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陪伴
維塔根本不知道艾比是如何撐過她口中的“這麼多年”的。
地上的積雪始終不厚,一經出現便會朝前方的深淵暗沉翻滾而去。被奪去光輝的腐肉狀的銀白太陽就在前方廣袤黑暗的正中,在時間的狂亂扭曲以及維塔一個個略顯雜亂的腳印下,從一個籃球的大小,直至覆蓋了大半個天空。
而自從背起艾比后,時間的觀念便徹底混亂。一開始,維塔和背上的少女還會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可很快,來自星空窺伺的惡寒以及雪地的低溫便幾乎刷去了維塔心中的任何念頭,只剩下最原初最本能的恐懼以及一股偏要向前的念頭。
可就算是這股念頭也是如此的脆弱。窺伺的星星隨便一個都比太陽要大上這麼多,祂們本身就是最極致的光明與黑暗的混合。祂們是一隻只掛在天上的眼睛,明黃如同岩漿的眼白,黑洞一樣的眼珠,還有如同直達宇宙伸出豎向裂谷般的瞳孔。
就像生物面對天敵,維塔全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在徒勞的呼喊讓他不要輕舉妄動。他即使只是肌肉最輕微的收縮,都幾乎會在與本能巨大的矛盾下衝垮自己的心智。
難怪踏上這條道路需要無數的文明在它們各自不同的儀式中找出最為堅強的戰士,尋常人在如此的環境中甚至不可能有絲毫動作。而艾比要求自己來背着更不是她的什麼任性,維塔有理由相信背上的姑娘一直在通過臍帶吞噬着自己如同海嘯般的恐懼。
這對艾比絕對是個不小的負擔,尤其是她已經獨自在這片雪原中穿行了這麼長這麼長的時間。維塔呼氣,悄然感到了背上姑娘接近“非人”的一面。她有着立於一切之上的野心,同樣在雪原中接近永恆的時間的下證明了她有與之相符的心智。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在自己脫離了母神附近扭曲的領域,重新出現在艾比面前時,她仍然在自己的懷裏哭成了淚人。
還告訴自己她仍舊堅定的要離開,去向深淵的最深處。
思緒莫名有些複雜,維塔只能又顛了顛背上的她,繼續前行。
於是,究竟又過了多久?幾秒,幾天?還是又是數年不經意的劃過了自己腳下的雪原?某次喘息后,維塔驚覺自己的臉上已經有了長長的鬍子,背上艾比的發梢掃在了積雪上,染上了星星點點的銀光。
她的懷中和自己的背上共同氤氳的溫暖,或許是此方被窺伺的冰冷天地中唯一的熱。
原本應該發熱的太陽,蒼白的掛在似乎觸手可及的深淵中央。這就是旅途的終點?維塔回頭,原本地面的那抹綠色被他們甩在了比遙遠更遙遠的後頭。
踏上終點,就可以取代母神的意識。這說明那個天體就是母神的本體?屬於祂意識的幻影不知道去了哪裏,太陽也像月亮那般沉寂。難道最為人類所熟知的兩個天體本就是一體兩面,至於夜晚,則是屬於神靈所必須的休憩?
為什麼要休憩,維塔思索,下意識的望向天空。
懸挂在天上的星星仍在靜靜的凝視。
維塔忽然意識到自己重新找回了對時間的感覺是因為什麼,不是自己有了阻擋那些存在的能力,而是來自星星無可阻擋的威壓被那朽爛的太陽遮蔽了大半。
不只自己,腐朽的太陽還在為世界遮擋僅靠注視就能壓垮世間一切的星空。
但現在,那個幻影不在,太陽轉化為了月亮,祂在休憩,可這次休憩的時間太長了一些。太陽缺位,讓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冰封。冰封勢必會擴散,穿越這模糊的生死間隙,入侵真實的世界吧。
為什麼?
維塔又往前走了一步,不知不覺打了個哆嗦。有斷裂的聲音自他義手上傳來,維塔抬手,義手上那屬於阿曼達的指頭不知何時已經被凍裂,裂紋四散,終於在黑曜石的冰冷中化為結晶狀的碎末。
這代表着阿曼達在觀察世界,如今,這名主教最後的意識徹底被磨滅,消失了吧。她是經由教會訓練而來,自幼便懷抱信仰的堅強戰士,她在這片星空下堅持了多久?
細細算來,一年不到。而現在那幻影意識的主體,那自稱是這個紀元人類最初的聖女呢?
她已經堅持了972年了。幾近千年的歲月中,有無數發覺通天塔秘密的人前來,可他們的意識來全都融進了這最初聖女中成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助燃劑。而柴薪本身仍是她,972年中一直是她。
燃燒了這麼久,被無可阻擋的威壓壓迫了這麼久,在那腐爛的太陽中寄宿了這麼久,總該是厭了吧?
太陽離自己和艾比又近了一步,維塔抬頭,鬍子拉碴的面容下,回憶着似乎是太久之前那虛幻的漆黑身影與自己狀若閑聊的一點一滴。她注視着所有的異界來客,帝皇也是陛下也是,為什麼她對這個如此的感興趣?
似乎不再需要繼續思索。維塔忽然回頭,看到了另一邊同樣在蹣跚而行的斯蒂芬妮。臨近終點,原本間隔千里萬里的兩條通路已經變得如此接近,漆黑纏繞的幻影漂浮正坐於在兩條道路間的正中,似笑非笑。
那邊的斯蒂芬妮老了。由她力量凝結出的自行車鏽蝕的不成樣子,散亂的頭髮中夾雜灰白。她在那邊同樣歷經了接近永恆的時間與冰冷,同樣被無可阻擋的星空窺伺。可區別在於,自始至終,她只有她一個人。不像自己和艾比,至少有着相互的陪伴。至於自己,更是在幻影的照看下直接跳過了旅程前段的這麼多年。
可即使如此,自己和艾比也只是和形單影隻的斯蒂芬妮堪堪打平而已。
艾比從維塔的背後探出頭,樣貌接近20歲的她居然有了一種陌生的風韻。維塔看不見,只是朝向太陽,想要加快步伐。
但維塔的前進卻被艾比攔住了。
她扯了扯維塔已經脫落線頭的衣領,鼻尖靠在維塔的耳後,抬起指頭,往斯蒂芬妮的那邊指向了某樣東西。
是一顆頭顱。自意識模糊的斯蒂芬妮身上墜落在蓬鬆的積雪上。頭顱上銀白的頭髮似乎根本沒經歷歲月的絲毫侵蝕,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它的主人面容恬靜,似乎只是睡着般,陷入了一個悠長又悠長的夢。
是瑪麗蓮,就算相隔多少年他也不可能忘記的人。維塔猛然回頭,那艾比最最渴望的野心與夢想,那腐爛卻仍然銀白耀眼的太陽幾乎只有一步之遙。
但艾比卻是拍了拍維塔的臉,有些眷戀的看了一眼太陽后,在他耳邊小聲呢喃:“去吧,去那邊。”
“我很貪心,我什麼都想要,我想要的一定是最好的。”
“所以,我也想陪伴我登上太陽的人,心裏沒有一點的遺憾。”
維塔愣住,忽然笑起。笑聲越來越大,直至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臉。眼窩當中花瓣凋零,長而亂糟糟的鬍子中夾着的不知道是融化的積雪還是眼淚。
艾比開始不耐的催促。維塔呼出白氣,調轉靴子的方向,往斯蒂芬妮那邊走去。
通道間,漆黑的幻影落下,似是為他掀開了帷幕。幻影靜靜立在那裏,表示着由衷的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