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潛出大內
深夜,一個人疾步朝着禁門走去。夜已黑定了,他卻未打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宮牆下的黑影里。
“誰?幹什麼?”還未近前,就聽到禁門那邊傳來一聲喝問。
“瞎嚷嚷什麼,是我!”那人大聲回答:“干好你們的差使。”
說話間他已到了禁門處的燈影之下,領着御林軍兵士把守禁門的提刑司太監臉上立刻寫滿了媚笑:“哦,是黃公公啊,這大晚上您老還不歇着。”
原來來人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黃錦,他苦笑一聲說:“咱家就是這麼個勞碌命,想歇也歇不了啊!開門吧。”
“這……這大晚上的您老還要出宮啊?”
“知道了還問?哪那麼多廢話!”
“宮門也已落鎖……”
“咱家在宮裏當差也二十多年了,難道還不曉得這個規矩?自是有要緊的事兒要出去!”
大內紫禁城門禁很嚴,一過酉時便把通向外面的各道宮門盡數關閉,所有內侍無事均不得出門,有要緊的事情要出宮,須憑司禮監發放的通行銅牌驗明正身之後才能放行。值守的太監猶豫了:“黃公公,不是咱家豬油蒙了心要駁您老的面子,實是有祖宗家法在。陳公公也特地打過招呼,這段日子且要看緊了……”
黃錦把眼睛一瞪:“這宮裏十萬口子人,姓陳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咱家就不明白你說的是哪個陳公公?”
宮裏的人都知道,黃錦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呂公公的乾兒子,與呂芳的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如今陳洪接了司禮監,他跟陳洪就成了勢不兩立的死對頭。可偏生這兩個人都是宮裏數得着的枱面上的人物,那個值守太監一個也得罪不起,只好裝糊塗老老實實回答道:“回黃公公的話,是司禮監的陳公公。”
照例只有掌印才可以被人省略稱為司禮監太監,虧得那個值守太監急中生智,在“司禮監”與“陳公公”之間加了一個“的”字,當面也未必惹惱了黃錦,即便有人密報了如今在宮裏炙手可熱的陳洪,他也可以交代的過去——說真的,在大內禁宮這個八卦爐里修鍊,沒有一顆玲瓏剔透心,只怕當不了幾天的差事腦袋就要搬家。
“哦,咱家當是哪個陳公公,原來是陳洪啊。”黃錦果然沒有生氣,而是滿不在乎地說:“他跟咱家一樣,都認了呂公公為乾爹,我們是把子。他如今代乾爹暫掌司禮監,也不會跟咱家挑這個理兒。再說了,咱家要辦的事兒大了,他知道了也得趕緊放行。快開門,耽擱了咱家的事兒,莫說是你,誰也擔不起這個罪!”
聽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有事,雖未明說什麼,但話里隱約流露出的意思可是非同小可,那個值守太監也不敢再追問什麼,忙讓兵士打開了一側的小門,還諂媚地說:“黃公公,您老出宮怎麼也不坐頂轎子?可要奴才着人送您老一程?”
黃錦嘿嘿一笑:“有勞你惦記着,不過好意咱家心領了,外面自然有人候着咱家。”
“那也讓奴才給您老備個燈籠,這黑燈瞎火的……”
“說了有人伺候咱家,就不勞你費心了。”黃錦說著就出了禁門。
穿過長長的青石御街,就到了皇城大內的第一道門——端門,這裏由御林軍把守,帶隊的軍官自然不敢隨便查問宮裏的事,恭恭敬敬地將黃錦送出了門。
黃錦疾走出了最外面無人把守的承天門,又跨過了金水橋,回頭看看宮門又已關閉,身後也無人跟來,就將雙手圈在嘴前,發出了一聲喜鵲的叫聲。
周圍還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十冬臘月里,黃錦的頭上竟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一橫心,雙手圈在嘴前竟連續發出了三聲喜鵲叫。
不遠處的黑暗之中傳來遊絲一般的一聲喜鵲叫。一個人影閃了出來:“黃公公,這裏。”
黃錦激動地走了過去,拱手作揖,道了一聲:“太保爺!”。
那人是鎮撫司千戶、錦衣衛十三太保的老大楊尚賢,論說無論品秩還是在宮裏的地位,黃錦都比他只高不低,不過十三太保的名頭實在太響,因此黃錦不但要先給他行禮,還要尊稱他一聲“太保爺”。
楊尚賢一邊給黃錦還禮,一邊說:“適才剛過去了一隊巡邏兵士,我牽着馬站在這裏不合規矩,被人看見了也難得說話,就先躲在暗處避了一避,讓黃公公擔憂了。”
“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黃錦急切地說:“伺候主子睡下了我才出來,這些日子主子都是辰時三刻左右便會醒來,我得趕在明日辰時初回來,把馬給我吧。”
“這一來一去要趕百十里地,又是大晚上的,且不能出什麼岔子。就讓我送你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不敢勞煩太保爺。咱家自去便是。”
