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西江月(三)
待商量完調兵策略,顧予芙決定次日就趕往睢寧,調驃騎衛至徐州剿匪。
江淮的春天乍暖還寒,都已暮春時節,天氣驟然又冷了下來。燕山營外,丁理牽着白馬,銀甲銀槍,低着頭等在帳外準備護送王妃出發。他一言不發,只有黑色披風在晨曦中獵獵曳動。
“路上多留心眼兒,尤其是走東南山區時,要更加小心謹慎,夫人的安危永遠是第一位的。”凌雪仍然放心不下,臨走又囑咐他。
丁理點頭“嗯”了一聲,稜角分明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
凌雪伸手替他理了理鎧甲,壓低聲音慢慢道:“還有一句,男子漢大丈夫,心裏再苦也別寫在臉上,得咽進肚子裏。”
握着韁繩的手指緊了緊,小將軍終於抬起頭看凌雪一眼,不無心酸:“阿凌姐,我已經儘力了……你當時的苦,又是怎麼咽下去的?”
凌雪沒想到他會反問,先是一愣,許久才苦笑着道:“不覺得苦就不用咽,不合時宜但可以甘之如飴。你別叫我看不起。”
“知道了。”丁理抿緊了唇角垂下頭,“不會的。”
正說著,顧予芙已準備妥當從帳中走了出來,她穿了凌雪的皮甲,頭戴鋼盔,將一頭烏黑的長發盡數挽在了腦後,清麗之中有了一線英姿,與平時溫柔可人的模樣大不相同。
談玉茹也穿戴整齊,正跟在她的身後。
“卑職恭請王妃上馬。”徐州太守傅懷仁來送行,親自為顧予芙牽了馬來。凌雪惦記着予芙肩上還有傷,靜靜等在一側,待予芙踩鐙子時,不露聲色從後面託了她一把。
顧予芙看出她的顧慮,輕聲對她道:“凌指揮使,你放心吧,一路上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一行隊伍十餘人,全是精挑細選的猛士,都騎在快馬之上,待到顧予芙下令出發,不多久便漸漸消失在了晚春的晨光之中。
因惦記着軍情緊急,自出發以來,顧予芙的馬鞭便催得極快。
爹爹尚武,除了送她練劍,從小便教她騎馬。從前在漢陽時,她不僅能自己馳騁,帶人也不在話下,為此甚至還惹得楊劭吃過表哥的飛醋。但肩傷未愈,她不過縱馬飛跑了個把時辰,便覺得傷口之處一陣陣撕裂般的生疼,禁不住只得放緩了些。
談玉茹心裏沒底,靠近了她問:“予芙姐,你的肩膀要不要緊。”
“還成,到睢寧也不遠,不過大半天的功夫。”顧予芙一笑搖搖頭。
“夫人,這裏靠近匪兵常出沒的山頭,草木又茂盛,我們要格外當心,以防遇到劫道。”她們正說著,前頭的丁理放緩速度,貼了過來并行。
銀槍本掛在他背上,自從發覺予芙有異,他便單手提了槍握在手中。
“好。”予芙點點頭,心裏考慮這樣也不是個辦法,不如讓談玉茹帶自己同騎,免得拖累大家。
丁理不知她心思,看向她幾番欲言又止,最終才憋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不是疼得厲害?卑職騎術還行,可以帶人。”
“沒事兒,我讓玉茹……”予芙正準備回答,忽見丁理瞬間變了臉色,突然猛拍了一下她的馬。
那馬立時向前突地躍起,一陣疾風般向前掠去。
與此同時,一支羽箭自草叢之中飛射而出,將將穿過了予芙剛剛所在的位置。
這是被烏鴉嘴說中,真遇上了攔路虎。
“保護夫人!”丁理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怒吼聲未落,他便已甩動韁繩,朝予芙的方向疾奔而去。
“予芙姐!”談玉茹面色也驟變,急忙追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後續一陣箭矢在山間如雨射出,餘下十幾騎人馬急忙揮動兵刃格擋,被生生和前頭三人分割開來。
顧予芙的馬向前一路狂奔,丁理緊隨其後大吼道:“別慌!我來了!”
“停下!”予芙咬緊了牙關拉動韁繩,卻見道路前方,幾個手持鋼刃的武夫,正嚴陣以待要逼停她。
“媽了個巴子,給老子滾下來!”當先一人急不可耐,刀已出鞘要嘗血味。
她臨危智急,強持韁繩牽動馬頭,俯下身一側。
刀鋒將將貼着鋼盔刺啦作響,把盔帽打落,一頭烏髮霎時散開,盡數飄落在背後。
馬終於慢了下來,卻不見得是好事。
那大漢一愣,頓時張狂大笑:“居然是個俏娘們兒!快捉了,正好給兄弟們泄泄火!”
說著數人包圍過來,就要拉她下馬,予芙面色一凜,拉動馬韁左閃右躲,又抽出佩劍欲刺,那大漢變了臉色,舉刀就砍。
“顧予芙!”丁理牙呲盡裂,飛馳的白馬被他一鞭抽得揚蹄狂奔,終於在最後時刻越過予芙,擋在了前頭。
匪兵仗着人多勢眾,幾把鋼刀迎頭砍來,丁理手中的銀槍猛力掄起,在馬前甩出一個雪亮強勁的圓。刀刃們錚然與長槍相擊,霎時迸起一串金石火花,丁理反手又是一擊戳刺,槍尖看準其中一人咽喉深切貫穿,那人應聲倒地,污血濺出三尺。
丁理在前面殺敵,匪兵又有人迂迴曲折,想找予芙麻煩。
予芙面色凜然舉劍迎擊,幾個來回不落下乘。
直到牽動韁繩的左臂,突然引發肩頭一陣劇痛。馬匹躍動,叫她原本凌厲的劍尖失了準頭,一劍刺了個空。
危急關頭,還好談玉茹及時趕到,慌慌張張從那人後背一劍便刺了過去。
“予…予芙姐!”血濺在談玉茹臉上她都來不及擦,一陣手忙腳亂,胡亂想去替顧予芙控馬。
顧予芙卻見倒下那人並未重傷,爬起來又要還擊,凜了眉目一把壓住玉茹的背,脫韁持劍奮力擋住來人:“小心!”
