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虎落平陽
黃錦剛走不久,監修永陵的總管太監王得用便出現在了呂芳的窩棚門口,惡狠狠地叫道:“呂芳!”
呂芳還是並未睡着,卻還是並不轉身過來,淡淡地說:“什麼事啊?天還沒亮,你王公公就催着奴才上工了嗎?”
王得用冷笑着說:“哼哼,咱家是怕你洗不完今日的五千塊磚沒得飯吃,好心喊你起來早點幹活。”
呂芳從地鋪上坐了起來,深深地看了王得用一眼,說:“好,奴才謝過王總管的關照了。”
王得用被他眼中驟然閃現的那道精光嚇得一哆嗦,色厲內荏地說:“如今沒了乾清宮黃公公和鎮撫司的太保爺給你撐腰,你還牛氣什麼?”
世間竟有這等蠢貨!呂芳心中慨嘆一聲,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他那醜陋的嘴臉。
被楊尚賢扔出呂芳的窩棚之後,王得用回到自己的房子,卻怎麼也無法入睡,左思右想,越想越害怕:今日黃錦未奉有旨意,偷偷跑來見呂芳之事若是被陳公公曉得了,那自己的小命可就難保了!他黃錦是主子萬歲爺身邊的人,有主子護着,或許陳公公也拿他沒轍,可陳公公要收拾自己就再容易不過了,說起來自己竟是最倒霉最冤枉之人!想來想去,他便將全部的恨意都記到了呂芳的頭上,若無他這麼個喪門星到這裏,哪有這麼多的禍事!
王得用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成心來這裏找茬的,如今見到呂芳這樣對自己不屑一顧,心中更是惱怒,衝到了呂芳面前,跳着腳罵道:“你當你還是司禮監掌印,坐在這裏等着批紅嗎?”
“王得用!我告訴你,我還是不是司禮監掌印,除了主子萬歲爺,誰說了都不算,你莫要打錯了算盤。”呂芳也不再叫他什麼“王公公”,也不再自稱“奴才”,嘲諷道:“做人要精,可也不能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
“你……你……”王得用見他一個被發配到此的人竟在自己面前又擺出了司禮監掌印的架勢,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呂芳的鼻子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呂芳揮手打開了他的手,冷冷地說:“我說錯了嗎?自我初到這裏,你可真是誠惶誠恐,惟恐伺候不周;待明白我是被主子萬歲爺趕出宮之後,便換了一副嘴臉,見面連話也不想多說了;十日前陳洪來過之後,你更是性情大變……方才在黃錦給我跪下之時,你可是也要下跪?如今又是這樣暴跳如雷,真是讓我都記不清你到底有多少張面孔?一會兒做神,一會兒做鬼,你累也不累?王得用,咱家好歹也比你長着幾歲,進宮時間也比你早上幾年,如今一同給主子萬歲爺修萬年吉壤也是幾百年才修得的緣分,咱家好心勸你一句,你這種人,莫說是在宮裏干伺候人的差使,便是做個官兒,也做不久長。尋個機會告病出宮,還能保得你那半條身子多活上幾年!”
呂芳到了永陵之後,整日只是埋頭做事,多餘的話從來都不多說一句,今日卻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一大段,讓王得用更是怒火中燒,衝著窩棚外喊了一聲:“來人!”
幾個巡夜的兵士忙跑了過來,可是窩棚內甚是狹小,他們只能掀開充做門帘的草席,站在外面。
王得用指着呂芳說:“把這個……這個奴才給我押下去,賞他二十鞭子,今日罰他餓飯一日。”
那幾個士兵不敢違抗總管太監的命令,卻又知道呂芳來頭不小,畏畏縮縮着不敢上前。呂芳自己站了起來,笑着說:“二十多年沒有吃過鞭子了,本就不是奴才該有的幸事。這裏是主子萬歲爺的萬年吉壤,且沾不得血污,咱家到那邊去領你王總管的賞吧!”竟率先要向外走出。不過,就在要出門之時,他又停住腳步,回頭對還在**的王得用說:“你或許還不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已不多了,好自為之吧!”說完之後,笑着微微搖搖頭,走了出去。
徹骨的寒意驟然自心底泛起,王得用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看到幾個兵士正在用含義難測的眼神盯着自己,只能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狂笑來勉強壓抑內心的膽怯和驚懼。
饒是再怎麼快馬加鞭,黃錦他們一行三人回到京城之時,天色已經泛亮。看見幾個守城兵士正在緩緩地打開德勝門的城門,黃錦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喃喃地說了一聲:“辰時了……”他猛地勒住了馬,對楊尚賢和張明遠拱手作揖,說:“兩位太保爺,有勞您二位一路護送,咱家就一個人進城去了。”
楊尚賢和張明遠情知黃錦是不願連累他們——按照朝廷規制,京城九門冬季開門時間是辰時初刻,現在也便已是辰時了,黃錦未必能趕在辰時三刻主子萬歲爺醒來之前趕回宮去,事體敗露便有可能敗露!
