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作家(3)
十一
毛主任的媳婦和兒子再也沒有來,吃飯時孫仲望感到一點意思也沒有。毛主任總是將好菜放在華文賢面前,擺在他面前的多半是白菜和蘿蔔。
那天,他們一起找徐局長彙報了修改方案后,除局長考慮了半天,終於同意了。回來后就開始改。毛主任將桌子移了個方向,自己坐在後面,孫仲望和華文賢坐在前面。毛主任問鄉里公公罵兒媳婦怎麼罵,他倆就告訴他幾種常用語。毛主任斟酌一番,揀了一種,潤潤色後記到稿紙上。雖然擺出作大手術的架子,但前幾場基本上還是按孫仲望寫的第一稿抄。
這天下午,毛主任寫累了,想抽煙,孫仲望和華文賢的低檔煙,他不願抽,就掏了錢叫華文賢去買。華文賢出去一會兒,又返回來,身後跟着孫仲望的媳婦。孫仲望有些吃驚。毛主任正在聚精會神地想問題,只衝着她點點頭。
媳婦坐下后,痴痴地望了孫仲望一陣,說:“你長白了,長胖了!”孫仲望說:“光吃,沒處消,只有長肉。”媳婦說:“聽趙宣傳委說,你還抽空去幫人打短工。掙零花錢?”孫仲望說:“沒有。只有剛來時抽空幫人做了半天煤。”媳婦說:“趙宣傳委見我就問你的情況,鎮長也上我家坐了一回。”你來后怎麼不寫封信向鎮裏領導彙報,別讓他們說你當了農民作家以後瞧不起人了。孫仲望說:“我從未給領導寫過信,不知道怎麼寫。”媳婦說:“一回生,二回熟么。今天你寫好,明天我帶回去。”孫仲望說:“你今天不回去?”媳婦說:“想攆我?還以為這些時你心裏饞得發燒呢。城裏的女人讓你起了歪心思唦?”孫仲望說:“你瞎猜。三張床三個人,沒你的鋪。”媳婦說:“怕什麼,往年修水利,一個工棚上百人,我們還不是照樣睡。”
媳婦從包里往外掏毛衣,說天要變了,她怕他凍出病來還得她料理,不然才不跑這慪氣路呢。掏完衣服,她又衝著毛主任說:“你出去一下,我和老孫有點事。”毛主任說:“別鬧。正忙呢!”孫仲望的媳婦上前奪過孫仲望筆下的稿紙:“難怪徐局長要你下去體驗生活,你一點也不知道下情。當年在水庫住工棚時,有人老婆來了,大家都要出去避半個小時呢。”毛主任無奈:“罷罷,我去叫服務員給你們開一個房間,不過只能住一晚,超過的自己掏錢。”孫仲望的媳婦說:“我就要多住幾晚,錢不夠,到時在我男人的獎金里扣就是。”
換一間房,門一關好,二人就往床上鑽。因為太急,將床單也弄髒了。媳婦用臉盆裝上水,將那一塊浸濕後用力搓,邊搓邊對孫仲望說:“我在家聽人說,華文賢給他媳婦寫信,說你水平太低,改劇本你完全插不上手,主要靠他動筆。”孫仲望在另一張床上躺着說:“他只會動手拍馬屁,現在是毛主任親自動手改。”媳婦說:“那你當心,他像蔣介石一樣,會從峨嵋山上跳下來摘桃子。”孫仲望說:“我知道,可我防不勝防,華文賢和他攪到一起了,我有勁使不上,”媳婦說:“我看華文賢一定有什麼企圖。”孫仲望說:“華文賢和毛主任攪肯定要吃他的虧,只可惜,連我一起搭上了。”
華文賢在外面叫吃飯。門開后,華文賢開玩笑說:“表姐,我還以為你被肉釘釘在床上了呢!”孫仲望的媳婦說:“除非把你的鼻子借給老孫!”
毛主任和華文賢在頭裏走了。孫仲望在後面對媳婦說,他吃過毛**吃的武昌魚。媳婦聽了,就說今天要沾公家的光,也嘗一嘗武昌魚的味道。
到餐廳坐下,孫仲望等毛主任開口加菜,等了半天沒動靜,服務員依然只送了一個四菜一湯來。孫仲望見媳婦直朝他使眼色,終於鼓足勇氣說:“不知有武昌魚沒有?”華文賢笑着說:“表姐就想過夫貴妻榮的日子,就想吃山珍海味了?”孫仲望的媳婦說:“是又怎樣!老孫寫《偷兒記》,功勞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們犒賞一下我也是應該的呀!”見她來真的了,華文賢進退兩難,愣了愣后,硬着頭皮說:“毛主任,我表姐想見個世面。”毛主任說:“這麼晚了,哪來的武昌魚?”
