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同歸於盡
一九三七年的盧溝橋事變點燃了抗日的炮火。那年我十歲,不久,戰禍延及家鄉揚州,我的外婆劉氏見情勢危急,趕緊召集家人開會磋商,逃避戰火兵難,以決定去留。沒想到一個個都爭着與家園共存亡,在僵持不下時,外婆的一句話令我們茅塞頓開:
“大家不可以同歸於盡啊!”
當我們逃離家鄉百里以外,再度遙望故里,只見遠方一片火海,大家在驚惶難過之餘,無不慶幸能逃過此劫,外婆的那句話也就深深地植入了我幼小的心田。
十二歲那年,我將出家的意願告訴母親,她噙着淚水說道:“李家這棵樹上結的三顆果實,就看你這一顆怎麼紅了!”
我俗家姓李,兄弟三人,我排行老二,後來如願出家,及至和母親睽違四十餘載,彼此再度見面時,她已是白髮皤皤、皺紋滿面的老嫗。兄弟告訴我:數十年來,她每日思我心切,夜夜淚濕衾枕直到天明。我故意問母親:“當初您怎麼捨得答應讓我出家呢?”她說:“家鄉的文化教育落後,留你在家,恐怕會誤了你一生,何必同歸於盡呢?”其實這個答案早已在我心裏,如今只不過是作個印證罷了!我早就知道:堅強的母親秉承外婆的深明大義,不會要求我們聚守在一起,讓兒女們“同歸於盡”的。
出家后,我曾到各處的名山古剎參學,過去佛學院封閉保守的教育,與青少年天真活潑的思想格格不入。記得我們曾經上書院方,建議設立運動場,糾察老師不但不接受,還要全班罰跪,以為懲誡。為了不希望大家“同歸於盡”,我勇敢地獨往承擔,以免大眾受罰。另外一次,全班同學以交白捲來抗議老師授課不講究方法,教務處追究原因,我自願前去認過,代眾接受處罰,以免大家“同歸於盡”。雖然幾經責罰,乃至一度被師長們視為問題學生,但是想到佛陀在因地修行時,為著不願大家“同歸於盡”,還曾經捨身飼虎,葬身魚腹,我這一點小小的犧牲,實在不算什麼!
離開佛學院的時候,許多同學都爭着去有名的大寺作當家、住持,我卻一個人跑到農村去弘揚佛法,一面在田莊耕作,一面在小學教書。因為我覺得何必都走同一路線,佛教的僧才種子應該散播十方,不要死守一處,“同歸於盡”。
一九四九年,我與同學智勇法師談及未來,彼此都有着“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隨即商議:他留守神州護教,而我則率領“僧侶救護隊”到台灣,大家分頭共為佛教的慧命長存而奮鬥。
我帶着依依不捨的心情,先去棲霞山,向家師志開上人請示去留。他一聽到我有志到台灣弘法,立即歡喜答應。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師父親自辦了一桌上堂齋為我餞行,師徒二人對着豐盛的菜肴,卻無心舉著,彼此相望默然,熱淚盈眶。我想起歷史上的道安大師,在東晉末年戰亂連連時,不也安排徒眾分散到各地續佛慧命嗎?他們這種“不要同歸於盡”的大無畏精神是何等令人敬仰啊!我心中暗暗發誓:偉大的師父啊!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回到南京,我聽說上海有一班船要開往台灣,為了使法脈在危急存亡之際能夠分燈無盡,我連夜坐火車趕往常州佛學院,在黑暗中搖醒與我識與不識的同學,邀集有志的同參共赴寶島,開創新局。到了人地生疏的台灣以後,我們食宿無着,投靠無門,大家相約各奔前程,以免“同歸於盡”。
當時的同參道友們大都熱衷於經懺佛事,講經說法卻很少有人願意從事,更遑論著書立說的佛教文化事業了。於是,我雖學養不夠,慨然有捨我其誰之懷!我撰文投稿,編印刊物,甚至倒貼車費郵資,義務奉獻。雖然一貧如洗,三餐不繼,我還是一本初衷,不改其樂,我以為文化教育也好,誦經說法也好,殊途同歸,都能達到弘法的目的,又何必大家擠在同一條路上,使佛教不能朝多元化發展呢?
