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獻金杯(二)
木盒裏面,靜靜躺着一個新做的墨綠香囊。
一尺絲羅輕如水,千針綉成並蒂蓮。楊劭先細細洗了手,才取出來捧在掌心,埋首深嗅了幾下,一股淡淡的草藥香味餘韻悠長。他將那香囊摩挲在唇邊輕吻了吻,才掛在了自己腰間,轉而去讀信。
信一如既往講的多是公事,徐州見聞,民生多艱,諸如此類。楊劭看着那清秀小楷,眉目溫柔,逐字細讀,渴望着能找出幾句相思紅豆,直到最後才看到了兩聯詩句: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兩聯之間顯然空了一行,這是予芙和他打起了啞迷。
楊劭低笑一聲,這首是李太白的樂府詩《春思》,歌本有三聯,他凝眉從頭默背,才發現少的正是最悱惻的那句依戀: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此謂我心。
半生風雨,無畏無懼,惟有一妻是心上硃砂,楊劭唇角還含笑,鼻息卻微微積酸,許久長長太息,將信疊好收入自己懷中。
相思無解,仗打贏了才能回去,不多時楊劭便又召了謀臣幕僚,共各營統領一道議事。
軍紀方肅,於公淮陰一日不開戰,軍中便吃一日白食,經年累月終究不是個辦法。於私楊劭心心念念早日凱旋,一朝事成,他只想爭分奪秒趕往徐州與予芙相見。
然而當下情形,雍軍畏戰,罵也罵了,激將無果,仍縮在城裏不出來。若要強攻,也不是不可,但到時候勢必死傷無數,大明男兒哪一個不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小,不到萬般無奈,他實在不願多犧牲人命。
十多人圍坐在大軍帳中各抒己見,卻無幾個有用的計策。
楊劭端坐在主位,眉頭緊蹙着聽堂下諸人爭論不休。
“趙二這慫包既畏我軍如虎,乾脆給他下個最後通牒,再窩窩囊囊苟在城裏,待到老子殺進去,就要屠他娘的城,老的少的一個不留。”臧雙虎扯着大嗓門兒,惡向膽邊生。
“那咱們,不是如同從前的雍軍一般殘暴?”韓廣策搖搖頭,“王爺絕不會同意的。”
“何不假意談和,趁趙猷理來了,把他捆了拿去逼降?”右軍營統領韋熾緩緩道。
“就趙二那個德性,這鴻門宴他敢來?”臧雙虎一拍大腿,“再說了,你要是岳全,你他媽能信這是真求和?趙二沒腦子,岳全又不傻!”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說怎麼辦吧。”韋熾被懟了,也有了火氣,“我倒是想一把火燒了淮陰城,能成?”
“不才以為,咱們也許能繞過淮陰,試試偷襲金陵。”角落裏,一名謀士獻言道。
“長江天塹豈是一夜能渡?”韓廣策皺着眉道,“崔先生此言,未免太異想天開。”
“我倒以為……”那人還想繼續說下去。
“淮陰當南北之中,江浙之腰。”楊劭本被眾人攪得頭疼,只一邊聽着一邊閉目養神,聽到謀士無謂爭論,方才開口打斷他道,“放任幾十萬雍軍在淮陰城中不管,別說直擊金陵,已奪下的整個淮南都危如累卵。你想的是圍魏救趙,到頭來只會聰明反被聰明誤。”
主帥一開口,堂下聲音立時稀疏了。只有臧雙虎看看楊劭,又看看眾人,垂頭大嘆了一聲:“王爺,但這樣拖下去,也實在不是個事兒啊!”
帳下一片寂靜,楊劭不說話,把胳膊撐在花梨木扶手上,十指相碰抵在鼻骨,許久之後,方才星眸沉沉問:“此次天奉和永蒼的主將,你們可有誰結交過?”
前軍營統領龐駿剛剛驚悉,被斬了手下大將,亦憂亦懼亦恨。加上出來前老師梁固就再三囑咐他,楊劭到底是外人,此時他明明認識天奉陳智,卻不動聲色,冷眼旁觀。
眾人正面面相覷,不知楊劭是何意,堂下的謀士李攸緩緩站起來道:“在下十多年前做雍臣時,曾出使過永蒼,和本次永蒼主將何進有過數面之緣。不知道王爺,想知道什麼?”
“何進為人如何?”楊劭眯着眼問,李攸思慮一二道:“以在下了解,何進此人武藝精湛,也識兵法,但坊間有傳聞,說他懼內而好色。”
此話一出,堂下頓時連起一片笑聲,韋熾忍不住嗤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怕什麼老婆!”
