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易湖觀老 心亭觀心
武者之路的最後十階似乎又是一道分水嶺,赤膊禿頭的男子此時已越過二人來到了第一的位置,當他雙臂緩緩探向第兩千九百零一階時,手掌瞬間毫無徵兆地按在了石階上,這讓至今還留有餘地的他,確實吃驚不小!這看上去已經不是重力大小的問題了,在他看來,更像是某些大能的氣勢平鋪在整條階梯上,越往上,便越喘不過氣來。
黑巾男子也被那名身形纖細的女子超越了過去,只是女子不甘被那名雙手攀爬的男子踩在底下,隨即咬牙撕破手指,用血跡在雙膝上各畫了一副血符,只是被地幾氣勢所裹縛,手抖着畫得極慢而已,符畢,女子叱喝一聲,渾身氣勢便毫無凝滯,直奔地幾之頂而去。
雖在最後十階身形也受到了些許影響,甚至那血符以極快速度在消逝,但這並未影響女子超越了那名赤膊男子,以地幾第一之姿登頂。
山上老者拍着滿身是汗的女子的肩膀,開懷大笑:“好!今年天幾地幾的第一皆是女子,這可是老朽一百年未曾見過的情景啊,姑娘貴姓?來此之前,可有師承?”
“是有師承的,家師與奎登台有舊,臨坐化前,交給了我這枚太青令,還有句話托我問奎登台,等試煉結束麻煩老前輩幫忙帶路,至於名諱不名諱的,我是師父撿來的,姓隨師父,我叫柳魚趣。”
老者腦子轉了好幾圈,並不覺得“奎師弟”認識個什麼姓柳的。其實他與奎登台差不多年份拜在了太青山中,而他當初雖在大祁有修道美玉的稱呼,可來到山上才發現不值一提,還好他夠勤勉,終於在奎登台踏入丹田期時摸到了一點通往銜脈的機緣,這才去往內澤突破到銜脈期。腦子轉完看到這個叫柳魚趣的年輕女子還在盯着他看,似乎等他應聲,老人這才咳了一聲,對身旁那名冷麵男子說道:“薛頤,你可願帶這位柳姑娘去見見你師傅?”
“還是那句話,柳姑娘你若連過三關,自然是要帶你去見見師尊的。”這位名叫薛頤的男子越瞧這女子越順眼,尤其是一雙明亮眼眸,像極了自己在內澤甘願為之斷送一雙腿的那位狐面美人。
就在還差三刻交未時的時候,所有有望登頂的武者不再藏私,紛紛運起氣勢加速攀登,以至於本在十名左右晃蕩的黃鳴跌出了前十五,即便這樣,黃鳴還是抱着看熱鬧的態度走馬觀花,在兩千七八百階掙扎前行。閑到什麼程度呢,閑到四處去找在階梯下面與自己叫囂的陸家少爺。
陸家少爺陸秉灣,氣竅開有兩竅,在下面徵詢了他家娘舅的意見后,走了那青色天幾之路,只是在交納身上物件時娘舅偷偷將一粒極小的藥丸彈至其嘴裏,陸秉灣性情急躁卻也不傻,也不用等舅舅囑咐,便扭頭開始攀登,行至六百餘階便有些腰肩便開始打擺子,邁不動步伐了,只得提前吞下藥丸暗暗煉化,這才以前十之姿到了兩千階,正當感覺良好不想按照旁側口訣之法攀登時,發覺兩千零一階如泰山壓頂般使他寸步不移,只得退回腳步暗自煉化口訣,身旁之人越來越多,體內氣機越來越少,就連走那地幾之路的黃鳴都超過了他,讓他如何不急?還好起先的領先優勢還是有的,一口氣暗運起四十字極難,運起一次僅可往前走十餘階,可時間還有很多不是?只恨舅舅就塞了一粒丹丸啊。從此攀登略有懈怠,不過有先前優勢,依然以二十名左右的名次攀至頂峰。
黃鳴是在差一刻鐘時邁上了三千階的,喘着氣和身邊之人說著能邁過最後十階,實屬僥倖,第一關就如此難登,還不如留着太青令再苦練個四五年再來呢,只是身邊之人想附和卻不敢吱聲罷了,生怕讓周圍弟子瞧他不起。
未時已到,老者撤去了階梯禁制,未曾登上頂峰的弟子們立馬癱軟在了石階上,其中一名困在兩千七百餘階的女子大喊道:“老前輩,我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水靈之體,生而便可隔空御水,不能再給一次機會?”
老者信手在路邊探來一隻盛水用的空缽,又在身邊水壺中倒了一缽水,笑着對階梯之上的女子說道:“小姑娘,你若能引走我碗中之水,老夫就破格算你過了,如何?”