來台的最初幾年,也曾遇到一些善緣,例如妙果長老請我住持苗栗法雲寺,宋修振居士邀我前往佛教會館,無上法師請我負責靈隱寺,吳隨居士要將一善堂送我管理,高雄縣請我為其管理仁愛之家,高雄市長陳武璋先生欲將壽山公園交給我負責。對於這些好因好緣,我深深感激,然而每次想到我既沒有徒眾,又沒有同參,即使有了道場,也無法發揮。為了不辜負別人一番好意,我一一予以婉拒。
雖然如此,為了使其他同道能發展長才,為了使信徒能有更多的機會長養慧命,我向台灣林務局爭取阿里山的慈雲寺,交給倫參法師;我介紹真華法師到羅東念佛會;我推薦成一法師到頭城念佛會;我引介煮雲法師到虎尾念佛會;當我籌建完成高雄佛教堂之後,極力邀請月基長老擔任住持……看到這些地方的佛教陸續發展起來,我感到滿心歡喜。“不要同歸於盡”的性格開拓了我的人生觀,使我隨時隨地都能以眾生的需要為前提。
一九五二年,我聽說蘭陽地處偏僻,沒有出家人駐錫弘法,心生慈愍,便立即束裝前往弘法。在宜蘭,我胼手胝足,以悲心愿力為犁,以忍耐精進為鋤,將一片缺少法雨潤澤的沙漠耕耘成菩提花果的凈土。但是,保守的當地人仍存有狹隘的地域心態,我把雷音寺重建得富麗莊嚴,他們以我不是本省人為由,不願讓我擔任雷音寺的住持,我也不以為意,因為當初我是本着“不要同歸於盡”的想法,才來到這裏弘法利生的。所以,我在宜蘭數十年,除了講經弘法以外,從來沒有計較過名位,後來甚至推薦宜蘭人的心平、慧龍擔任住持,雷音寺終於成為佛光山的分院。當初假如我計較於名位,何有後來“皆大歡喜”的盛事?
到了雷音寺之後,我以講經弘法為主,經常到監獄、軍營、工廠、電台、學校、山區等地布教。我創辦幼稚園,設立星期學校、學生會、青年會、婦女會、弘法團、歌詠隊,我要把佛法種子播撒到社會每一個階層之中。
佛光山開山時期,在經濟與人力極端匱乏的情況下,我毅然將慈庄、慈惠、慈容、慈嘉、慈怡、依空等人送到國外深造,許多信徒認為到日本留學,會一去不還,豈不流失人才?甚至將來他們回來,我又怎麼領導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呢?我自忖縱然結果如此,也不能因噎廢食,我還是一心一意只為培養佛教的人才而努力。我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他們陸續學成歸來后,無論是在佛光山主持佛教事業,或者在大學教書授課,都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如此,他們也都承襲了“不要同歸於盡”的觀念,提攜後進,不遺餘力。
近十年來,佛光山學佛的人與日俱增,除了隨順弟子們的個性,分派他們擔任寺院行政、弘法、文教等工作以外,我更力促各單位多方延聘專家人才,授以專業訓練。我自從佛光山退位以來,對於徒眾學習的事更為熱心,除了為海內外弘法以及國際佛光會的事務而到處雲遊行腳以外,我總是在忙碌的行程中,盡量撥出時間,為徒眾上課,與會員們座談,聽聽他們的心聲,將自己平生的經驗傾囊相授。凡此無非希望弟子們以及會員們都能青出於藍勝於藍,長江後浪推前浪,代代人才輩出。
就在這種“不要同歸於盡”的理念下,佛光山的徒眾自然而然也養成了分工合作的性格,遇有大型活動,一經會議決定,便分頭進行。逢有出外參訪的機會,也不會一窩蜂地爭先恐後,而能彼此謙讓。全佛光山千餘位僧眾弟子,在去年年底以前,全部都已輪流到過國外參訪。
看到徒眾都能在“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中互相成就,無我奉獻,心中真是備感欣慰。想起過去,我以著作出版弘揚佛教,有人便譏諷我:“他只會搖筆桿,不會做事!”等到我努力奉獻,從事苦役時,又有人嘲笑我:“他只不過塊頭大,有力氣而已,不會說法,怎能稱為法師呢?”後來,我到各處講經,又聽到別人指責:“現在是國際化的時代了,他只會用中文開示,不懂得ABC,有什麼用呢?”我問對方會什麼,他也什麼都不會,只不過希望我和他一樣一事無成,同歸於盡罷了。
其實,一個人可以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但是心裏面不能沒有大眾。駑鈍如我,不也憑着一股“不要同歸於盡”的信念,建立起海內外數十個道場,培養了無數的佛教人才,樹立佛光人“以眾為我”的精神嗎?