這時,一個服務員從旁邊走過。孫仲望的媳婦攔住她,問有武昌魚沒有。服務員說有,要幾條?孫仲望的媳婦回頭問毛主任:“你表個態吧,幾條?”毛主任說:“伙食標準局長定死了,一根魚刺也不能加。”孫仲望的媳婦說:“那老孫一個人寫的戲,怎麼能夠一個作者又加一個作者?”毛主任說:“老孫他願意這樣。”孫仲望的媳婦說:“那老孫現在同樣願意。”毛主任說:“老孫願意加武昌魚,那就讓老孫去加好了。我不管。”孫仲望的媳婦說:“那你管什麼,管從峨嵋山上下來偷別人的桃子。”
毛主任氣得一拍桌子,起身走了。孫仲望的媳婦說:“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呢!”說著就將一碗湯摔到地上。見媳婦鬧得不像話,孫仲望火了,上前就是一耳光,說:“你這臭婆娘,太好吃了,給我滾!”媳婦挨了打后,猛一怔,隨着大聲哭叫着跑出了餐廳。
孫仲望坐在餐廳里發愣。華文賢說:“你不該打她。她脾氣烈,說不定要出事的。”孫仲望聽了,就起身去找。
找了一圈,不見人。他又喚上華文賢一起找。招待所周圍的樹林、牆角都找遍了,依然沒有蹤影。正說上街去找,就聽見旁邊有人議論,說有個女人發了瘋,見汽車就往輪子底下鑽。他倆急忙往十字街跑,一大堆人圍着的果然是孫仲望的媳婦。她將頭狠命地往一輛汽車輪子上撞。司機攔也不好攔,拉也不好拉。孫仲望和華文賢衝上去架起她就往招待所拖。
回到房間,媳婦要死要命地鬧。孫仲望衝著她說:“你腰上綁桿稱,自己稱一下你的分量。別說是你,就是我,人家也很少把我當人。你以為自己的男人寫了一個戲,就什麼都改變了?這是痴心妄想!我在這裏連人家三歲的兒子都不如,還有你作威作福的機會?我只是人家的一隻沒有柄的夜壺,用時就雙手捧着,不用時就一腳踢到床底下去。”他說了這話后,媳婦就平靜下來。兩人都不作聲,坐到半夜,媳婦嘆了一聲,說:“命里只有半升莫求一斗,我是將自己看高了。”孫仲望說:“想通了?”媳婦點點頭。孫仲望說:“餓沒餓?”媳婦又點點頭,於是兩人一起出門,上街買東西吃。
吃完東西已是下半夜兩點半了。媳婦不願回招待所,孫仲望就陪她到車站候車室,等頭班車回西河鎮。
孫仲望將媳婦送上客車后,往回走時,碰見了小杜。
小杜主動和他打招呼,還叫她身邊的一個姑娘喊他孫老師。同時介紹,說他是我縣著名的農民作家。復又將姑娘介紹給孫仲望,說她是劇團的主要演員,演青衣的B角,名叫許小文。許小文是小杜的外甥女,她和小杜正要去找孫仲望,正巧碰上了。許小文說她最適合演《偷兒記》中的女主角,但團里好幾個人在競爭,如果是公平競爭她不怕,問題是別人都有靠山,所以只好來找孫老師,孫老師是主要編劇,說話是有分量的,又有識人才的慧眼。
孫仲望不知怎麼回答。小杜在一邊說,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孫仲望說,這個忙實在不好幫,幫她等於害她。他說按現在的方案去演,到最後一場,女主角死之前瘋了,將全身脫得光光的,在野地里追趕一隻蝴蝶。許小文說她不怕,她願意為藝術獻出一切,再說不用真脫光,只要穿件乳白色緊身衣就行。小杜猶豫起來,說這件事以後再說,知道的明白沒脫光,不知道的還以為真脫光了,你才十八歲,以後還想不想過日子?
不由許小文分說,小杜拖着她走了。
孫仲望回到招待所,正趕上吃早飯。華文賢見他從外面回來,就問:“表姐走了?”孫仲望嗯了一聲。毛主任勉強一笑:“我還當吃了早飯再走呢!”孫仲望說:“她還不至於賤到這份上。”毛主任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終於沒有說。
上午十點過後,夏團長來了。進門就說,你們這樣寫不行,團里再也沒有一個人願演女主角了,大家都說,除非到武昌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找個**來演。毛主任一板臉,要夏團長回去說,誰演這個女主角,參加省里會演回來,肯定可以評上二級演員。夏團長不信他有這個把握。毛主任誇下海口,這個戲若不在省里拿個一等獎回,他從夏團長胯下爬過去。夏團長見毛主任將話說得這樣死,就自找台階下,說老毛得兩個農民作家助陣,說話比打雷還響。
夏團長走後,毛主任對孫仲望和華文賢說:“劇本怎麼能讓演員左右,那幾個女演員我了解得透亮,平時裝出個大家閨秀的樣子,真有事求你時,讓她脫褲子上床,她也不怕丑。”
十二
寫到第四場后,毛主任執意拚命將劇中人往死路上領,孫仲望一點辦法也沒有。華文賢對毛主任的話言聽計從,搞得孫仲望只能做一個吃閑飯的。閑得過意不去時,他就掃掃地,倒煙灰缸,打開水。碰到有字三個人都不會寫時,就趕忙幫着查字典。有一次,毛主任對他說:“這幾天沒你的事,你可以回去看看,當心你媳婦又出事了。”華文賢也說:“順便給我捎幾件冬天的衣服來。”孫仲望說:“你們是不是想剝奪我的著作權?”這以後,毛主任就再也沒叫他回去了。倒是華文賢吵着要回去一趟,但是毛主任死活不準假。
這天下午,華文賢和毛主任正在寫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臨死前的一段唱詞,房門被人敲響了。孫仲望開開門,門口站着華文賢的媳婦。
毛主任見了非常客氣,親自將華文賢夫妻倆到隔壁房間安頓下來,還說條件不好,願意的話,請多住幾天。
此一回,彼一回,兩相比較,孫仲望心裏很難受,不願過去看。他翻了翻毛主任寫過的稿紙,見王家老爹兒媳婦的那個核心唱段剛寫完,整整寫了三頁稿紙。
毛主任回房時,孫仲望還沒看完那個核心唱段。毛主任問:“寫得怎樣?”孫仲望說:“像詩。”毛主任說:“你還有點鑒賞力,我就是要寫出詩情畫意來,”孫仲望說:“只怕鄉里人聽不懂這些戲文。”毛主任說:“我向來不去遷就愚昧,我的目標就是上省里去奪塊金牌回。”孫仲望說:“我當初寫這個戲時,老在想怎樣寫鄉親們喜歡看。”毛主任臉紅了:“現在是我在寫,我是專業作家,不是農民作家。”毛主任的聲音很高,驚得華文賢光着上身跑過來,見孫仲望在沙發里坐着低頭不語,又折回去了。
毛主任趴在桌上沙沙地寫着,一句話也沒同孫仲望商議。孫仲望呆坐在那裏想着心事。
開飯的鐘聲響后,毛主任親自去叫華文賢和他媳婦吃飯。到了餐廳,還沒坐下,毛主任就招呼服務員來一條武昌魚。媳婦聽華文賢介紹武昌魚的來歷和特點后,就說:“多謝毛主任的看重。”毛主任說:“沒什麼,我只是怕大名鼎鼎的農民作家的夫人,來縣裏沒吃上武昌魚,也跑去尋死!”華文賢的媳婦說:“為了一條魚沒吃到口,跑去尋死,這也太不把命當命了!”華文賢暗拉了媳婦一把,媳婦會意,不再說了。
孫仲望一句話也沒說,等服務員端來武昌魚時,他趕着起身去接。盤子到他手裏以後,忽地一歪,一條武昌魚跑到地上去了。
孫仲望說:“大家莫怪,我失手了。”毛主任看也不看他,說:“沒關係,服務員,再上一條。”服務員去去就回,說:“武昌魚沒有了,別的魚要不要?”毛主任說:“不,只要武昌魚!”毛主任一擱筷子,要領他們到街上餐館裏去找。孫仲望心裏難受,不想去。毛主任說:“本來我沒這個權利,是你媳婦幫我爭取到的。你不去,不就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再說,她上次來沒吃着武昌魚,你可以代她吃嘛!”孫仲望只好跟着去了。
找了幾家餐館,都說沒有武昌魚。毛主任發誓,就是找遍縣城也要找到武昌魚。後來終於找到了,孫仲望一口也沒吃。回來的路上,華文賢的媳婦說:“其實武昌魚還沒有鰱子好吃,嫩嫩的,一點口勁也沒有。”華文賢說:“早知這樣,還不如給你來個土豆燒牛肉。”毛主任說:“舌頭不一樣。不過吃多了就能區別出好歹來。”華文賢的媳婦說:“那毛主任你是狗舌頭。”毛主任說:“我待你這樣好,你還罵我?”華文賢的媳婦接著說:“我們是豬舌頭,只配吃粗糠爛食。”毛主任說:“難怪老華有這麼多生動的戲劇語言,原來都是你在枕邊教的呀!”
