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問妻子豈能關大計 嘆英雄無奈是多情
(盛京)
盛京的冬季來的比北京城更早一些,昨夜一場雪,落了一地白。馬車和人們的足跡把雪壓得稀爛。康熙把手伸出窗外,一片雪落在他掌心,融化,然後消失……,他的心開始變稀稀朗朗起來,心裏漸漸空了,彷彿有些很重要的東西就要像這雪花,消失不見。來到盛京,他的心卻留在了京城。她還好嗎?
他看着窗外,在回京城的路上,他們中了亂黨的埋伏。現在被人包圍起來了。他開始有些慶幸,芳兒沒有跟來。他一直大意地以為對方只是刺客那麼簡單,卻沒有料到對方兵力那麼強!
“咳……”他輕咳一聲,身邊的太監連忙給他披上大衣。康熙看着身上的大衣,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衣服上。他把衣服脫下來,大衣皮毛間清晰地綉着一排小字。
“混蛋愛芳兒。”他喃喃地念着那行小字,拙劣的綉功,一定是芳兒乾的了。
“你得意了!你認準朕愛你,所以才這麼對朕!”他狠狠地把大衣丟在地上,嚇得太監瑟瑟發抖,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他認輸了,輸得徹底,他離開京城,心卻留在了那裏。他把她關進永壽宮,自己卻沒法忘記她。她可以左右他,他卻不懂她!
“皇上,您不用擔心,援兵馬上就能趕到。”曹寅安慰道,以為康熙是為了被亂黨圍困的事情擔心。
“皇上……”外面有急切的通報。莫非軍情有變?康熙的臉色霍地一沉,手不自覺地摸到了身上的配劍。曹寅也高度戒備,神情很是凝重!
“皇上,皇上……”
“好好說,你緊張什麼!”曹寅喝道,擋在了康熙前面。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她……”那人喘着氣,結巴着說不清楚。
“皇後娘娘出事了?”曹寅心裏緊張,脫口問出。
“沒,皇後娘娘很好,只是……”
“哼,她又想玩什麼花樣?怎麼了,這次是說被子不厚還是床睡得不舒服!”康熙猛拍了一下桌子,心裏很是懊惱。他在這裏被亂黨圍困,還時刻惦記着她,她卻滿不在乎!
“太醫院說,皇後娘娘有了身孕,她身子很弱,怕是受不了永壽宮的寒氣。”
“有了身孕?”康熙立直了身子,一時不知是喜是憂。她有了他的孩子,他要做父親了!瞬間的狂喜讓他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和芳兒有了孩子!
“還不快接她回坤寧宮,這需要朕的旨意嗎?”康熙焦急道,他並非第一次做父親,但是這一次,卻比以往更加激動。他心中忐忑起來,她的身體受得住嗎?她又膽小,又怕疼,又懶,一個孩子是多大的負擔?加上自己這麼對他,她一定一肚子的怨氣了,想起芳兒那賭氣的小臉,康熙的臉上浮起了笑容。
“皇上,事情不對。”曹寅說道。
“什麼不對?”康熙皺眉道。
“皇後娘娘既然有了身孕,她怎麼能把麝香放德貴人那裏去害她?她也不可能在自己房裏藏麝香啊。”康熙臉色一變,有人嫁禍芳兒,芳兒有危險!他看了看外面,怎麼辦?在皇宮她一個人可能應付的了嗎?自己這樣冤枉她,她還會原諒自己嗎?
……
一曲《陽關三疊》吹得悠揚錯落。鄭克臧收了簫,再過些時候,他就可以成功了。康熙已經被他包圍了,等到他們彈盡糧絕,他就要奪回他漢人的江山。
“克臧,你知道這次的行動意味着什麼?”說話的女子微皺着眉,語氣很是嚴肅。
“馮錫范想看着我怎麼死,如果這次失敗,我的地位就不在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扶克爽上台。”他輕輕說道,手反覆摩挲着簫上刻的芳兒二字。
“論才智,論武功,二公子都不是你的對手。除了……”她吞下了後面要說的話。
“除了身份。”柔軟的嗓音帶着些落寞,“我是奶娘生的,他們從來就看不起我,他們一直不想讓我做世子。所以這一次行動,我們絕對不可以失敗!”鄭克臧看着清軍的方向,清俊的面容多了絲惆悵。他心中隱隱覺得,這次的行動會出意外。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明天雪會不會小些?寒冷會不會少些?
雪翻卷着,又是一個嚴冬……
……
“不好了!不好了!皇上……”一人跌跌撞撞地衝到營前,一個急切,腳下一滑,濺起點點雪塵。他也顧不得冷,爬了起來,連雪也不拍了,一路喊着飛奔。
“什麼不好了,你說些什麼?”曹寅冷冷說道,康熙也出來。
“永壽宮失火!”
