼,雖然不甚出城,她也知前方日落,便是西行,這許多日,怕是距邊關不遠了,若逃出國境,錦郎與阿哥便回天無術了。
她開始磨蹭,奈何押送之人甚是粗魯,不停呵斥,甚至出手拖拽,倒是領頭的青年公子不時喝止。
憑女人直覺,她料定那公子必是女子所扮。
轉過一個土坡,一條小路匯入直道,路上傳來馬蹄之聲,宇文燕扭頭看去,便見朝陽之下,一人一騎,長巾飄逸,一名翩翩公子雙眸含笑,正看着自己,她心中驚喜,差點昏厥過去。
來人正是文錦!從右側與馬隊平排騎行,正要高呼,文錦卻朝她擠眼,便假裝打哈欠,把一聲歡呼憋了回去,憋得太急,又開始打嗝不止。
身側大漢忙呼喝:“你是何人,要走便快走,因何與我等並轡。”
文錦施禮道:“我是草原人,此番前往胡夏,販些皮貨,道路遙遠,前方不測,可否與尊駕結伴同行。”
只這一瞬,他已看清馬隊情勢:前方青年公子,憑他看宇文燕男妝的經驗,一看便知是位女子;旁邊身形遒勁者,必是其貼身護衛;中間五人,將宇文燕護於核心,便裝武士無疑;后隊五人,馬背所馱器具甚多,必是隨隊雜役。
人數眾多,又交相成陣,如何破之?
正在沉思,身旁大漢突然喝到:“我等自行趕路,不慣與他人共行,你快去吧。”
文錦無奈,催馬疾行幾步,趕上青年公子,頷首問道:“公子所押之女子,是否逃奴,可否賣於我?我願出高價。”
那公子細看文錦,也是一個俊朗青年,心中不厭,略有好感,便咯咯一笑:“她的確是我家逃奴,你買之何用?”
文錦爽朗一笑:”我觀此女,蜂腰長腿,修長緊緻,若娶之為妻,必能多多生子。“
那公子美目流轉,咯咯笑道:“此女子我卻不賣,若真如你所說,為何不能為我生子“
宇文燕在後面聽得真切,不禁勃然大怒,死錦郎!竟敢說我修長緊緻,你又不曾看過,為何胡言亂語?
文錦無奈,將手一拱,說道:“如此甚是遺憾,就此別過,胡夏美女眾多,趣味十足,我隨便找一個,也勝過此女子。”
宇文燕氣憤難平,胸脯起伏不定,又打嗝不已,無可奈何,只得隨馬隊繼續前行。
又行幾里,一道矮坡橫亘在側,坡上雜樹叢生,山花爛漫,叢中幾隻蝴蝶,翩起翩落,如山花一般。
馬隊毫不遲疑,迤邐而過,坡上密林之中,一個黑影忽然俯衝而下,如鯤鵬搏食,旋落如電。
宇文燕左後側武士,未及反應,便被劍柄重擊,落馬暈了過去。黑影落地之前,空中將身一擰,借擰身之力,在右後側大漢的馬屁股上,輕劃一劍,馬吃痛,狂奔而去,卻將前面兩匹馬衝散開來。
黑影這才落地,正是文錦,他毫不停留,卻繞過左前側的大漢,直奔前方公子而去。
公子身旁護衛,豈容他靠近,催馬便向他襲來,文錦卻是虛招,他奔到宇文燕前側武士身旁之時,縱身一跳,看似要刺向護衛,卻一腳將那武士踹下馬背,順勢騎在他馬上,立即催馬前行。
此時護衛的刀已劈過來,文錦用長劍一擋,卻不理會護衛,而是縱馬直取那公子。
那公子看似也頗通格鬥,毫無畏懼,待他馬近,揮劍便斬,文錦卻縱身一躍,竟直奔她劍而去,待劍至眼前,左手便去抓,劍卻不似刀,雙鋒皆刃,只得負痛抓住,隨後藉著劍勢,已是盪至公子身後。
旋風斬!