孫仲望聽不下去,在頭裏走了。回房后倒頭就睡。
十三
半夜醒來,孫仲望口渴得厲害,頭也很重。他爬起來拿起水瓶一搖,是空的,再搖另一瓶,有水,卻不多。正待往杯子裏倒,毛主任在桌子那邊說:“做夢也想吃呀喝的。留給我,我還要煞通宵呢。明天劇本要上排練場,就只執筆的老毛着急!”孫仲望放下水瓶,走到衛生間接了幾口自來水喝下去。再睡時,身上更難受。
毛主任熬了一個通宵,將劇本改完,天亮時才上床睡。到七點半時,隔壁華文賢夫妻倆不見起床。孫仲望勉強走到餐廳,喝了一碗粥,就又一個人回房裏睡下。
九點時,毛主任起床,叫上華文賢和他媳婦,上街過早。他們走時,孫仲望迷迷糊糊的,聽有人叫了他一聲,卻答應不出來。華文賢將媳婦送到車站后,就和毛主任一起到劇團去了。
到了十一點,徐局長在劇團打電話到招待所,讓孫仲望中午到劇團吃飯。服務員來傳達時,孫仲望求她給文化局小杜打個電話。
小杜來到招待所,見孫仲望這個樣子大吃一驚,趕忙給徐局長打電話。不一會兒,徐局長就坐小汽車來了,見面就說:“你沒去看排練,我還當你在鬧情緒呢!”小杜說:“是小毛說的吧?他專愛過河拆橋,貪天功為已有。”徐局長說:“你不要這樣說,《偷兒記》不僅僅是老孫個人的成績,它是各方面齊心協力的結果。”說著,他招呼孫仲望上車,到醫院去看病。在車上徐局長吩咐小杜,該用的葯儘管用,藥費在發展黃梅戲專項獎金里開支。
徐局長將孫仲望送到醫院門口,就坐車回去了。
小杜領孫仲望到門診上找醫生看過,知道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感染風寒而已。醫生開處方時,小杜俯在他耳邊說了一陣。醫生點頭給開了一個很大的處方。小杜去藥房拿葯,竟是氣喘喘地搬來兩隻紙箱。小杜將一隻紙箱遞給孫仲望,另一隻她放在一個和她挺熟的護士那兒。小杜對孫仲望說,她給他開了五瓶補腦汁,希望能幫助他寫出比《偷兒記》更好的劇本,是獨立完成的,不用毛主任插手,為他自己,也為她爭口氣。小杜還讓孫仲望對別人說,他害的是急性心肌炎。走到醫院門口,徐局長的小汽車已等在那兒。
下午,徐局長來招待所看孫仲望。徐局長親手倒了杯水給孫仲望吃藥,還問他想吃點什麼。孫仲望想也不想地就說:“我要吃武昌魚,一餐一條。”徐局長對毛主任說:“老孫有什麼要求,你不用請示,直接去辦就行。”毛主任眨眨眼睛嗯了一聲。
劇本改好后,毛主任就不來招待所住。所以孫仲望和華文賢又搬回兩人間,孫仲望將電視機要回來了。毛主任和華文賢天天往劇團里跑。孫仲望就一個人在房間看電視,《雪山飛狐》播完了,《天龍八部》剛剛開始。
看了三天三夜電視,孫仲望感到有些心煩,武昌魚吃得膩了,一動筷子就覺得腥味難聞。小杜卻要他最少裝一個星期,不然就不像心肌炎。
這天早上,華文賢無意中說今天合排《偷兒記》。孫仲望很想看看自己寫的戲,被演成什麼模樣了,便偷偷跟在華文賢後面,到了劇團排練場。
徐局長已到了,見孫仲望來,忙將他介紹給旁邊的兩個人,說:“這就是《偷幾記》的原作者,農民作家孫仲望。”這兩個人,一個是分管文教的縣委葉副書記,另一個就是寫《勝天歌》的汪部長。葉書記問他多大歲數了。孫仲望說五十二歲剛滿,吃五十三歲的飯。又問了孫仲望家裏有幾口人,幾頭豬,年收入多少,兒媳婦實行計劃生育了沒有,為什麼要寫《偷兒記》。孫仲望一一作了回答。葉書記對他的回答很滿意,要汪部長組織一批筆杆子,將農村迫切需要精神產品的情況好好報導一番。徐局長又介紹毛主任和華文賢。葉書記說他知道華文賢,他販過一批不合格的中藥材,為這事我愛人還專門跑了一趟西河鎮。孫仲望立即想起那天在華文賢家見到的那個從前的女演員。葉書記又指着毛主任說,小毛以前在水庫工地當廣播員,將紅旗捲起農奴戟,念成紅旗捲起農奴戳。說得毛主任露出難堪相來。
開鑼時,葉書記招呼孫仲望坐到身邊,毛主任被擠到後排緊挨葉書記的座位坐下,每逢演員演得不入戲時,他就在葉書記的腦後說這兒本該如何如何。演到最後一場,王家老爹的兒媳婦開始唱那核心唱段時,毛主任說,真正演出時,演員要裸體。葉書記一怔,問孫仲望怎麼要這樣寫。孫仲望說原稿沒有,是後來改時添的。毛主任忙說,修改時是我執的筆。葉書記說,誰讓這樣改的,這不成了精神污染嗎?旁邊的徐局長忙說,是省里楊主任的意見。葉書記這才不吭聲了。
看完戲,孫仲望有些激動。夏團長過來問演得如何,他一連說了三聲好。葉書記卻說,我怎麼有一種酸溜溜、哭不出來的感覺。毛主任說,真正的悲劇就是要那種讓人想哭哭不出來的效果。華文賢說,古文上有句話叫大悲無淚。一直沒說話的汪部長開了口,說大悲無淚的下半句是大辯不語,那年審判張春橋時,他就顯着這種臭樣子。
說了一陣話,便由徐局長作正式小結,表揚了一批人,其中有演兒媳婦的許小文。還讓全體劇組人向帶病堅持工作的孫仲望學習。
趁大家都聽徐局長講話時,孫仲望瞅空問夏團長,怎麼將女主角派給了許小文。夏團長說,也不知她怎麼將楊主任活動出來,打電話舉薦她挑大樑。
中午,劇團辦了幾桌酒菜,宴請參加合排的全體人員。徐局長吩咐,專門為孫仲望做一條武昌魚。孫仲望攔住要去廚房的夏團長,說他的病已經好了,不能再搞特殊化。大家聽說后,都說心肌炎好得這樣快,真是一個奇迹。孫仲望心虛,當場紅了臉。幸虧葉書記說,他最了解農民,平常小病不吃藥,身上沒有抗藥性,所以吃藥時見效快。