但兩人對視一眼,然後說:“黃公公不消說這些,由我兄弟二人在前開道,怕是也能快些。”說著,一鞭子抽在馬背上,高聲喊道:“鎮撫司公幹,諸人迴避。”
黃錦見他們不避嫌疑地打出了鎮撫司的招.手機訪問.1|6||.牌,知道兩人已經決心與自己共同進退,也沒有時間再說些感激的話,催馬緊緊跟着他們衝進了城門。
京城九門之內規矩甚大,道途之中“文官停轎,武官下馬”的忌諱之處不知凡幾,尤其是通衢大街,除了步兵統領衙門和五城兵馬司坐堂掌印的巡街御史,敢於馳馬飛奔者,不是持有兵部勘合的急遞驛使,那便是極有來頭的要害人物了。楊尚賢和張明遠又高喊着“鎮撫司”的字號,行人無不避讓道旁,縱是坐着轎子的官員也趕緊將轎子轉到了街邊小巷。
一路暢通無阻地飛奔進了大明門,自此便能遠遠地看到那巍峨高聳的承天門,這是進入禁宮大內的第一道門。
只是,與往日不同的是,承天門的左右道旁停滿了大大小小的官轎,三人心裏都是一凜:雖說卯時早朝規矩無一日偏廢,但主子萬歲爺這兩年一直罷朝,往日到這個時辰,自然有司禮監發出話來命朝臣遞交各衙門公文之後散班,今日為何還沒有散?莫非今日主子萬歲爺突然又上朝理事了么?
事態緊急,也顧不得細想這些事情。雖說這裏經端門、過午門再進宮還有長長的一段距離,可這裏已經是深宮大內的禁地,未奉有聖旨,在御道馳馬便是殺頭的罪,三人都勒住了馬。楊尚賢和張明遠不待停穩就飛身下馬,將黃錦從馬上扶了下來:“黃公公,職分所在,我等就無法隨你進宮了。”
黃錦一邊活動着麻木的腿腳,一邊感動地說:“兩位太保爺高義,黃某百死難忘!”說著一拱手,轉身就要上金水橋。
“黃公公!”楊尚賢突然叫住了他。
黃錦轉過頭去,見楊尚賢和張明遠兩人單膝跪着,雙手抱拳至眉間,動情地說:“黃公公保重!”
鎮撫司的太保品秩雖不高,地位卻十分超然,俗稱“見官大三級”的就是這種人,歷來雙腿只跪皇親,能受他們單腿跪拜的只有司禮監幾位大太監和本衙門的長官。黃錦慌忙又躬身深深一揖:“兩位太保爺快快請起,莫要折殺奴才了。”說著,也不敢再耽擱,急匆匆就跨過了金水橋,進了承天門。
明成祖朱棣自幽燕起兵靖難奪取天下之後,於永樂五年至永樂十八年,前後用了十四年時間,役使數十萬工匠和上百萬民夫修了今日這座皇城,雖是仿製南京皇城,但體制規模更為莊嚴宏偉。皇城內還有一座城中城,即是通常所說的紫禁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乾清、坤寧二宮,東、西六宮以及內廷二十四衙門,外朝的內閣、六科廊均在這紫禁城之中。進紫禁城共有八座城門,面南背北由外及內分別是承天門、端門和午門,午門兩旁東有左掖門,西有右掖門,自此進入,再穿過幾十丈長的青石鋪就的御道,就是那俗稱“金鑾殿”的太和殿,這是皇上舉行大典、朝會之地,是紫禁城諸殿中最大、規格最高的一座殿宇,東有文華殿、文昭閣,西有武英殿、武成閣,文武分侍左右,無不體現着皇權至上的萬千氣象。
看到承天門外的甬道兩旁停滿了官轎,黃錦本想從其他門悄悄進宮,可又一想,禁宮大內到了晚間只有午門才能遇有急事打開,他當時便是從這裏出去,那個值守太監遲早都會將此事密報陳洪,若是自其他門進宮,豈不更容易引起陳洪那個狗賊的疑心,正應了那句“以不正示人心虛”?為了避免讓人抓住把柄,他也只好硬着頭皮走午門回宮了。
獨自一人過了端門,走過東邊的太廟和西邊的社稷壇,就到了禁宮大內的最後一道門——午門。
守衛內侍和兵士紛紛行禮,叫道:“黃公公好。”
“好好好,大家辛苦!”黃錦一邊隨口應着,一邊進了禁宮大內,看見朝廷文武官員都按各自的衙屬站在午門廣場之上,正在三三兩兩地扎堆聊天扯閑篇兒,其中有不少四品以上的官員——若是主子萬歲爺又上朝理事,這些官員應進殿面聖,心裏略微輕鬆了一點,更加快了腳步。
正在埋頭走着,突然耳邊傳來一聲陰冷的叫聲:“黃公公站了!”
終歸還是躲不過這個瘟神!黃錦心裏苦笑一聲,站住了腳,朝着那個人拱手做了一揖:“陳公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