女子搖搖頭,低聲說了句:“太遠了。”聲音中竟有了些許的嗚咽。
老者搖了搖頭,心湖暗自傳音給那名女子:“規矩不可壞,等一會試煉通過的弟子走後,下一場就不是老夫負責了,屆時我得空寫封書信給下宗的大弟子蔣明溪,你執信先去那邊修習幾年,若幾年後你修習有成,自會有人送你一枚太青令,只要你通過前兩場,我房華收你做關門弟子,如何?不要聲張,點頭或搖頭即可。”
女子點了點頭,便不再做聲了。
“很好,”房華繼續用心聲與女子說道:“見到蔣明溪,讓他速速來記處找我。”
至此,一百七十九名試煉門生,兩個時辰通過三千階考驗的共有八十三人,天幾方向登頂的共計五十五人,地幾方向登頂的僅有二十八人,黃鳴在地幾的登頂人數裏僅排第二十四,卻因為差點踏入天幾入了房華的法眼。
薛頤讓八十三人排成一列,平淡說道:“從今天起,你們八十三人皆可成為我太青山外宗弟子,若願更近一層樓,自選所修術法,還需在第二層試煉中取得高位,而第二層承上啟下的試煉也是關乎到你們進入第三層試煉的順位,那該說的也都說了,願意參與試煉的弟子,上前一步。”
無一人遲疑,全員參與試煉。
太青山脈上林木遍佈,山上的暑氣近乎於無,百年參天更是隨處可見,失去雙腿的薛頤引着眾人走入一條羊腸小道,翻過了一處高山,路便到了盡頭,前方正有一名頭上插花的黑衣美艷女子向薛頤揮手,“薛師弟,你來晚了!”
薛頤趕緊低頭抱拳:“見過墨師姐,通過試煉的八十三名弟子,都給帶過來了。”薛頤曉得頭上的花色就是這位墨大小姐的“晴雨表”,看那花式,雖不曉得是什麼花兒,這種暗黃色,可不是什麼好心情了。
見女子沒有說話,薛頤趕忙告辭,那位姓墨的女子也只是擺擺手,薛頤就一溜煙悄無聲息地飄走了。
墨姓女子笑眯眯看着眾人,彈了彈頭上花卉,便介紹起第二層試煉的規則來。
“我先說好,我不管說什麼,在我說完前誰打斷我說話的,就會失去資格,第二層試煉不考驗你們什麼身手,就是去往五裡外的易湖坐船,一人一船去往湖中紅蓮處探手入水,然後去往湖心處的涼亭坐坐,陪湖心那位漂亮姐姐談談心,最後坐船去對岸喝茶等待結果即可。至於誰優誰劣,自有裁決。”
見眾人並無言語,墨姓女子這才滿意地笑了,“我叫墨荷,叫我墨姐姐就行。”
墨荷拍了拍手,蔓藤叢中便出現了一個個的台階,赤腳而行的她率先開路,引着八十三名弟子往前走去,只是回頭看了看衣衫單薄的橘四,有些生氣,為何天下好看女子,皆是一副勾人心魄的楚楚模樣?一會一定知會寒涵姐姐,僅憑這女子勾的身邊男子五迷三道一事,就得給這名皮囊出眾的女子評個次等,甚至更低。
忽然墨荷又記起一事,才稍微開心了一點,一會入了蓮池,看到自己韶華易逝的樣子,還不得把你這小妖精嚇個半死?
眾人踩着蔓藤路向下走去,這才算入了太青山真正山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巨大湖泊,群山環伺如那白玉鏡,中間似有一座不起眼的涼亭以及墨荷所說的那點綴涼亭的紅蓮。足下開竅的黃鳴對腳下一絲絲任人吸納的靈氣感應比一般人更加敏感,足部氣機正在不由自主吸納着如山後的靈氣,一絲一縷雖不明顯,卻足夠沁人心脾。
實在是裨益修行的北域聖地之一,太青山。
自從三竅有了一絲呼應后,邁入地才的黃鳴隨着眼內竅穴的鞏固夯實而對身前事物的感官大有變化,視力更加開闊且不用說,就連那聽力及身體肌膚的觸覺都大有提升,就連剛才墨荷偷偷打量橘四的眼神,黃鳴都未曾錯過。
蔓藤引出的道路又陡又滑,眾人卻如履平地,大湖近在眼前,便出現了一片片大如床笫的荷葉,靜靜懸浮在湖面上,一側豎有一塊三丈墨黑色石碑,刻有“大澤千載收絳紫,易湖江海凝青光”字樣,行至湖前,墨荷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停下:“下方荷葉就是通往湖心亭的船隻了,你們儘管放心,只要不用力踩踏及向湖中投食,這荷葉就不會翻的,荷葉同時也是山門內雲盤的雛形,但凡有氣竅者,試煉結束后還會來湖中找荷葉演練一番,方能習那雲盤口訣。所以一會下到荷葉上,修士大可用氣機操控,至於毫無氣竅的武者,荷葉下方,也是有槳的。不管一會在紅蓮處伸下手去看到什麼,不要滯留,速去亭中排隊等候傳喚,可都聽明白了?”