從這天下午起,孫仲望也開始往劇團跑,不用看戲,光看劇團那麼多好看的女人,心裏也舒服極了。夏團長很歡迎他去,說他一露面毛主任就狂妄自大不起來,灰溜溜的,變得主不是主,客不是客。他留心一看,果然是真的。有些地方演員把握不準,毛主任就上去給他們講戲。好幾次,毛主任先說的是“我寫這段戲時是這樣考慮的,”說了半截又改口,說“我們寫這段戲時”如何如何。演員都不愛毛主任指手畫腳的樣子,特別是許小文,常常把毛主任涼在一邊,跑過來問孫仲望。氣得毛主任借故將油印的劇本撕了三本。
孫仲望一忙,就發現不了毛主任和華文賢在一旁嘀咕。
那天晚上,華文賢沒有回招待所睡。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劇團見到他。孫仲望問緣由,華文賢說夜裏在毛主任家宵夜,喝醉了酒,就在毛主任家的長沙發上睡了一夜。
十點半時,有人喊孫仲望接電話。是趙宣傳委從鎮上打來的,說孫仲望家的牛讓人偷走了,他媳婦要他趕快回去找牛。
十四
孫仲望與毛主任、夏團長說明情況。夏團長還想挽留他,但毛主任一口答應放他回家找牛,還答應將情況向徐局長彙報。華文賢也慫恿他越早回去越好,牛是農民的寶貝,寶貝丟了哪有不找回之理。
臨走時,毛主任將孫仲望的誤工補助,用自己的工資先墊付了。孫仲望想回家找牛要花錢,而且馬上要過元旦了,又得花錢,便收下了。
孫仲望到家時,天快黑了,媳婦正在堂屋裏急得團團轉。見了他,媳婦眼淚婆娑地說,夜裏將牛欄鎖得好好的,天亮後起來倒糞桶,見牛欄門開了,而且地上有一排鮮牛蹄印子,兒子又到武漢做工去了,沒辦法才求趙宣傳委給他打電話。
孫仲望喝了一口水就出門去找,找了一個通宵,也沒見到牛的蹤跡。回家吃了早飯,又帶了媳婦準備的乾糧到遠處去找。找了一個星期,一根牛毛也沒發現。一頭牛上干塊錢,孫仲望以為這回蝕大財蝕定了。回到家,媳婦遞上一封信,信里叫他別為牛的事着急,半個月後,準保原封不動地還他,末尾未署名。孫仲望想,說不定人家是將這條黃牯偷去給母牛配種,或者是無牛戶將牛偷借去犁田犁地,這樣的事,時常發生。有了這線希望,孫仲望索性不找了,在家死等。
想通后,孫仲望心裏寬鬆了。洗個澡,換了衣服,就到鎮文化站去逛逛。
文化站長見他后問:“牛找着了?”孫仲望說:“還沒有。不過有點線索了。”文化站長說:“其實有沒有牛,對你都無所謂了。你和華文賢馬上要到縣裏去當合同製作家,還要牛幹什麼。”孫仲望說:“站長,你別挖苦我。”文化站長說:“你別瞞我,華文賢的媳婦從縣裏回來后,就跟我說,她丈夫要到縣裏工作了。我想《偷兒記》的主要功勞是你的,華文賢能去,那你更能去了。”孫仲望一愣,說:“我真的一點風聲也沒聽到。”文化站長說:“真是這樣,你可就要當心點,別讓他人將桃子摘去了。我聽說,毛主任有點排擠你,是不是?”孫仲望點點頭,文化站長說:“事故可能就出在這兒。牛真的丟了還可以想法再弄一條回。可這找工作的事,你得鍥而不捨地找到底,不能錯過任何機會。”
孫仲望謝過文化站長的提醒,回家和媳婦說這事。媳婦說她也聽見傳聞了,只是這幾天忙着找牛,顧不上說這事。孫仲望批評媳婦連主和次都分不清。他匆忙打點行李,去趕回縣城的末班車。
車到縣城時,到處是亮晃晃的電燈。到招待所一打聽,華文賢仍住在原房間,他的鋪毛主任並沒有退。服務員認得孫仲望,就放他進了屋。
華文賢不在,桌上放着一張印得很漂亮的節目單。“大型現代黃梅戲《偷兒記》”幾個字是燙金的,燦爛得很。孫仲望打開節目單。見編劇位置上印着三個名字,毛主任的名字在最前面,後面還帶括號,括號裏面有執筆兩個字。華文賢的名字放在第二,孫仲望的名字排在最後。節目單後面還有毛主任的一篇創作體會。孫仲望看了一遍,發現毛主任很會編,將他的都編到自己身上去了。
孫仲望肚子餓,就在房間裏找吃的。一拉抽屜,見到一份抄得好好的申請書。是華文賢寫的,他果真想來縣裏當合同製作家。申請書上面毛主任已簽了“同意華文賢同志的申請,請轉呈徐局長”等一行文字。孫仲望拿起桌上的筆,正準備在毛主任的簽字前面加個“不”字,想了一陣,終於沒有寫。
孫仲望決定先去找小杜了解一下情況。敲開小杜家的門,小杜正領着女兒欲出門。小杜見了他,有些吃驚。
孫仲望坐下后便說:“我認識的幹部中,就你待我最好,我就不用拐彎抹角了。我想問問這合同製作家的事。”小杜說:“這事就那天聽徐局長隨便說過一句,以後就再也沒有動靜。”孫仲望說:“是不是他們有事不公開說,我看見華文賢都寫申請書了。”小杜說:“這也難說。不過我想華文賢很可能是受了騙,毛主任只是用這點來引誘他。”孫仲望說:“你若真是不知道,我這就去問問徐局長。”小杜連忙攔住他:“你千萬不能見徐局長。”
孫仲望很奇怪。小杜就解釋說:“你用感冒來假冒心肌炎,開補藥吃的事,不知怎麼地讓華文賢知道了,華文賢就報告了徐局長。徐局長大為惱火,一怒之下,還要處分我。沒辦法,我只好往你頭上推,說看病的醫生是你的親戚,是你和醫生串通一氣做的手腳,我並不知道。老孫,你可不能怪我。我這孤兒寡母的,真的挨了處分,怎麼生活呢?”小杜說著流出眼淚來。孫仲望說:“我不怪你,我只怪華文賢這狗東西。”小杜哽咽着說:“《偷兒記》過幾天赴省里演出,因為名額有限,你和華文賢只能去一個。華文賢就將這事抖了出來,還說了你媳婦在街上尋死,你在招待所踩破了抽水馬桶的事。徐局長聽了直抽冷氣,怕你到省里去出大洋相,就讓華文賢去。赴省人員,今天晚上在劇團里開會。老孫,這後面兩件事是真的嗎?”孫仲望愣了一陣,說:“我真沒想到自己身邊埋着一顆定時炸彈。”小杜說:“徐局長這時正在火頭上,你找他有理也說不清。不如等從省里演出回來后,再找機會慢慢解釋。”孫仲望聽了不作聲。小杜說:“你若同意就點點頭。”孫仲望真的點了點頭。
