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藏劍山

第八章 藏劍山

那中年漢子沒有拿老嫗遞出的解藥,也沒有再打殺吳思南與瓢兒三人。

不拿解藥,是不需要。

塗毒小飛刀只是刺中后肩,毒性遠未侵入五臟六腑,中年漢子一身橫練體魄,內力自然也極為深厚,自行逼出毒藥,不算什麼麻煩事。

實際上,老嫗也深知中年漢子並未下死手,因此也就“投桃報李”,沒有使用最毒的飛刀,不然任他體魄再強,內力再深厚,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過一旦與並未下死手的中年漢子徹底撕破臉皮,對方一怒之下,連殺他們三人,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一趟算下來,老嫗或者說吳思南,便算是欠了中年漢子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至於這個人情誰來還,怎麼還,那就是將來的事情了。

中年漢子離去后,老嫗連忙扶起吳思南,小心翼翼從懷中拿出一塊舊綉帕,綉帕之上,以細線綉有幾個數字,絲線材質,與吳思南鋼針上的細線一般無二。

吳思南抱了抱老嫗,輕輕拍了拍老嫗後背。

是初見,卻更似故人。

三人離去入蜀,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商道馬幫道,而是走那走私道,最近幾年,有不少商家子弟,暗地裏向蜀州運送鐵器護具,只要繞過渝州,其餘州郡官府,大多不太阻攔。

老嫗並未告訴吳思南全名,自稱姓鄧,便只讓吳思南稱其為鄧嬤嬤。

早年蜀國還在的時候,鄧嬤嬤是蜀國宮中女官,負責侍奉公主殿下飲食起居,當年的公主殿下,便是吳思南的娘親。

世人只知范姝為大羽王朝艷冠天下的貴妃,少有人知其全名,只有舊蜀人,依舊稱為公主。

鄧嬤嬤還是稱呼吳思南為公主殿下,無論吳思南怎麼勸說,鄧嬤嬤都不改口,說是當年范姝離開蜀國后,她這個宮中下人,便失魂落魄了很多年,如今吳思南回來,便也一同帶回了她失去的魂魄。

當年蜀國都城露州被大羽王朝攻破,偌大一座皇宮,十之七八,各自逃散,離去之前,還不忘將蜀國皇宮一搶而空,反正國都滅了,還有王法規矩在?只是擔心力大力小罷了。

僅剩的十之二三,又有許多人不願苟活,要麼直接去了那露州城頭,直接死在戰場上,要麼在宮中獨自懸挂三尺白綾,與國同赴死。

最後,當年的蜀國皇宮,只剩下鄧嬤嬤這幾十人,佔了蜀北那座廢棄的藏劍山,苟延殘喘,二十年來,老的老死,病的病死,當年的舊人,便只剩下不到二十人,好在如今藏劍山學那江湖門派,招納了不少年輕子弟,在山上習武練劍,也算是另開生機。

如今的藏劍山,稱得上是實打實的蜀北第一門派,自家地盤,便沒有在外的那些顧忌,走官道大路,策馬狂奔,沒人會管,也不敢管。

若不是照顧吳思南和瓢兒的傷勢,其實早在數日前就可以到達藏劍山。

不過吳思南不急,鄧嬤嬤更不急。便帶着吳思南與瓢兒,一路遊山玩水,多看幾眼這故國風光。

按照鄧嬤嬤的說法,吳思南與瓢兒都是頭次回來,應該多看,而她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舊人,說不定哪天眼睛閉上就再也睜不開,更應該多看,多看一眼,便賺一眼。

不過如今是冬天,依舊灼熱的太陽下,透着一股股陰寒,蜀地風光,確實不如那春夏秋,春有桃林,夏有竹海,各有韻味。

瓢兒的刀傷好得很快,皮開肉綻的傷,比吳思南挨那一拳,還要好得快些,讓鄧嬤嬤有些驚奇,替瓢兒摸筋量骨一番,笑言道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武功不濟,當場就要起了收徒的心思。