一個人如果心裏只有自己,沒有別人,是永遠不會快樂的。社會上有一種人往往只看到別人發財,不但不為對方歡喜,反而在背後批評:“他不知是用什麼手段發了橫財?”看到別人升遷,不但不去道賀,卻在一旁冷冷地說:“一定是阿諛奉承得來的!”這種人連隨口的讚美都吝於布施,又哪裏會有良好的人緣與成功的事業呢?
記得數年前,佛光山普門中學有一個女學生,長得非常清秀,人稱“校花”,卻因此招來嫉妒,許多同學譏諷她是“妖精”。有一天,我應邀為學生們開示,就趁這個機會和大家說:“你們說這位同學長得美麗不好,難道要我們學校里的每一位同學都是醜八怪,你們才歡喜嗎?”
“同歸於盡”的心態只會造成自惱惱他,一個人如果不喜歡別人成功,不喜歡別人擁有,那麼對於自己究竟有什麼利益呢?
四十年來,我在台灣致力於弘法利生的工作,但是受到來自於教界的傷害真是無法說盡。除了屢次遭遇毀謗打擊不說,譬如台灣佛教會借故扣留我的資料,不讓我出外參加會議;甚至各地教界人士也多方阻撓佛光山的別分院在各地的建設……憶及三十年前,我正開辦“東方佛教學院”時,一名長老召集教界人士開會,在會議中,他不集合群力研究佛教如何薪傳,也不謀求共識,討論佛法如何弘揚,反而提議:“如何打倒東方佛教學院?”幸好席中有人仗義直言,說道:“耶穌教辦聖經書院,天主教建立神學院,我們都沒有想要去打倒他們,為什麼卻要打倒佛教人士創辦的佛教學院呢?”眾人聽了這番正義之聲后,啞口無言,東方佛教學院才得以倖存。
諸如此類的人為障礙不勝枚舉,儘管教界人士一再置我於絕地,我不但從不失望沮喪,也未曾以牙還牙,反而主動和他們廣結善緣,譬如每次佛光山舉辦三壇大戒時,我禮請佛教耆宿擔任和尚阿闍梨;舉行國際佛教會議時,我也力邀各地佛教精英共同參與;我不念舊惡,協助教界辦學;我盡釋前嫌,居間調和佛教人事問題;我曾為同參道友覓地建寺;我提拔後生晚輩學有所成……我並非企圖他們的感謝酬報,更不是以此來籠絡人心,我只是不願大家“同歸於盡”,讓佛教蒙害,而希望佛法廣被,眾生有福。
多年以來的事實證明只要自我健全,別人無法使我們“同歸於盡”。希望普天下的眾生,應有共存共榮的理念,涵養尊重包容的雅量,捐棄同歸於盡的偏狹心態,建立歡喜融和的人間凈土。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