小杜到衛生間擦了一把臉,轉回時身上有很濃的香氣。小杜問:“你家的牛找到沒有?”孫仲望搖搖頭后,忽然說:“你這樣維護我,也沒什麼好報答的,趁着外面的月亮很好,我幫你將柴鋸了吧!”小杜說:“那你不睡覺?”孫仲望說:“我不想到招待所去見姓華的。”小杜說:“那就在我家沙發上睡也行。”孫仲望說:“那更不行,弄不好他們會用更邪的話傷你。”
小杜覺得有理,就沒有堅持,找了一把鋸和一張舊凳子給孫仲望,招呼幾句,說她要去開會,就帶着孩子走了。
拉了一夜鋸,孫仲望將柴全部鋸短並碼得整整齊齊的。這時小杜起來了。孫仲望對她說,自己先去招待所拿行李,過一會兒就回。小杜問他早餐吃幾個饃。他記起昨天沒吃晚飯,就說,七八個可能差不多。
他去敲門時,華文賢還沒醒,迷迷忽忽地打開門說:“見行李知道你來了,怎麼這半夜才回?”孫仲望說:“你真是一貫造謠生事混淆黑白。”華文賢說:“你怎麼話裏帶刺?”孫仲望說:“這總比你人不做做鬼強多了。莫以為你背後搗鬼無人知曉,我全知道了。今天我倆一對一,當面把話說明了,我還可以寬大你。不然,可就別怪我鐵面無情!”
華文賢愣愣地看着孫仲望,臉色一點點地變白,忽然說:“表哥,我實在不是想偷你家的牛,我只是想分散你的精力,使你不能在縣裏呆下去。我把牛藏在後山那個廢戰備洞裏,我媳婦每天都去給它喂水喂草。我真的不是偷,我打算關半個月就將它放出來。”孫仲望吃了驚:“你知道偷牛是要坐牢的。這主意你不敢想,是不是毛主任替你想出來的?”華文賢說:“毛主任說他見了你就心煩意亂,要我想個主意將這個問題解決一下。那回我騙你,說是在毛主任家喝醉了,其實我是偷着回家了,是我媳婦出的主意。”孫仲望說:“你把一切都坦白出來。”華文賢說:“毛主任說,戲工室只打算聘一名合同製作家,有你就沒有我,所以我就和你競爭。”孫仲望說,“你想沒想過謀殺我?”華文賢叫起來:“我再壞也壞不到這種地步。再說,我的兩個兒子還在上中學呢!”孫仲望說:“你態度還算誠懇。看在你那兩個還在讀中學的孩子面上,這回我就不去法院告你了。不過,你那媳婦可要好好管教一下。”華文賢說:“別人我都管得了,就是管不了她!”孫仲望說:“那就讓我來管一回。”華文賢說:“再好不過,只有你才能殺得下去她那傲氣。”孫仲望忽然不說話,怔怔地過了半天才開口:“我退出,不同你競爭了。五十三歲的人了,當幹部的這個年紀都在籌備退休。我和人反着來,不成了笑話?”華文賢說:“你若成全了我,將來每年過年時,我送你一隻肥豬頭。”
孫仲望惦記着被華文賢藏起來的牛,拿上行李和那些舊帳本,正要走,毛主任進來了。
毛主任見了他一愣,禁不住脫口問:“你怎麼來了?”孫仲望隨口訛他一句:“徐局長通知我來的,他說你倆都不是這個劇本的合法作者,要我跟劇團一起上省里去演出。”都臘月了,毛主任額上頓時滲出一層汗珠。
華文賢朝毛主任使了個眼色。毛主任心裏馬上明白了,他說:“老孫,這次沒安排你到省里去,你可不能怪錯了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啦!本來已決定我們三人都去。名額都分好后,小杜提出她也要去。楊主任還專門從省里打電話來,要徐局長務必安排小杜隨劇團到省里去。別人都通知了,無法變更,只有你沒有通知,徐局長就將你的名額給了小杜。”孫仲望半信半疑:“你沒說我媳婦的事?沒說怕我上省里去生事添麻煩,給縣裏丟醜?”毛主任說:“我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那件事徐局長若知道了,還不罵我一個狗血淋頭。”
孫仲望琢磨半天,不知到底誰說的是真話,他嘆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當幹部的人說話,總是讓人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孫仲望在小杜家吃了早飯,小杜送他一張回西河鎮的車票。
上車后,他埋頭睡了一覺,等醒時,車已到了西河鎮。
一下車,他就去後山戰備洞中將黃牯牽出來。牛一點也沒掉膘,似乎還長壯了些。孫仲望牽着牛往華文賢家裏走。遠遠地看見華文賢的媳婦在家門口曬太陽打毛線,他頓時冒出一個主意。
華文賢的媳婦見他牽着牛走過來,眼睛裏就有了呆傻的模樣。華文賢的媳婦說:“老孫,牛找到了?”孫仲望說:“多虧了文化站長,是他提供了線索。他說他看到有人老往那廢了的戰備洞裏鑽,就跟了去,這才發現我家的牛,他說他過兩天騰出空來,就去告這個人,讓這個人坐半年牢,看她還傲不傲氣。”華文賢的媳婦無心打毛線了:“他沒有說誰?”孫仲望說:“他不肯告訴我。另外,他讓我捎個信給你,今晚十一點,他要你上他宿舍里去一趟。”華文賢的媳婦說:“他還說別的什麼沒有?”孫仲望一邊搖頭一邊牽着牛走了。
媳婦見牛回來了,很高興。進屋后,孫仲望對媳婦說了這一切。媳婦氣得半死,說孫仲望心太軟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說了些狠話后,氣也消了。媳婦開始覺得讓華文賢媳婦去找文化站長的事不妥。華文賢媳婦嫁給華文賢之前已失過節,這事對她不甚重要。關鍵是文化站長,若是因此將他拖下水,受了處分,那就太對不起人了。孫仲望本想如此幫文化站長一把,讓他得些快活,作為報答,沒想到倒有了幾分危險。孫仲望便想出一個補救措施,讓媳婦去和站長的媳婦說,文化站長生病了,要她到站里來料理。