“你說什麼!那皇後娘娘怎麼樣了?”康熙震驚之下,幾乎摔倒,被曹寅扶住。他抓起來報人的衣領,迫不及待地問道。
“無人逃脫,在皇後娘娘的房間內,發現,發現娘娘的屍體,已經被火燒得無法辨認……”
“皇上!”康熙氣血上涌,竟噴了一口鮮血,她……太監侍衛們忙衝上來扶他。
“給朕備馬,朕要回京!”康熙朝前沖了一步,一個趔趄,身子往前倒去。他掙脫曹寅的攙扶,兩眼空洞地看着前方。曹寅擔心地看着康熙的眼睛,卻找不到他的目光。他渙散的眼神,茫然地注視着前方。他像只受傷的獸,獨行於人群。
“皇上,您不能去。”見康熙要上馬,曹寅忙擋在馬前。
“滾開!”康熙低吼着,這時的他不是一個君王,是一個受傷的男子。
“皇上,外面全是鄭克臧的人。您一個人……”曹寅話未落就被康熙推倒在地。
“滾開!”康熙冷冷地吐出這兩個字,眼中射出危險的訊號。曹寅一咬牙,爬了起來,又攔在了康熙面前。
“皇上,就算你現在趕回宮也救不了皇後娘娘!”曹寅大聲說道,康熙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狠狠地瞪着他。
“朕不相信她會有事,朕不准她死!”康熙聲音在盛怒下有些變調。
“皇上,臣知道您擔心娘娘,可是現在援兵未到……”
“朕一定要回宮,誰也不要攔朕!”
“皇上!”曹寅跪了下來,眾侍衛也跪了一地,“請皇上珍重龍體!”
“請皇上珍重龍體!”眾人齊聲說。
“她在等朕,朕一定要走!滾開!”康熙幾腳踢倒幾個侍衛,其他人依然跪在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紋絲不動!
“你們居然敢抗旨!”康熙握緊了劍,“擋朕者死!”
“娘娘已經……”曹寅傲然看着劍鋒,只要康熙再把劍送前幾寸,他就沒命。他正視康熙,沒有走開的打算。
“不要逼朕!”寒光一閃,曹寅決然看着康熙。
“只要有臣在,就不會讓皇上置於險地!”“朕必須去。”康熙一字一句道。
“曹寅必須攔,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的命早不是自己的了!”
“你和芳兒,朕只能選一個。”康熙舉起了劍……
“你要殺先殺了我!咳……來人,把皇上帶回營內,誰也不能讓他回宮!”孝庄咳嗽着說,蘇嘛喇姑攙扶着她。
“皇祖母!”康熙悲戚地喊了一聲。“帶皇上回去。”她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她什麼風浪沒有見過,為何自己的孫子兒子都逃不過這一關?兒女情長,到頭來英雄氣短!‘情’字害苦了多少人。
“皇祖母,請你讓朕回宮!”回到帳內,康熙急切地說道。“玄燁,江山為重啊!”
“朕不要江山,朕只要她!”
“混帳!大清的江山難道在你心中比不過一個女人?我也疼芳兒,可是也要識得重與輕。她不過是一個女子……”
“不!她不僅僅是個女人!”康熙凜然道,“她是玄燁的命!她活,玄燁活,她死,玄燁也不能獨活!”
孝庄驚訝地看着康熙,依稀記得,當初也有一個人對她說了同樣的話。她放棄了一個女人,也失去了一個兒子,難道她的孫子也註定……註定要走他父親的路?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孝庄顫抖地說道。
“只要她是芳兒,就值得!皇祖母!”康熙看了孝庄一眼,跪了下來,“請皇祖母成全!”
“你還有很多后妃……”
“可是玄燁心裏只有她,三千弱水一瓢飲。玄燁不要三千佳麗,不要萬里江山,甚至可以不要命,只要她!”
“你起來。”孝庄對康熙說道,聲音有些哽咽。
“請皇祖母成全,皇祖母若不答應,玄燁也沒有必要獨活。”
“從小到大,你的性子和你父皇就很像,都很固執。可是你比他堅強,我沒有料到,你用情也是如此之深。你起來,你何時求過我?我哪裏受得起天子一跪?我若今日攔你,他日你當恨我終生!你去吧!”孝庄扶起康熙,含淚道。
“謝皇祖母。”
“等等,你帶足人馬殺出重圍!讓曹寅貼身保護!”
“可是這裏,皇祖母您……”
“你不用管我,萬事當以皇上為重,以江山為重!”孝庄凜然道。康熙點點頭,到帳外上了馬,等不及要衝出重圍。江山可以不要,命可以不要,惟獨她,不能放棄!
他現在補救來得及嗎?
“我要是死了,你會難過嗎?”
依稀記得她問過這樣的話,他以為他們時間很多,他以為無論如何,他都可以把她留在身邊。他以為他是君王,可是現在他知道他不是。當那個太監說芳兒死了的時候,他一點也不相信,他不信,不敢信也不想信。他要回宮,他要她!康熙騎着馬,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誤會了芳兒,如果不是他的不信任,芳兒也不會在永壽宮,她辛苦懷着他的孩子,他卻把她推向了萬劫之地!