瓢兒的根骨,很適合練拳,甚至可以說,她這副體魄,就是天生的拳法宗師。

數十年前,這座藏劍山可謂是鼎鼎大名。

鄧嬤嬤帶着吳思南與瓢兒登山,風景秀麗,鄧嬤嬤想心情極好,便說了些藏劍山的陳年往事。

百年之前,曾有天外隕石墜落藏劍山,當時的藏劍山,還不叫藏劍山,只是蜀北一座藉藉無名的小山頭。

當時恰好有兩位鑄劍師遠遊至此,站在百里之外遙遙見那天外隕石墜落,心生感念,便以隕石為材,鑄有七柄劍,分別擱置於藏劍山各處,用來鎮壓藏劍山龍脈。

自從第一柄長劍折枝問世之後,便有許許多多江湖遊俠接踵而至,各憑福緣尋找寶劍,不過大多是為著藏劍山這個名頭,來碰碰運氣,找不到劍,遊覽一番藏劍山風光,自然不虧,若是機緣巧合,恰好有一柄名劍問世,那便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其實每一把劍問世,其實並不是巧合,且都有跡可循。

江湖俠客,無論武功高低,只要劍心劍意與名劍劍道契合,冥冥之中便能心生感應,受到藏劍山是山水青睞,劍意牽引,自然更有機會尋到寶劍。

天地大道,玄而又玄。

那第一柄折枝,便是一名年輕墨家遊俠,在“無意”之中,就像走得乏了,坐在路邊休息,隨手摺下一根枝丫,長劍便到手了。

當時那位墨家遊俠,孤身遊歷江湖,見了一名同是遊歷江湖的女子,便屁顛屁顛跟在那名女子後邊,後來那女子實在是煩了,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直接出劍趕人,墨家遊俠才悻悻然退去。

然後女子在一地又一地,與那位墨家遊俠,出現了一次又一次的“偶遇”。

按照那名墨家遊俠的說法,就是一回生二回熟,見過這麼許多次后,就會如那九月的兩顆柿子,熟得爛透了,緊緊黏在一起,才不怕那霜殺萬物的霜降到來。

至於那最後一次“偶遇”,便是在那藏劍山中。

女子所在師門,名為洗劍峽,當時還是江湖中有名的門派,尤其是劍術,堪稱是當世一絕。

而那名女子,又是師門中少有驚才絕艷的年輕後輩,師門長輩偶然間得到了那份高人“泄露”的天機,便讓門下年輕弟子去碰碰運氣。

而這名女子,在當時尋劍的年輕弟子中,是所有人中劍術最高的。

女子在那藏劍山上結茅而居,苦尋數月無果,最後被那如老狗一般嗅到了消息屁顛屁顛趕來的墨家遊俠,一個看似隨意的隨意,便從一顆老樹樹洞之中,拔出了那柄劍身銘刻折枝二字的長劍。

而那位女子修建的茅屋,就在那顆老樹下,不過兩三丈。

其實那位墨家遊俠,坐在那顆大樹之上,看似言語輕佻,實則是向那名女子泄露了更多的“天機”,只是那女子對墨家遊俠早已厭煩至極,並未如何深思。

女子聽得煩了,隨手撿起一顆石子,朝那墨家遊俠扔去,墨家遊俠閃躲不及,屁股一滑,掉落下來時,“恰好”卡在那個樹洞之中。

然後女子輕笑之時,墨家遊俠捻老鼠屎一般,一邊用手扇着,一邊從樹洞之中,以兩指捻出那柄長劍。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隨後,便有了那場問劍。