文化站長的家離鎮上有十多里路,一來一去,返回時天已黑了。
夜裏,華文賢的媳婦去敲文化站長的門。文化站長的媳婦開開門后,幾句話不對勁,文化站長媳婦就甩了華文賢媳婦兩耳光。華文賢媳婦心虛,不敢還手。
十五
這天,孫仲望正在家吃晚飯,鄰居忽然跑過來叫:“老孫,快來看,電視裏播你寫的戲呢!”孫仲望和媳婦放下碗,趕到鄰居家時,電視新聞已換了內容。鄰居說,《偷兒記》在省里獲了獎,還排在第一位,孫仲望不敢全信,怕鄰居聽錯了。
回屋后,沒過一會兒,趙宣傳委和文化站長就來了,祝賀孫仲望創作的《偷兒記》在省里獲了五項大獎。孫仲望則連連表示感謝領導的厚愛和關懷。
孫仲望一激動,夜裏可就苦了媳婦。不過媳婦也高興,說再苦再累也心甘。
臘月初八早上,鎮廣播站的大喇叭里說,縣文化局領導班子調整一年以後,全局工作面貌一新,新近創作的黃梅戲《偷兒記》引起社會轟動效應,昨天,縣劇團赴省演出凱旋而歸,受到縣委、縣政府主要負責同志的親切接見。接下來是記者的採訪,孫仲望聽到徐局長、夏局長和毛主任都講了幾句、孫仲望聽了半天,沒聽到有誰提到他的名字,連農民作家這個詞也沒有出現。
上午十點左右,文化站長跑來叫孫仲望趕到鎮委會去,徐局長給他送獎狀獎金來了。
孫仲望趕到鎮委會會議室,見徐局長、毛主任、夏團長、小杜和華文賢都在。大家都站起來和他握手。小杜交給他一張獎狀和四百元獎金。小杜說,劇本獎金一千元,徐局長讓給你四百,他們兩個一人三百。趁人不注意,小杜悄悄地說,楊主任在許多場合都講了,你是《偷兒記》的主要作者。頒完獎,鎮長和鎮書記都簡短地講了幾句,接下來由徐局長詳細介紹《偷兒記》劇組赴省演出的經過。徐局長說,《偷兒記》獲獎是沒有一點爭議的,不像有的戲,靠走後門拉關係,別人都不服氣。所有專家評委一致認為,《偷兒記》是我省戲劇創作的一個裏程碑,它在各方面都實現了重大突破。徐局長最後說,為了擴大這個戲的影響,為下一步晉京演出作輿論上的準備,省電視台決定在大年初一上午十點,播送《偷兒記》演出的實況錄像,請大家注意收看。
中飯是鎮委會準備的。一上桌,小杜就找理由敬孫仲望的酒,她說,沒有老孫的當初,就沒有我縣戲劇界的今日,如果各位領導同意我這個看法,我就用兩杯敬老孫一杯,然後各位都敬老孫一杯。說著小杜連喝兩杯,幾位領導都叫好。於是大家紛紛輪流朝老孫敬酒,連毛主任和華文賢也勉強地喝一杯。徐局長排在最後,他端起酒杯,朝孫仲望、華文賢和毛主任三個人說,我敬你們共同喝一杯,祝你們下次合作成功,為我縣戲劇事業的發展更上一層樓作出新貢獻。
敬完這一輪酒,大家坐定后,夏團長說小杜的兩杯酒,其實有一杯是代楊主任喝的。徐局長也說,這次拿了這多的獎,多虧楊主任的九鼎之言。說這話時,他們看小杜的眼色很特別。
徐局長又朝鎮長他們敬酒,並說,老華我們借用了多時,現在完璧歸趙。
歸后的事,孫仲望一概不知,醉倒在桌椅間不省人事,徐局長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就更不清楚了。
他清醒以後,就去找華文賢。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他說說話。誰知華文賢竟不見他,將房門閂死死的,除了一日三餐以外,連他媳婦也不讓進房裏去。
孫仲望連跑了三次,到第四次時,華文賢仍不見他。他火了,站在門外大聲說:“常言道事不再三,我這是第四次了。你再不開門,我就對你不客氣了。”華文賢連忙開門讓他進去。孫仲望見桌上擺着一疊稿紙,上面寫着:大型古裝黃梅戲《情比仇深》,編劇華文賢。
孫仲望說:“你寫劇本怎麼這樣怕見人?”華文賢嘆口氣說:“時間太緊了,毛主任要我年底以前再寫個劇本交給他,而且限定要古裝戲。毛主任說光現代戲還看不出我的藝術功底有多厚。專業作家又比農民作家的條件要高許多,他必須看我的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孫仲望說:“毛主任這個人。你得防他一着,別人讓他騙去賣了還幫着他數錢。”華文賢說:“我以前總認為你太老實,怎麼現在也狡猾了。”孫仲望說:“我是為你着想。”又說了幾句,見華文賢想動筆寫,就起身告辭。華文賢也沒留他。
孫仲望用四百元獎金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臘月里,反正也不做事了,成天坐在屋裏看電視。電視裏面教英語和日語,他也一樣看得有味。
華文賢一直沒露面,臘月二十八,鎮裏提前搞聯歡晚會。趙宣傳委親自去請,他才露了一次面。孫仲望見他瘦得只剩下兩隻眼睛在臉上打轉,就勸他把一切看空點。華文賢說他要發揚女排的拼搏精神,死命掙一回。華文賢沒空演節目,孫仲望上台唱了《偷兒記》中的那段“無兒點燈燈不亮”,博得全場喝采,好多人說這段戲文說出了他們的心裏話。