丁理以一敵眾,仍從接二連三劈來的刀劍中回過頭,他一見顧予芙處境兇險,心如火焚,乾脆一手撐住馬背跳下來,飛身三兩步提氣一縱,徑直拖槍躍上了予芙的馬。
黑色披風在空中招展,上頭血跡斑斑,若潑散的濃墨里藏了開敗的梅。
胸口貼着後背,鬍渣挨着烏髮,丁理一手抓住馬韁,順勢護緊懷裏的人,一手將銀槍舞成了氣貫長虹的白龍。沒有了後顧之憂,那寒光愈發凌厲,所到之處血肉橫飛,硬生生盪開了合圍之人的攻勢。
“好槍法!”談玉茹在旁協助禦敵,不禁驚呼,丁理這白龍將軍的綽號,果不是浪得虛名。
支撐過了這段時間,後續的甲士紛紛趕到。糾結的一群殘兵敗將,一旦失了先機,又如何擋得住大明鐵騎,不過片刻功夫,便被屠戮殆盡。
危機暫時解除,丁理喘着粗氣,環顧四周無虞后,終於將滴血的銀槍插入了土裏,然後緩緩鬆開了懷裏的人:“夫人,您沒事兒吧。”
“我沒事,小丁將軍,多謝你。”予芙一樣呼吸不穩,但總體依然鎮定,她白皙的面容上血跡點點,全是剛剛飛濺上去的。
“嗚……”談玉茹驚魂未定,終於綳不住,嗚嗚地哭出了聲。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走。”予芙咬着牙道。她左肩之上的疼痛一直鑽到心裏去,剛剛緊急時刻無暇顧及,這會兒強撐着倚在丁理胸口,後背都已逼出了一層細汗。
“好,夫人,我們……”丁理正說著,眼見有一支弩箭帶着凌厲的呼嘯,從二人的側首突然飛出,直衝顧予芙而來。
槍不在手,格擋已經來不及,下意識的,丁理雙臂張開,緊緊環裹住了懷裏的人。
弩箭從刁鑽的角度刺透了他的肋下,一股尖銳的痛楚襲來。血頓時洶湧而出,一瞬間就染紅了二人的衣擺。
“丁理!”
“小丁將軍!”
“丁將軍!”
眾人都驚住了,甲士們急忙持刀去找放箭之人,卻見地上一個將死未死的匪兵,冷笑着垂下了手裏的機弩,已然歪了頭。
“我…我還好,先走,走!”丁理眼前一片眩暈,咬牙抽動着韁繩,催動了馬蹄飛奔起來。
蒼涼的黃昏中,幾隻椋鳥遠遠掠過如血殘陽。
一隊奔馬馳入睢寧驃騎衛營地,當先的一匹上面有兩人同騎,一人率先飛身下馬,落地卻是一陣踉蹌,她鴉黑的長發披散在身後,逆着輝光徑直向營內飛跑。
“予芙姐,你慢點兒!”談玉茹連忙下馬去追,她們的身後,十數個甲士也紛紛下馬,其中一人正架着丁理,神智已近恍惚。
營前軍旗獵獵,守衛見來人穿大明軍裝,本未戒備,卻見一個高挑纖細,滿身是血的女人朝這邊奔來,立刻架了刀劍喝住她:“來者何人!敢闖攝政王府驃騎衛!”
“驃騎衛指揮使何在!”顧予芙一面從頸間掏出攝政王令,一面疾聲喊道,“軍醫又何在!丁理受了重傷!”
“攝政王令?”守衛看向金光閃閃的令牌大驚失色,急忙叩首,又叫來許多人幫忙,速速通傳指揮使。
然而袁九曜還沒到,便有一個身材高大,筋骨強健的將軍,聽到消息率先奔了出來。他古銅的面容上神色如灼,大步流星掠過顧予芙不管,直接朝丁理而去:“丁理!你究竟是怎麼搞的?”
“江鐵羽……”丁理被軍士架着,一手捂住血染的肋下,半闔的眼強睜開斷續道,“我沒事兒,顧予芙…她是主上的夫人,你,你答應我,你…你要親自護她回徐州……”
“什麼夫人,這會兒還說什麼徐州!”被稱為江鐵羽的男人眉頭緊鎖,一把架起自己的好兄弟,“你撐着點兒,軍醫馬上就到。”
“不行…江有鶴。”丁理的虎目飄忽着,痴望向前方喃喃道,“她金尊玉貴,又愛逞強…你答應我…護好她……”
江有鶴一怔,抬頭順着他的視線,看向了前方。
不遠處,披頭散髮的女人扶着旗杆,站在落日餘暉里,她的脊背明顯歪向一側,整個人隨着喘息起伏聳動,只遺留給他一個纖細又柔韌的側影。
而再遠處,驃騎衛的指揮使袁九曜,正匆匆忙忙向這裏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