楊劭瞥他一眼,韋熾自覺不該插話,立刻閉了嘴。他一抬頭,正見趙雲青扶刀站在楊劭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端正得像個木頭。
見眾人肅靜下來,李攸又繼續道:“我多年前見他時,何進大約三十歲年紀,也算英俊瀟洒。我聽聞他早年便是靠這副好皮囊,娶了永蒼蘇丞相之女蘇嫻才做到的將位。”
“原來是靠女人上位。”楊劭冷笑一聲。
“不僅如此,何進於男女之間,也算忘恩負義。”李攸頓了頓道,“他上位后不久,瞞着夫人在外連養了幾房外室,甚至因此和髮妻鬧上了朝堂。後來永蒼郡王因蘇丞相之故,說要賜死他最寵愛的蘭姬,他怕影響了仕途,為求自保又轉而重投蘇家,當庭大罵是那姑娘低賤下作勾引於他,以作為脫身之道。”
“這樣的還好意思忝居將位,永蒼當真無人。”楊劭聽完何進風流韻事,諷笑一聲心中鄙夷萬分。
但鄙夷歸鄙夷,謀事還是要謀,楊劭看着李攸不緊不慢道:“但真如先生所說,他德行如此,於我們未必不是好事。疑中之疑,比之自內,不自失也。永蒼這回出了六萬人馬,若是能逼的何進叛了雍軍,裏應外合,倒是可以打開局面。”
“楊王,您的意思是,反間計?”堂下眾人一聽,立刻會意,韋熾略一思忖:“王爺說得對!雍朝聯軍,雍軍二十七萬,天奉八萬,永蒼六萬,雖然看起來總量龐大,但到底各為其主,與其和他們在城下死磕,倒不如想辦法把這潭水攪渾。”
韓廣策點點頭接着道:“韋統領說的極是,先前小丁將軍誘敵,我伏兵殺出與聯軍對壘,戰時那般激烈,他們左右翼之間也不互救,都巴望着另一側能率先衝鋒。當時我以為不過是兵士懦弱,怕死畏戰,如今看,倒真像是各自為戰。”
臧雙虎聽完這話,椅子一拍站起來道:“沒有能夠服眾的主帥,可不就是這樣!韓老哥,別的咱不好說,我這后軍營絕對上下一體,能扛硬仗。他們真自己鬧起來,怕是只我一營就能把他們打趴下。”
“老臧,你明明是從王爺手裏接的便宜鐵軍,怎麼倒好意思自己吹起來了。”韋熾忍不住伸手拍拍他揶揄,臧統領也不惱,反倒哈哈大笑:“韋熾,老臧生是王爺麾下臧雙虎,死是王爺跟前殺小鬼的魂,吹一吹王爺的兵又怎麼了?”
“昔日田單守即墨,想除掉燕將樂毅,於是散佈樂毅想在齊地稱王的謠言,燕慧王果然中計,使騎劫代將,樂毅不得不飲恨投趙。何進比不了樂毅,趙二更昏過燕王。”楊劭望着堂下和氣一團的幾個愛將,娓娓道出這則故事,其深意不言而喻。
“既然何進涼薄又好色,”韓廣策笑道,“那咱們就從他下手,誘反了他!”
“趙二剛愎自用又膽小如鼠,如今已是驚弓之鳥。即便不能真逼的何進跳反,若給趙二點兒蛛絲馬跡,他必疑神疑鬼。”楊劭朗朗星眸掠過一絲狡黠的笑,“到時候何進騎虎難下,本王再親自去信許他高官厚祿,他好色,就送他十個八個美人,我倒不信,他能守住不叛。”
月色皎皎,獨照寂寥。
清輝斑斕下,淮陰城樓彷彿含悲的老者,寂然無聲屹立着。
已近三更,城內巡夜的士兵拖着沉重的步伐小隊而行。
這城已經守了近月,除了一開始激戰一場落敗,如今鎖城封關,大家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也不知哪天才是個頭,只能一同硬着頭皮等下去。
然而聯軍內早就草木皆兵,楊劭善戰人盡皆知,城外那迎風招展的楊字火焰旗幟,遠遠看着就和催命符一般。
軍官們唉聲嘆氣,士卒間更是謠言四起,有人說要是把明軍拖得不耐煩了,等破城一定會大開殺戒。還有人說,上頭早知道這城根本就守不住,到時候當官兒的有門路,不等城破就能先逃,而兵卒子只能留下當替死鬼。
最近更是有一種說法忽然甚囂塵上,傳言永蒼國主畏懼楊劭,雖然假意在這裏抗明,背地裏其實已經挑好了郡主聯姻,不日就要獻給明王。
“邦——邦——”
更鼓飄在無人的長街上,敲得這夜更顯幽暗。
疲憊的巡夜兵丁走到東轅門附近的時候,忽然看到一道人影閃過,隨即飛速朝城北方向掠去。
“是誰!”領頭的巡衛官嚇了一跳,猶如在昏沉中被人捅了一記白刃。
前兩天他就聽輪班的兄弟們說,最近半夜遇到過幾次,有人爬城牆偷偷入城,只是來人身法太快實在抓不到,想不到今天自己也遇到了。
“老大,怎……怎麼辦?”跟在後頭的士兵嚇白了臉,攥緊了手中槍桿直哆嗦。
“追!萬一是姦細,追到了賞金不會少……”巡衛官壯起了膽子和手下道,一聽到錢,幾人頓時都精神了幾分。
十人的隊伍分了三路,小跑着包抄。
那人影神出鬼沒,一直往淮陰城西北角而去,終於,待追至一處巷口,他不小心拐入了死胡同,不過略一遲疑,就被氣喘吁吁的三名雍兵堵在了巷道中。
“你是誰!繳械不殺!”當先的雍兵抬着槍,步步逼近。
來人矇著面,似乎並不打算束手就擒,立刻拔出劍,只手腕一抖,劍光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