正月初一上午,鎮上沒電視機的人都到有電視機的人家去拜年。孫仲望家裏也來了十幾個人,一見到屏幕上閃出《偷兒記》幾個字時,大家就開始鼓掌,第一場落幕時,孫仲望問戲寫得怎麼樣,大家都說好。第二場落幕時,大家依然說好。第三場以後,大家的緒情就變了。孫仲望的媳婦覺得不對勁,趁他上廁所的機會,要他琢磨一下。孫仲望說,不要緊,悲劇效果就是這樣。第五場開始時,孫仲望說:“等會兒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要將身上的衣服脫光,你們認真看一下,看是不是真脫光了!”電視裏,女主角一出現,幾個小孩就嚷:“真脫光了!真脫光了!”孫仲望的媳婦說:“你也真大膽,寫這不要臉的戲,還有不要臉的女人來演,是不是花錢雇的**?”孫仲望說:“真是鄉下女人少見多怪,這演員身上還穿着一層衣服呢。”屋裏的大人都驚奇地叫一聲:“那這做衣服的布不是比紙還薄?”
往下,大家都不作聲了。只有孫仲望的媳婦不時問:“怎麼又死了一個,還能活嗎?”孫仲望說:“死了怎麼能活呢!”媳婦說:“那老戲上許多人不都是死了又活過來嗎?”孫仲望說:“那些戲其實都是在騙觀眾荷包里的錢,我這戲是給人以藝術享受。”正說著,有人起身走了。孫仲望說:“戲還沒完呢,怎麼就走?”跟着拜年的人都走了,幾個小孩不肯走,被大人強行拉出門去。
孫仲望將大家送出大門,迴轉身繼續看。忽然聽見大門口嘩啦一聲響,跟着一股惡臭衝進屋來。
孫仲望回頭一看,有人將一桶大糞潑在他家門檻上。
沒待他發火,門外又響起一聲聲的叫罵,說:“孫仲望,你這個沒長**的,大年初一讓我們看這樣的電視,今年若是不行時,不走運,非要找你算帳不可。”孫仲望走出門看時,當街站了黑鴉鴉一片人,再細看,還有媳婦娘家的人。孫仲望說:“你們行不行時,走不走運,怎麼怪得到我頭上了,莫以為我姓孫的是小姓,好欺負?”有人說:“是你先欺負所有人的,你讓戲中的人都死光了,大年初一里,讓我們去看,你的天理良心叫狗吃了么?”孫仲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在心裏對自己說,我怎麼將鄉風民俗忘了呢。這時,有人拿來一副白對聯,要貼到孫仲望家的大門上,孫仲望的媳婦拿了一把菜刀衝出來,要找那人拚命。
幸好文化站長走過來,他從中攔住二人,並說:“這個戲是有很嚴重的問題,但不該老孫負責,怪只怪別人趁老孫回家找牛時,動手改了劇本,篡改了老孫的原意。”又對老孫說:“你也不要太生氣,大家找你鬧,而不去找華文賢鬧,正說明了你在大家心裏的分量。你要更加勤奮,寫出一個讓大家喜愛的戲來才是。”回頭再對大家說:“老孫現在是鎮領導的紅人,是我們鎮的驕傲,你們這樣做,不是往自己臉上抹黑嗎?”兩邊一勸,將大家勸走了。
文化站長幫忙將大門上的大糞清掃乾淨,孫仲望的媳婦又弄些陳艾,將里裡外外燻了一遍。做完這些事,媳婦留文化站長在家吃中飯。文化站長不肯,說他還要到站里去籌劃業餘劇團演出的事。
孫仲望已經好久沒說一句話了。文化站長試探地朝他說,他今天一看電視裏的《偷兒記》就覺得不對勁,這種戲只有城裏的老爺才會看,這是毛**早就批評過的。他要孫仲望還《偷兒記》的本來面目,那才是群眾所喜聞樂見的。文化站長說了半天,孫仲望只還了一句,他說他現在討厭寫戲。文化站長走時,要他再詳細想一想,不能讓自己農民作家的稱號白白葬送了。
下午,電視裏播趙本山演的戲,媳婦和他笑得前沖後仰,將上午的不愉快忘記了,笑過後,媳婦說:“趙本山演這麼多的戲,不知道挨人家的大糞淋沒有?”孫仲望說:“群眾愛都愛不及呢!他那戲群眾全都喜歡看。”媳婦說:“你寫的《偷兒記》,開始那一稿,我這個群眾不是也喜歡嗎,為什麼後來要改呢?”孫仲望說:“後來。教他們一說,我就頭腦發熱,弄得思想里的通貨膨脹了。”媳婦說:“那你為什麼不將開始寫的真正的《偷兒記》,給文化站的劇團演一演呢?也讓大家看看你的真本事嘛!”孫仲望說:“我覺得他們的水平太低。”媳婦說:“你若這樣想,說不定過幾天就嫌我不夠格做你老婆了。”孫仲望說:“你的想像力再豐富一點,也可以當農民作家了。罷!我這就去和文化站長商量行不行?”媳婦說:“我還有個建議。你開始寫的那一稿里,不是說王家老爹的兒媳婦,生了個兒子,被不知情的公公偷走了,她就把別人的女兒認作自己的親生骨肉嗎?我看啦,乾脆改成,這一兒一女都是她生的。”孫仲望想了想說:“這個建議好,很順民心。有這個建議,我就更有把握了。”
孫仲望去找文化站長,正巧趙宣傳委和業餘劇團的幾個演員都在那裏議事,聽孫仲望一說,大家都高興起來,當即決定,從初二起,一邊配曲,一邊修改,一邊排練,爭取初六鎮裏各機關單位收假上班時,開始演出。
孫仲望打算等華文賢來給他拜年時,再同他說這事,可是等到初三還不見華文賢來。按輩分,孫仲望是不能先去給華文賢拜年的,可《偷兒記》在鎮裏演出是件大事,並且作者如何署名也要商量,他不能像毛主任和華文賢那樣躲躲閃閃的,生怕好處被別人佔去了。孫仲望決定主動去和華文賢說說。他走到華文賢門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來叫着華文賢的名字。叫了三聲,華文賢的媳婦出來說,華文賢到縣裏給徐局長和毛主任拜年去了。
反正禮節到了,華文賢也不好怪自己了。孫仲望不去想它,一門心思按媳婦的主意去修改劇本。
初六晚上,《偷兒記》在鎮禮堂正式演出。排練時間太短,演員的道白和唱腔不熟悉,出了好幾次差錯,孫仲望在後台急出了一身汗。總算結結巴巴地演完了,王家老爹一家和懷抱着一兒一女雙胞胎的兒媳婦,在台上唱着最後一曲:
“親親女兒的臉,
摸摸兒子的身,
叫一聲娘的肝,
喊一聲爺的心。
一兒一女一枝花,
全家老少喜呀喜呀喜扭了筋!”
