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烈火慰英靈
自物種起源的那一天起,但凡是生命,就會對這種只有一次的神聖存在,分外珍惜。
那些與撫順關隔着一里之地的野人女真回頭看到了這番情形,無不更加賣力地奪路狂逃。
也幸好慌歸慌,倒也不至於慌不擇路,大多數人都始終只朝着黃重真預先設定的那個方向狂逃。
黃重真將這次小規模伏擊戰的地點,設在了距離撫順關東北五里之外的一個小山谷里。
這個山谷不算大,形狀卻非常理想,內圓外窄,中間略微縮緊,就跟個酒葫蘆似的,因此黃重真很順口地就將之稱作了葫蘆谷。
葫蘆谷與外界的聯繫,除了四圈邊上那些也並不顯得很高的山壁,也就只有口上那段狹窄的通道了。
若敵人追進谷里來,那麼只需用少量的精銳兵力堵住谷口,追兵便只能任由埋伏在周邊山壁上的伏兵,以滾石滾木砸死砸傷,或以弓箭射殺。
海耶西端着祖傳的精鐵長矛,隨着戰馬的奔跑一聳一聳的好不威武。
眼看着就快要攆上那群哭爹喊娘的野人崽子了,麾下兒郎們的鋼刀也都已經舉起來了,卻不想這群猴兒般的傢伙,竟一溜煙地跑進了一個狹窄的山道里。
若是心細之人,不難看出這場追逐戰充滿了陰謀的味道。
但是海耶西受初夜的冷風一吹,酒意已經完全上頭了,想都沒想就咆哮着一人一馬扎進了山道里。
他麾下的兒郎們向來以這個少族長馬首是瞻,也從不認為在這女真族的腹地里,會出現什麼像樣的敵人,因此也幾乎都毫無防備地提馬跟了進去。
待最後一匹還算健碩的戰馬載着馬上的騎士,一頭扎進了黑幽幽的狹窄山道里,便聽山道兩邊陡峭的山壁上方傳來一聲令下,緊接着四周喊殺聲四起。
海耶西這才陡然被驚出了一身冷汗,酒意瞬間醒了大半,慌亂中抬眼四望,只見周邊的山壁上火把四起,丟下山谷來,將陰暗的山谷照得透亮。
最緊要的是,隨着這些火把的飄落,隆隆的響聲也在四周的高處響了起來。
緊接着滾石檑木便一股腦兒地往盆地狀的谷中傾瀉而下,幾乎只是頃刻之間,就將這個不算大的山谷給填得滿滿當當。
戰馬和馬上的騎士們,驚慌之中無論是向前的還是退後的,或者擠在中間的,都被砸得頭破血流。
只有最後進谷,並在隆隆之聲響起的瞬間,就丟棄戰馬連滾帶爬往谷外沖的幾個人得以倖免,卻也逃不過帶着三十來個挑選出來的精兵,堵在谷口的黃重真。
端着祖傳長矛沖在最前邊的海耶西,終究沒能一探這個小山谷的究竟,便被一塊碩大的巨石,連人帶馬給壓在了葫蘆的細腰上。
臨死之際,他唯一遺憾的,便是從未探到過任何事物的底,建州的底線在那裏他沒探到過,奴酋對他的容忍度他連試探的勇氣都沒有。
便連在酒後興緻勃勃地撲上去,卻總是興意闌珊短暫擁有的女人,都從未探到過花蕊的底部。
至於那些接連趕來的零星的撫順關駐兵,來得若只是十幾二十甚至個位數,那些握有弓箭的所謂精兵便已足夠應付。
當然,互有損傷是無可避免的,黃重真對此也樂見其成。
唯有最後一波追兵,人數最多,來得很慢,卻足夠小心翼翼,裝備得也頗為齊全,還頗有陣型。
但在重真精準的箭術打擊之下,也很快就喪失了鬥志,並在野人女真越發勇武的攻擊之下近乎團滅,只剩下一小一老兩個兵丁,在火把通明的雪夜裏瑟瑟發抖。
“這……這……”
瘸腳老兵難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族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都倒在了雪地里,熱血汨汨而流,卻很快就有了凝固的現象。
最悲傷的是,憑藉自己大小也經歷過數十仗,更跟隨老族長抵抗過明人侵擾以及建州吞併的戰場經驗,卻直到近乎全軍覆沒,都尚未摸清這股敵人的底細。
不!別說底細!便連絲毫的認知都沒有!
他不知道這群敵人是從哪裏來的,也不知道他們的具體數目,更不知他們的戰略目的究竟是什麼。
他只知這很有可能是老林子裏的野人組團來複仇了,但是野人女真向來鬆散,何曾如此有板有眼地打過任何一場伏擊戰了?
“難道……是建州人假扮的?為首的這個少年,便是白甲怪物?”