楊尚賢怎能不明白黃錦說是“不敢勞煩”,其實是怕連累自己,便說道:“如今宮裏亂成這個樣子,皇上的面子也不好過去,真得好好想個法子才是。黃公公不用說什麼了,我知道你和呂公公一樣,都是真心忠於皇上的人,為你們擔罪我覺得值!時候不早了,快上馬!”說著,他那一雙蒲扇大的手到了黃錦的腋下。黃錦也不再客氣,將腳踩在馬鐙上,借力翻身上馬。抓着絲疆才發現,馬的嘴上被勒上了一道繩子,免得嘶叫起來驚動他人,心裏暗暗佩服楊尚賢心細如髮。
楊尚賢也跳上馬,一抖韁繩:“走吧。”
馬箭一般地沖了出去,黃錦趕緊拍馬跟上,兩騎向.電腦訪問.德勝門方向疾弛而去。
城門也早已落鎖,不過楊尚賢早就派了另一位鎮撫司副千戶、錦衣衛十三太保的老五張明遠守在德勝門口,遠遠地瞅見他們過來,張明遠一亮“北鎮撫司”的腰牌,誰敢多問上一句半句,趕緊打開了城門,三人一起衝出了城門。
出德勝門不遠就走上了驛道,因是隆冬的深夜,還刮著凜冽的西北風,寬敞的驛道上行人車馬都沒有。儘管三人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手也快凍僵了幾乎拉不住韁繩,卻趁着路上無人擋道,拚命地打馬飛奔,直奔皇家陵園——天壽山而去。
天壽山位於離京城四五十里的昌平縣,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脈的一個分支,原名黃土山。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之後,召集全國風水大師,在京畿近郊山巒崗地為自己選擇一塊“萬年吉壤”。后經多方斟酌,親自圈定了黃土山為皇家陵地。因嫌名字不雅,遂賜名為天壽山。
天壽山的確是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東、西、北三面有群山環繞,南邊卻開敞無阻,象是一個大庭院。“庭院”還有一對小山把門,左邊是龍山,右邊是虎山,真有面南背北、虎踞龍騰的天家氣象。因此,自成祖朱棣之後,七位皇帝的陵寢都在這天壽山中,正在修建中的嘉靖帝的永陵,已經是這山中的第八座皇陵了。
按照皇家規制,嘉靖帝登基后不久,欽天監便勘察確定了永陵的陵地。今年年初,皇上准了禮部尚書嚴嵩所奏,開始着手為自己修萬年吉壤,如今這裏聚集了數萬軍士工匠民夫,正趕着開挖吉穴修地宮。
到了天壽山,龍虎兩山之間有一道大紅門,這是皇陵的正門,所有官軍百姓到此都得停轎下馬,連九五之尊的皇上謁陵也得換上乘輿才能入內。黃錦和楊尚賢、張明遠三人只得勒住了馬,留張明遠在山下遛馬候着,黃錦和楊尚賢向永陵工地奔去。一路上看守皇陵的兵士想要阻攔問個究竟,一見他們身上的宮服和官服,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趕緊又咽了回去。
自紅門至永陵還有好長的一段距離,這對於身為大內第一高手的楊尚賢根本不算什麼,身子發胖的黃錦就吃大苦頭了,才跑到一半就上氣不接下氣,幾乎邁不動腿。楊尚賢不得不停下步子,說:“要不黃公公先在這裏歇息一下,喘口氣兒,我去喊他們抬個抬輿來?”
“可……可不能……”黃錦一邊拚命地挪動着身子,一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說:“偷來的鑼鼓敲不得,今日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楊尚賢輕抬步子趕了上來,說:“要不,我先上去請呂公公出來說話?”
“哪……哪有兒子讓爹迎候的禮?就……就要到了,咱家再加把子勁……”說著,黃錦跌跌撞撞地繼續朝前沖。
終於到了永陵的工地,黃錦爛泥一樣地癱在了地上,楊尚賢顧不得扶他,抓過一個兵士說:“將你們總役叫來見我。”說完之後才將黃錦扶着坐在了永陵吉壤那長長的丹蹕石道的台階下歇息,還順手扯下腰間須曳不離身的羊皮水袋遞給了他。
黃錦接過羊皮水袋仰起脖子就往下倒,楊尚賢“唉”地叫了一聲,可是為時已晚,黃錦已經被嗆了一下,猛地咳嗽了起來。楊尚賢忙拍着他的背,好不容易才幫他順過氣來。
黃錦的頭上騰騰冒着熱氣,愁眉苦臉地看着楊尚賢說:“太保爺,可不興這麼玩人的啊!”
“是我的錯,沒給黃公公說清楚。”楊尚賢笑着說:“關外的燒刀子,夠勁兒吧!可惜,一兩銀子都買不到一斤的酒,竟被你灑了足足三兩出來。”
“幸好咱家全吐了,這三兩燒刀子下肚,咱家怕是今晚就睡在這裏了。”黃錦苦笑着說:“你袋子裏怎麼裝的是酒啊?”
“那是你黃公公一直在主子身邊伺候,等閑也難得出來見見世面。這宮裏宮外誰不知道,我鎮撫司的十三太保從來都是只帶酒不帶水的!”楊尚賢說:“這山裏頭的風硬,你方才跑得那麼急,身上都出了汗,冷熱一激容易生病,你慢慢地呷上兩口,身子就緩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