二人年齡相仿,墨家遊俠以同輩之禮,領女子問劍。

女子三招落敗。

回到山門之後,女子便閉關練劍,幾乎未出過山門。

女子閉關之後,便有各種添油加醋的消息從各處散佈而出,那名女子,連累整個洗劍峽,成為江湖之中的笑柄。

後來,江湖之中,敢有以此事取笑者,若是武功低了名氣低了還好說,但凡是江湖上有名之輩,或是所在門派在江湖之中有一席之地,所在山門,皆被那個墨家遊俠一一問劍。

小的不行,就大的來,大的不行,就換老的來。

要是老的也不行,就等着挨打吧,老子教你們怎麼做人,教你們怎麼教弟子。

再後來,那個年輕墨家遊俠,手持那柄折枝,以一人之力,挑翻了大半個江湖。

然後江湖中人才反應過來,那個屁顛屁顛跟在洗劍峽女子身後的年輕遊俠,其實脾氣不太好。

從此以後,江湖之中便無人再敢談及此事,倒是有人取笑那墨家遊俠的名字像個娘們,從來無災無殃。

墨家遊俠,名為木霜,霜殺百草的霜。

而那名洗劍峽女子,數十年過去,早已無人知其姓名,至於女子最後的去向,也無人知曉,有人說與那墨家遊俠結成了神仙眷侶,也有人說得了心病,在那洗劍峽中練劍成疾,最後鬱鬱而終。

陳年往事,又無史書記載,已不可考。

江山代有才人出,此後每一柄名劍問世,在江湖中都有一段故事。

鄧嬤嬤氣定神閑,與這位回到蜀地的公主殿下,還有有千言萬語,要一一道來。

吳思南則輕輕眯起眼睛,尋劍問劍之事,當時在場的知情者,只有那女子的洗劍峽同門弟子,女子一閉關,各種被人添油加醋大肆渲染的小道消息,便在江湖中流傳開來。

以劍殺人尚可防,以言語殺人,任你劍術再高,又去殺誰?殺了人,就當真管用?

吳思南沒由來想起一人,或者說,是一具白骨。

當時與瓢兒從墨家前輩修建的拈花府地宮之中逃出,曾在那個地宮一間大廳之中,遇見一具白骨,居中高坐,以劍拄地,劍身上銘刻兩字。

白骨雖死,劍意依舊森森然。

鄧嬤嬤興之所至,又說了其中兩柄劍的故事,且兩人如今都還在世。

總共七柄劍,那第六柄,名為珠簾,是一個女子所得。

那名女子,原是大楚王朝之人,名字極有意思,姓莫,名為不惜。

莫不惜!

在那當年書香瀰漫的大羽王朝,莫不惜所在家族,在那洞庭湖畔,有一座種泉樓,在大楚王朝,有那“以書香種活泉,流天下德行先”的美譽。

閨閣少女之時,讀書極多,家族門規極嚴,早早給少女訂了門當戶對的親事,所以極少外出,見人自然也極少。

後來在那僅有的幾次外出之中,接連數次偶遇一個負笈仗劍遠遊至此的儒家門生,二人一同遊園賞花,片刻光陰,言語極少,卻言笑晏晏。

少女深居閨閣不得外出之時,儒家門生便站在樓外遠遠眺望閣樓,少女則趴在窗戶邊,雙手捧着臉頰,與那儒家門生遠遠對視,見他一眼,便可眉眼花開。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再後來,那名儒家門生不再繼續遠遊,終於憑藉自己一身學問,在那洞庭湖畔,闖出了不小的名堂,幫着少女退了婚事,少女的家族長輩,才漸漸不反對兩人來往。

再後來的後來,那個儒家讀書人,變了心。

說是他遠遊未完,不該一直留在這洞庭湖畔的,又說是遇見了更加一見傾心的女子,願意陪他走完那山河萬里。

再後來的後來的後來,莫不惜便從一個巧笑倩兮的少女,成了一個閨閣怨婦,每天得閑便罵人,府中下人也罵,家中長輩也罵,街坊鄰居也罵,遠遊至此的讀書人,更是大罵特罵,罵得那些讀書人,再到那座種泉樓借書,都要像做賊一般。