眾人齊呼:“聽明白了。”
“很好,上船,無需攀比挺進速度,因為這與你們第三層試煉的名次毫無關係。”墨荷閉上了眼,許久才睜開,眼眸也呈現出了不同尋常的寶藍色,“不過今日亦有特例,你們誰能接我一招不死,我可直接安排你們去第三層試煉,評級乙上。要知道若被湖心亭的那位評級乙中,便會失去第三輪的試煉資格的。”墨荷雙手抖動,頭上的黃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敗下去,近乎變成了灰色,眾人臉色一變,連冷麵薛頤都不敢招惹的女子,他們哪敢觸這霉頭?紛紛低下了頭去。就在此時,一男一女向前一步,女快男慢,默不作聲,均已擺好了架勢。
女子是以第三的成績邁上天幾的出塵女子,長了一張不似人間女子的面容。而男子,正是臉上毫無表情的黃鳴。女子甚至柔聲說道:“還請墨前輩賜拳。”
墨荷無需多言,腳尖一擰,所踏之處便綻放出一朵一尺有餘的黑色蓮花,腳踏蓮花的墨荷須臾間來到二人門面,第一腳先是踹在了黃鳴門面,再一拳打中了女子腹部,女子倒退了三步便憑藉紮實的氣機穩住了身形,嘴裏嘔血幾口。而那黃鳴,如那斷線風箏般飛進了湖裏,劃出好大一個弧線,引起了眾人驚呼。
陸秉灣拍手叫好,橘四搖了搖頭。
因為橘四自認這一腳自己也躲不過,卻可以用氣機轉瞬聚在受力處抵消力道,雖然依舊做不到女子那般扎在不遠處,可也相去不遠。這個黃鳴,也太辜負父親高看他一眼了,等回到家中,定要問問父親緣由,前提是黃鳴能在打小就被易湖銜脈期玄龜認主的墨荷手裏活下來。
一拳一腳打畢,墨荷做了個收功的架勢,眼色恢復到了正常,頭上插着的那枝花卉也變成了淡淡的紫色,只聽她吹了一聲唿哨,易湖裏升起了一隻龐大玄龜的墨綠色巨殼,馱着昏迷不醒的黃鳴緩緩游上岸來。上岸第一步,就震得考生腳下石路一顫。
眾人均是面色一變,此等誇張的身形,讓這些個參與試煉的弟子興不起絲毫與之對抗的念頭。
“去倆人看看這小子死了沒?沒死一會扔上荷葉過湖。”
“前輩,這九十三號昏過去了。”那名頭戴黑巾的漢子掐了掐黃鳴人中,沒有反應,卻發現他呼吸平緩,不似受了大傷,黑巾漢子攥了攥拳,他自付挨那一拳,問題不大,但是揣在門面的這一腳,躲過極難,還手的話,似乎反應也沒這麼迅速,至於挨打,也不至於飛那麼高,摔那麼慘,看來為數不多的武者裏面,這名九十三號並非將來自己去往內澤的競爭對手。
起碼十年內不是。
墨荷心下卻不這麼想,這兩名站出來的考生,女子一眼就認出是寒涵常常提及的妹妹寒蕎,所以方才自己入了魔,卻依然只用了一成力道,生怕真要打傷了寒蕎妹子,這易湖的真正主人,還不得把自家玄龜燉了來吃?畢竟這易湖論脾氣,她墨荷能排第二,論打架,就只能屈居第三,而已。
至於那看着就挺老實的男門生,自己可是卯足了氣勢踹的,別說是他,就算是那“跑”得賊快的薛頤,也得被自己這成名的一腳踢得飛起來,如果僥倖不死,憑着這份站出來的勇氣,也夠分量去往第三場了。
何況那一瞬間,墨荷發覺這昏迷不醒的小機靈鬼確實不簡單。
除去寒蕎,其餘眾人拜別還在龜背上心不在焉的墨荷,各自駕馭荷葉往湖心駛去,湖中養有不少大物,一些是玄龜果腹的食物,另外一些,卻是有着別的用途,考生們不敢往下多看,半個時辰的功夫就到了那處紅蓮扎堆的湖水上方,橘四揀選了一隻紅蓮伸手往下探去,湖水冰冷徹骨不說,竟還會汲取自己氣機,更不可思議的是,自己倒影在湖面上的面龐竟慢慢變得衰老,這哪能是一向愛惜容顏的橘四能夠容忍的,已明白了其中跟腳的橘四五處氣竅匯聚氣機於左手指尖,迅速泄出了氣機,湖中映出的橘四才緩緩變得年輕,只是不管橘四如何“泄氣”滋養紅蓮,湖中面貌始終定格在了四十餘歲的樣子,這才讓橘四緩緩鬆了口氣。