身形飄過她臉龐的一瞬,已見她男妝之下,卻是沉靜溫婉,風姿颯然,看自己的眼神,與燕子倒有幾分相似,已是心中一凜。
隨即,他右手運劍如托泰山,從後面向她刺去,卻不刺後頸,而是挑落了她的頭巾,一頭烏黑的秀髮隨即瀑布般一泄而下,卻帶一些微卷,果然是位女子。
一步一行,步步斬陣!
電光石火之間,他兔起狐落,幾個起縱,已飄然坐在領頭女子的馬背後面,將劍一送,橫在那女子頸前。
那女子長發飄揚,不時拂在臉上,令他身心皆癢,身上幽幽暗香,更是讓他心神蕩漾,他趕忙收攝心神,往後坐了半尺,哈哈大笑道:“我重金求購此女,你們不與,在下無奈,只好出手相搶了,我不欲傷人,只想一女換一女。”
那女子從未與青年男子如此貼身而坐,本惱他輕薄,見他自己往後移動身子,也傾服他是謙謙君子,便命手下道:“不可妄動。”
此時那貼身護衛與五名武士已重新整隊,一人制住宇文燕,另外五人便要衝過來廝殺,聽那女子所言,猶豫不決,文錦又警告到:“你等使命是護此女子周全,不是與我性命相殺,你們放了她,我便放了你們主子。”
那護衛頗覺丟臉,強嘴道:“偷襲算什麼本事,若捉對兒單挑,你必不能敵。”
文錦哈哈大笑:“兵法云:出其不意,攻敵必救,你們十餘人,我為何要單挑?”
領頭女子頗感意外,沉吟一下,隨即一聲斷喝:“還不放人!”
制住宇文燕那人無奈,只得慢慢放了她。
文錦又大聲對其他人喝道:“不要使詐,快快去吧,我們的人即刻便到。”
那領頭女子臉色一沉,矜持地說道:“我向來言出必行,何須使詐。”
文錦這才慢慢收劍,腳在馬背上一點,幾個起縱,已是站在宇文燕旁邊,一顆心方才放下。
對面幾人便也上馬,集結幾個雜役,一起離去,未行幾步,那女子突然回頭,嫣然一笑,雙眸燦若極星,大聲說道:“有緣必能再會。”
言罷,右手一揚,一枚柳葉小刀激射而出,直奔文錦,文錦已經懈怠,毫無防備,右肩被劃破,卻也無妨,他伸手抓住小刀,見刀口血色鮮紅,知道無毒,便將小刀收了起來。
宇文燕怒極,眸中如有火噴:“賊婆娘,竟敢暗器傷我錦郎!”便欲衝上去拚命。
文錦情急之下,將她拉住,問道:“即便追上,你能敵否?嗯,為何不打嗝了?”
宇文燕氣憤難平,雙手叉腰喝到:“嚇本姑娘一跳,嗝都嚇死了!哎呀,你為何抓我這裏?”
原來文錦左臂環抱她後背,左手卻正扣其左胸,便道:“情急之下,未曾細看。”
宇文燕忽然滿面嬌羞:“為何還不鬆手?”
文錦如觸電般僵立,微微喘氣說道:“撫之甚美,不忍鬆開。”
宇文燕也收住笑意,聲音微顫:“如此這般,我也喜歡。”
文錦看她雙頰潮紅,雙眸迷離如水般沁潤,已是醉了,將其摟入懷中,輕吻其唇,宇文燕緊閉雙眼,微啟雙唇,便與其唇齒相印。
良久,宇文燕喘着粗氣,將他推開,嗔道:“你為何用短刃抵我腹部。”
文錦一驚,低頭查看,隨即臉漲得通紅,忙扶她上馬,說道:“快走,若敵人折返,逃之不及。”
宇文燕卻說:“我與你共騎,你且收好短刃。”
文錦正色道:“不可,二人共騎一馬,奔之不疾,恐被追上。”
宇文燕這才作罷,二人方各自上馬,往平城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