想起那十幾支精準無比的精鐵箭矢,瘸腳老兵心中大驚,鐵打的身子便再也熬不下去,鋼澆的意志也再也無法支撐下去,撲通一聲便從馬上跌落了下來。
“爺爺!爺爺!”
旁邊的那個顯然還只是個半大孩子的小兵,立刻從小馬駒上翻落下來,驚慌中又奮力地將他從雪地里抱起來,唯恐他窒息而亡。
瘸腳老兵在孫兒的攙扶之下,劇烈地咳嗽了一陣,才恢復了些許神氣。
“你好,我叫重真,是他們的少主。”
一道極富磁性的柔和聲音,從那群野人女真野蠻的呼喊之中傳了過來。
瘸腳老兵大概是覺得這道聲音倒還蠻好聽的,放在此時此地更是與眾不同,於是便抬眼望去,只見一大群精壯的野人簇擁着一個並不十分健碩的獸皮少年。
那少年小麥色的國字臉,在火光的映襯之中顯得格外堅毅,嘴唇略厚,好似非常倔強,劍眉星目,鼻子高挺,看上去真的很像圍在大汗身邊的那些白甲怪物。
他的名字也很女真,瘸腳老兵唯獨不明所謂的少主是幾個意思,卻聽少年身邊一個自稱博古通今的老頭解釋道:“他是圖騰神派給我們女真諸部的少主。”
“圖騰神?女真諸部?”
身為一個女真老人,瘸腳老兵自然知曉女真族的這一古老傳說,但是這麼多年了從來就沒見過,誰還信那玩意兒啊?
倒是少年左側的一頭半大老虎,以及右側的那頭半大黑熊,看上去威風凜凜的,好像真是圖騰神派遣而來的守護神獸一樣。
“難道還真是野人女真組團前來複仇了?”
瘸腳老兵滿心的疑惑,可很快就衍變成了滿臉的驚慌。
因為那個叫做重真的獸皮少年,已微笑地望向了自己唯一的孫兒,並且還溫文爾雅地詢問道:“你會認我做你的少主嗎?”
“我……我……”老兵的孫子吶吶地不知如何言語。
瘸腳老兵卻立刻就知道了該如何應對,帶着他在這個世間的唯一念想,朝着重真深深地拜伏了下去,以極為滄桑的聲音說道:“海西族葉赫部海力斯,拜見圖騰神的兒子。我的少主,請接受您的奴才最誠摯的跪拜。”
“海西族葉赫部海爾格……”他的孫兒依言而語,其清亮的聲音與老兵的滄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似乎能點亮這個雪夜。
雪夜確實被點亮了,不過卻不是被人的心,而是火,無邊的大火。
黃重真在海力斯的指認之中,找到了穿着一身華麗戰甲的海西殘部少族長——海耶西。
並且翻開那塊巨大的石頭,讓老博古探進那身懷裏的戰甲,從他肉泥般的胸口,掏出了那枚代表着海西族葉赫部最後榮光的純金製作的令牌。
“這鋼刀一般,這矛倒是不錯!”
將那口沾着海耶西自己鮮血的鋼刀踢到了一邊,算是對部下的賞賜,黃重真拾起另一邊的那桿長矛,握在手中虎虎生威地耍了幾下,便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是老族長臨終前傳給少族長的武器。”海力斯解釋道。
“既然老族長已經死了,為什麼不直接稱他為族長,而是少族長?”
“我是看着少族長長大的,叫習慣了……”海力斯看看少族長血肉模糊的身軀,無限唏噓,也無比的擔憂。
“在撫順關內,還有你的直系親屬嗎?”
“沒有了,我爺孫倆相依為命已經很多年了。”
“知道了,這就去撫順關吧。”
在這對爺孫無奈的帶頭之下,關門尚未關閉的撫順雄關,幾乎沒有任何抵抗的,就被大搖大擺走進關內的黃重真,給拿下來了。
入關之後,他便不管那些激動的野人女真會在這座關城內做些什麼,也不在意他們會對這座雄關造成怎樣的傷害。
他只是叫海力斯爺孫帶着自己去了海耶西的府上,人一個沒殺,財物也一樣沒動,漂亮的婦人更是一個沒碰,而是搜羅出那個倒霉少族長生前最珍貴的衣服和掛飾,打包提在了肩上。
“這……這是大汗賜給少族長的最大榮耀啊!”海力斯驚嘆於這個新任少主的眼光之毒辣,便讓小孫子無論如何都要緊緊跟着自己,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黃重真來到了撫順關的西城門之上,靜靜地盤膝坐着。
黑熊與老虎趴在他的左右,與他一同默默地看着撫順關在平靜的雪夜之中,迅速變成了一座悲慘的人間地獄。
對此,黃重真面無表情,只當那熊熊的烈火與被烈火煅燒的肉與靈魂,是在祭奠十一年前撫順的那場悲傷,是在告慰同胞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