至於其他人更加不堪,那種沒有氣竅的武者,見引渡氣勢毫無效果,甚至放棄了此次考驗,抽出水中的手臂就要往湖亭駛去,此時遠遠傳來了亭中女子清冷的聲音,“武者聽令,蓮下之刺極為鋒利,刺開手指以血飼蓮,若紅蓮變得更加鮮艷,依舊為甲評,至於出現其他色澤,我亦有計較。”
武者們不敢怠慢,紛紛刺指飼蓮,血液讓周圍的湖域大物變得蠢蠢欲動,在紅蓮湖域外頻繁掀起巨浪,只是無一敢上前半步。
眾人見自己血液使紅蓮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化,紛紛心頭一喜,再次抽出手臂,駛出蓮池,向湖心亭劃去。
柳魚趣看到倒映出那劍眉依舊卻極為滄桑的面龐,淡然一笑,割開手腕蘸着血往另一隻手的手心畫了一張提高血液濃稠度的秘符,畫完往手腕傷口處一拍,再次伸手入湖,那處紅蓮受到滋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產生了變化,不但鮮紅欲滴,還隱隱長大半寸,至於那面容,已經不再年老,最終一樣定格在了三十歲左右的模樣。
湖心處再次傳來了冷徹嗓音:“十一號考生已是此間魁首,所有人我均已記錄在冊,速來亭中觀心。”
柳魚趣,再次以血符建功,兩次試煉兩魁首。
橘四嘆了口氣,抽回如藕般的手臂,駕馭荷舟向湖心駛去,湖心亭極為簡陋,尋常細長竹子架起的亭子,似乎經不起除了亭中女子以外任意一人的踐踏,橘四率先登上長提,每跨出一步都悄無聲息,十餘步便走到亭前,對亭內女子深施一禮,亭內聚有湖霧,看不清女子面容,橘四耳內便傳來女子的傳音。
“橘四,我雖與你姑母交好,與你父親關係卻只能算是一般,沒有在蓮池處偏私,讓你拿下這第一,你怨不怨我?你無需開口,在這片湖心,我能聽到你的心聲,如實去想即可。”
橘四用心聲應答:“寒前輩,那位柳姑娘技高一籌,卻非我所能比,橘四甘拜下風,發自肺腑。”
亭內映出的影子點了點頭,繼續發問:“飼養血蓮映出的倒影是你百年之後的影像,照着以往幾次試煉的成績,估摸氣量約是四十餘歲的容顏,已算拔尖了,若你百年內未曾突破開竅期,你就會變成湖中倒影的樣子,須臾百年再化作一撮黃土,你對此如何去看?”
“大道獨行,皮囊亦如身外之物。”橘四不假思索地答道,甚至無一絲一毫的遲疑。
亭內忽然沒有了聲音,寒涵幽幽嘆了口氣,“你在撒謊,你那心中波瀾雖想用速速答題來掩飾過去,在我這湖心亭,卻是絲毫沒有作用的,看看你心中的波瀾吧。”說完寒涵手臂緩緩往前一揮,橘四猛然發現以自己為中心,腳下湖面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答得很好,卻非心中所想,結合紅蓮處的表現,給予你甲下的評級,你可願意?”寒涵拿起一支硃筆,等候橘四回話。
橘四摸了摸臉頰,看了看湖中漣漪,正在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趨於平靜,眼睛明亮,笑着對寒涵執以標準的太青山弟子禮:“晚輩無異議。”
黃鳴這一腳實在被踢得不輕,被一名只差一步便邁入溶血境的銜脈期修士擰轉氣勢飛來的一腳,滋味確實是好到不行。醒來后發覺自己已在對岸,那名與之“享福同享”的女子,正坐在他身旁望着他笑,黃鳴猛然起身,發覺頭實在暈得厲害,兩次站起都沒能站穩,均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引起了身旁一些個門生的輕笑。
黃鳴只得坐着調息,重重吐出了一口氣。
這關終於被他矇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