再後來的後來的後來的後來,大楚王朝,邊防盡數潰敗,浮屍遍野。

倒是莫不惜自己家那座種泉樓,除了極少幾個自己求死之人,其餘皆活。

原因很簡單,大羽王朝馬蹄還未到達那座洞庭湖畔,莫不惜家族長輩,便已經早早聯絡上了大羽王朝那位同是儒家讀書人出身的丞相李實。

國已不國,家還是家,種泉樓,依舊是種泉樓,只不過,是替大羽王朝種那活泉了。

莫不惜當時,正是那極少的幾個求死人之一。

可是頭懸三尺白綾,將死未死之際,莫不惜那帶頭向大羽王朝投誠的父親,說了一個其實只有莫不惜不知道的秘密。

便是那負笈仗劍遠遊,到了這洞庭湖畔,便再也挪不開腳步的儒家讀書人,其實沒有繼續遠遊,也沒有遇見什麼願意陪他走過山河萬里的女子。

而是去了北邊,死在了那座伏屍萬里的戰場上。

讀書人不止有書,還有三尺長劍,背負於身,不平則鳴。

山河破碎,捨我其誰。

讀書人北去之時,與莫不惜記憶中那位比較刻板的父親,有過一場推演密談,推演大羽王朝大軍南下之後,已經覆滅的大楚王朝各地走勢。

密談,則是關於莫不惜,如何離開,如何讓莫不惜解開心結,如何讓莫不惜重新與他人言笑晏晏,生兒育女,安樂一生,每一步細節如何,其實那位像是比莫不惜父親更了解莫不惜的儒家讀書人,都已謀划妥當。

最後,莫不惜未再尋死,也不再讀書,而是轉去學了劍。

在藏劍山得了那柄珠簾,仗劍遠遊山河萬里,女子心有不平事,以怨氣作劍氣,不平劍則鳴。

在藏劍山待了二十年,卻從未走過一趟江湖的老嫗,其實昔年也曾是靈動可人的年輕女子,談及此事,言語之間,儘是憂鬱惋惜,神色間,卻頗為嚮往。

瓢兒頭一回聽說這些江湖故事,眨着一雙大眼睛,一會兒一個“咦”,一會兒一個“啊”,一會兒一個“哇”,咋咋呼呼了半天。

吳思南很難不想起自己娘親,同是山河破碎,只可惜自己娘親,身為一國公主,又遇見了那個不曉得為心愛女子謀劃一條退路的窩囊廢。

就算是一起死在戰場上,也好過在那就連自己都深惡痛絕的大羽王朝皇宮,自囚二十年。

這樣的窩囊廢,就該去自掛東南枝!

鄧嬤嬤看了一眼吳思南,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那段故事,只是相比前兩柄劍的故事,言語極少。

這最後一柄劍的主人,正是那個差點成為吳思南父親的窩囊廢。

當時蜀國公主殿下范姝,跟着自己父皇,遊歷了那座蜀國第一山的蜀山,遇見了那個在山中修行的窩囊廢。

出發前,范姝不想來,該走時,范姝卻又不想走了。

當時蜀國那個一向寵愛女兒的皇帝陛下,扛不住范姝胡攪蠻纏的撒嬌,笑言了一句女大不中留,便獨自離去。

當時還不老的鄧嬤嬤,跟着公主殿下,與那個小道士一起,遊歷了蜀國好些地方。

說到這裏,鄧嬤嬤有些傷感,當時怎麼也沒想到,那段時光,便是公主殿下此生最開心的時刻了。

後來那個小道士,在露州城頭之上,身穿道袍,與蜀國將士一起,迎敵連那大楚王朝都已踏碎的大羽王朝鐵蹄。

再後來,公主殿下便去了北方,而那個小道士,從千萬屍體中爬出,滿身血污。

再後來的後來,小道士從那曾與范姝一同看朝陽晚霞的藏劍山瀑布,一躍而下。

可沒想到命不該絕,不僅沒死,在那瀑布下深潭邊醒來之時,身邊放着那最後一柄劍,名為秋露。

吳思南雙手收回袖中,微微眯起眼睛。

擇日問劍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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