……
鄭克臧微笑着看着他們,他們終於耐不住要行動了。他等的就是這個時候,康熙,現在就要你的命!
“保護皇上!”曹寅勒緊了韁繩,馬受驚發出嘶鳴,在原地踏着步。康熙心中惦念芳兒,完全沒有停住馬的意思,他往前衝著。生死與共,如果沒有她,生何歡?死何懼?
“掩護皇上衝出去!”曹寅命令着,大家高度戒備。鄭克臧舉起了劍,滿弓,對準了康熙。康熙手扶住了腰上的劍,他看着對面的男人,似乎覺得他們不僅僅是戰場的對手。他們之間似乎還有着莫明的牽連,那種男人間的默契和霸氣讓氣氛奇怪起來。
“我很想知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箭快?”鄭克臧柔軟的聲音緩緩說道,陰柔中帶着霸道。康熙深吸一口氣,這是一個很強的對手。鄭克臧微笑着,手一松,破弦,箭發……康熙揮劍擋住箭,鄭克臧嘲弄地笑了笑,那不是一隻箭,那是兩隻箭,他居然一弓射兩箭,而箭只在最後時刻才分開。康熙一個閃身,跳下了馬!他抬頭看着鄭克臧,鄭克臧優雅地又舉起了弓。他在馬上,康熙在馬下,康熙後退一步,形勢對他很不利。曹寅焦急地看着前方,欲向前卻救不得。他發現鄭克臧身後的女子已舉起了弓,對準了他,她嘴角浮起隱隱的笑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她就是陳近南的二女兒陳宛!
箭在弦,觸即發!鄭克臧笑容一凝,目光一凜,手鬆,箭送!
箭射向了康熙,誰都救不得。康熙沒有眨眼,他看着箭,是不是只要這樣,就可以和芳兒團聚?生相陪,死相隨,比翼雙飛?那一刻,他並不畏懼,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君王,反倒有一種輕鬆。
一個人影閃過,康熙被推到一邊。
“我認得你,你你你,你忘恩……”懷裏的人身子開始沉重,雖是血流滿身,嘴巴卻艱難地喋喋不休。
“芳兒!”怎麼會是她?芳兒掙扎着想說些什麼,她千里跋涉來盛京,靠着香香給她的曹寅的佩玉一路暢通。卻發現了劍拔弩張的一幕,然後她替他擋了一箭。現在她覺得很疼,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疼。她沒有想過給康熙擋箭,要是知道這麼疼她一定躲遠點,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衝過去了。她瞪着鄭克臧,每次碰見他就沒好事。自己救了他兩次,可是就這麼死在他手上!她一副死不瞑目要報仇的樣子,手指向鄭克臧,嘴巴喋喋地艱難地罵罵咧咧。
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只要再放一箭,就可以同時射死他們兩個!看見康熙摟着芳兒,鄭克臧身後的女子露出詭異的笑。啪!她的箭被擋了下來,她吃驚地回頭。鄭克臧緩緩放下弓,剛才那箭居然是阻止她。他的表情很古怪,似乎在掙扎,在猶豫。
“撤。”
“你說什麼,如果他們救兵來了我們就沒有機會了!為什麼!”
“我說了,撤!”鄭克臧喝了一聲。他的箭刺穿了她。為什麼,為什麼她會突然出現,為什麼她要替他擋箭!芳兒有些怨恨地看着鄭克臧,這個男人是她的剋星,上輩子,她一定欠了他!鄭克臧擔心地看着芳兒。看着他的眼神,陳宛臉色驟變,她什麼都明白了。康熙嘴中呼喚的芳兒,鄭克臧簫上刻着的芳兒!那她算什麼,她出生入死,她陳宛算什麼!鄭克臧眼中的眷戀和心痛,和那個抱着芳兒的男子是相同的。
“他們必須要死!”陳宛舉起了弓。
“你知道違抗我命令的後果?”鄭克臧的聲音冷得如同寒冰。
“少主!”
“撤。”
“少主!”
“我不會說第二句,不要逼我。”
“機會不會有第二次了,如果他們不死,姓馮的會借口軍法處置殺了你的!”
“撤!”鄭克臧冰冷的唇只有這一個字。
“糟了,他們的人來了,我們撤。”陳宛扯了扯鄭克臧的衣服,他依舊不離開半步。他默默地看着芳兒,看着她漸漸睡去,看着康熙嘶力呼喚她的名字,看着康熙完全不顧自己處境地擁着她,而他卻只能遠遠看着,最重要的是,那箭是他射的!
為了一個滿族女人,他放棄了絕佳的機會。陳宛自嘲地笑了笑,英雄無奈是多情,多少男兒輸在了情字上。鄭克臧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遠方。他一甩韁繩,她是康熙的女人就是他的敵人,以後他們還會再見面嗎?她能活着嗎?鄭克臧低了低首,他自身都難保不是嗎?他踢了踢馬,一騎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