大幕還沒關,台下的掌聲像打雷一樣響了起來。
鎮長笑眯眯地上台來接見演員,他拍着孫仲望的肩膀說:“到底是農民作家,能想群眾之所想,往後,你要多寫這樣受農民歡迎的好作品,再不要搞那種只有上面的人才感興趣的東西了。”孫仲望聽了直點頭。鎮長將孫仲望和文化站長扯到一旁,小聲說:“初八我兒子結婚,原打算放一場電影,現在我改主意了,就請你們劇團到村裡去演《偷兒記》。”
見台下的人還沒散去。鎮長轉身對台下大聲說:“我們的人寫,我們的人演,弄了這麼一個好戲,我很高興。大家家裏有喜事什麼的,為什麼不請他們去演一下呢,這可比放電影和錄像熱鬧多了。我帶頭,初八我請他們,其餘時間,你們去競爭,去商量!”
鎮長的話提醒了大家,不少人立刻擁上台來,結婚,做壽,華廈落成,生意開張事各樣理由,將孫仲望和文化站長吵昏了頭,吵到天亮,總算將各家的日子定了下來,一算已排到正月底了。文化站長當場光定金就收了九百多元。
初八下午,鎮長家將一頭退了毛、開了膛的大肥豬送到文化站,說本來送邀台要等戲開鑼后再送,但怕幹部這樣做影響不好,就破了規矩提前送到站里來,希望大家原諒。文化站長當即叫人將豬肉按人分了。
孫仲望拿上他的一份往家裏走時,半路上碰見垂頭喪氣的華文賢。
華文賢見了孫仲望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地嘆口氣。
孫仲望本來想說:是不是拍馬屁拍到馬**上了,弄得一手屎。但見華文賢氣色不對,又不忍心說。
二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孫仲望才說:“你去拜年,怎麼花了這幾天?”
華文賢說:“我將《情比仇深》交給毛主任,等他看完后,又改了一下,這才去見徐局長。”孫仲望說:“說了你當專業作家的事嗎,怎麼樣了?”
華文賢又嘆了一聲:“徐局長不同意。他說農民作家首先是農民,其次才是作家,農民作家不能離開培養他的泥土。”
孫仲望說:“我看你是被毛主任玩弄了。”華文賢說:
“不會,他答應讓縣劇團演我的《情比仇深》,作為補償。還說等我的名氣再大一些,徐局長想卡也卡不住了。”
華文賢說著,臉上又泛出紅色來。
孫仲望說:“徐局長和毛主任知道鎮上在演《偷兒記》的事嗎?”
華文賢說:“知道。他們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又說:“你現在不能叫毛主任了,要叫毛局長。”
孫仲望說:“他提拔了?”
華文賢說:“不光他,小杜也當副局長了。他倆因對我縣黃梅戲事業作出較大貢獻,同時提升了副局長的。”
孫仲望聽了半天無話可說。
二人分手后,華文賢又追上來,遞了一包糖給孫仲望,說是小杜今晚結婚,這是她托他帶來的喜糖。
孫仲望問新郎是誰。華文賢說就是楊主任,臘月里,省里會演一結束,楊主任就和他先前的老婆離了婚。孫仲望嘖了幾聲,仍很感激小杜沒有忘記自己,就向華文賢說,其實杜局長比毛局長好。
華文賢說,這是你的觀點,我的觀點與你的相反。
華文賢忽然說,我一直忘了問:“那次你家的牛沒弄出什麼毛病吧?”孫仲望說:“若有毛病我會饒你?”二人都笑了。
晚上鎮裏的廣播喇叭里說,縣勞模大會開幕了,縣文化局徐局長因工作成績突出,被樹為全縣十面紅旗之一,並晉陞一級工資。
孫仲望隨劇團到鎮長家演《偷兒記》,很晚才回。他一邊洗腳一邊對媳婦說,毛主任當了局長,就更不會調華文賢去當專業作家了。
媳婦問理由。他解釋說,華文賢太了解毛主任的底細了,他會在身邊留下這樣一顆定時炸彈?媳婦點點頭。
頓了頓,孫仲望問,兒子大明明天是不是真的到縣城去。媳婦說,他們兩口子吃了早飯一起搭車去。
孫仲望說,那明天早上你送二十塊錢過去,讓大明回來時,給你帶一條武昌魚。
媳婦說,你怎麼還記得這件事。
孫仲望說,本不記得,在鎮長家吃晚飯時,見中學的語文老師給鎮長兒子的新房寫了一副對聯,是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兩句,才讓我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