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鳳飛四海求其凰(三)
夜明珠光暈流轉,滲漏進層層垂地的紗幔中,映着鳳嫮生猶帶殘淚的蒼白面容。
她只覺自己這一覺睡得沉長,幽幽深夢裏,鳳焱教她讀書寫字,騎馬射箭,送她華美精緻的衣釵,贈她獨一無二的灼華院。
她還是那個開心快樂的月疆小帝姬,人人羨慕的純陽小殿下。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偏偏要有人來告訴她,她不是瀛洲昊天帝君與青綰仙君的女兒,亦不是長琳的長姐。
她不是鳳嫮生,阿爹與阿娘騙了她,就連鳳焱也騙了她。
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踵而至,接着便響起少年清朗的聲音。
鳳嫮生聽得出,這聲音的主人是許久不見的黎山少君,雲舟。
可這殿中的幽幽暗香,桌上的古琴,書案上的字畫,這一切無一不在提醒她,這裏是北荒月疆,清輝殿。
波光粼粼的金水磚地上映出雲舟俊逸不凡的年輕身影。
“小殿下是我在凡間鄴城裏遇到的,她當時元氣大傷,昏迷在城外的山林中。”
自從那日鳳嫮生給他送去許多部族千金的畫像時他就該知道,他與她沒有緣分。
他父親元徽神君當時也在語重心長地勸說他,“兒啊。月疆帝姬,身份何等尊貴,咱們黎山廟小,將來可容不下她那尊佛啊。”
那時他不懂,只知道自己還未正式表達心意便被人拒絕,心中鬱悶之餘便索性下凡散心遊玩去了,順便再搜羅些姑娘家喜歡的小玩意兒。
他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直到如今,他在凡間鄴城的山林處遇到重傷昏迷的她。
他雖修為尚淺,卻也對這噬血珠的力量熟知一二,近日又有九重天聯合龍族與女媧神族一同追查。
他這才恍然明白,原來父親一早就知道,九重天追查的噬血珠跟月疆帝姬有關。
他看着昏倒的鳳嫮生不禁捫心自問,倘若當日她真答應了自己,在如今這形勢嚴峻的境況之下,自己也能如鳳焱帝君這般對她情深依舊,不離不棄嗎?
答案是,否。
身家,智計,還有那權傾四海的氣魄與膽識,不論怎麼看,他都是註定要輸掉的那一方,所以他在救下她之後,便馬不停蹄地將人親自送來了月疆。
君子成人之美,他絕不屑於做那等強取豪奪的小人,他既給不了她想要的,就當痛快瀟洒的放手,將她完整的交還給能護她周全的人。
“謝謝你,雲舟。”
鳳嫮生站在大殿彼端,身上裹了一襲厚重毛裘,烏黑長發散落在身後,小臉雖素凈憔悴,那雙瞳眸卻如孤月般清冽明亮。
站在殿中的雲舟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見居於上座的人如一支離弦的箭般沖了過去。
那個從來清冷矜貴的男人如今竟在一介小女子面前失了分寸。
雲舟突然想笑,他想笑這北荒月疆的堂堂帝君不過也是個有着七情六慾的凡夫俗子。
才幾日不見,他整個人好似瘦了一圈,漂亮的眸子下方透着明顯的烏青,鬍子拉碴的,好像凡間裏要飯的落魄書生。
鳳嫮生心裏隱隱作痛,“你怎麼突然老了許多。”
姑娘蒼白憔悴的小臉皺成一團,眉毛微蹙,尖瘦的下巴緊繃著,嘴角微微下垂,看起來很是傷心。
鳳焱想抱抱她,可伸出手又縮了回來,想到她方才說自己老,他轉而又去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嘲道,“是啊,我都記不清自己多少歲了,你還這麼年輕。”
“少貧嘴!”鳳嫮生瞪了他一眼,心中又氣又急,眼淚控制不住的就流了下來。
“你今日若說不出合理的解釋,我還是會離開的,我不但會離開,還會詛咒你,詛咒你一個人孤獨終老,老了都沒人肯要。”
看她又哭又咒他,還哭得那樣傷心,鳳焱終究沒忍住,伸手擦去她臉上滾燙的淚水,嘴角彎了彎,“好狠的心!除了我,還有何人敢娶你回家做娘子。”
雲舟不知何時已離去,外間也不知何時飄起了雪。
白雪皚皚,映着峰巒疊嶂中的颯颯紅梅,將富麗堂皇的長生殿隱在雲霧繚繞的亂花之後。
殿內被打掃得窗明几淨,那副畫像就掛在正殿中央。
空曠寬敞的長生殿內,除了那副畫像,便是金水磚地上排列擺滿的紅木箱子,箱子描金畫彩,刻工異常精緻。
鳳焱上前,徒手將箱子一一打開。
鳳嫮生跟着看過去,直到鳳焱打開那隻放在書案上的小匣子,那匣子裏除卻一張摺疊整齊的燙金紅帖,便再沒有別的。
鬼使神差的,鳳嫮生伸手拿起,將那紅帖打開,瀟洒凜然的字跡便一一躍入眼帘。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是合婚庚帖,她在少妤與白擎成婚時見過的。
鳳嫮生伸手擦掉湧出來的淚水,可那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般,怎麼都擦不完。
豆大的淚珠子從她臉上滑落,像脫了線的珍珠一般砸在那紅帖子上,瞬間便暈濕兩個人的名諱,鳳焱,鳳嫮生。
“嫮生。這四海八荒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你在我心裏的位置,別哭,嫮生,你別哭。”
鳳焱一遍遍擦去她流下的眼淚,“我之所以留着那副畫像,是因為這些聘禮,嫮生,她不是旁人,她是你母親。”
鳳嫮生一愣,方才那一箱子一箱子的東西又重新躍入腦海。
鳳焱轉身,自一隻箱子中拿出一本紅冊子,又走到鳳嫮生面前交給她,“我這做女婿的備下的聘禮,總得讓岳母過目吧?”
鳳焱這一句話將哭得泣不成聲的鳳嫮生給成功逗笑,“你……真討厭!”
鳳焱搖頭,“唉!為了娶你,我這輩分不升反降,還整日過得提心弔膽,一句話沒留神,娘子就要耍脾氣,鬧着離家出走,我…”
鳳嫮生撇嘴,笑他老不知羞,“誰是你娘子!你真是自作多情!你就那麼篤定我會答應嫁給你?”
看着這滿地的紅木箱子,還有箱子裏的東西,若是他臨時起意糊弄她,定不會準備得如此周全。
見他搖頭,鳳嫮生挑了挑眉,又揚揚手裏的紅帖子,“那你是何時寫下的這張合婚庚帖?”
何時?
到底是何時呢?
浮世仙途,長夜漫漫,他早已記不清了。
大概從她漸漸長成,模樣出落得越發標緻之時,他內心那將之據為己有的念想便一日強過一日。
他想過制止,可結果如螳臂擋車,那強烈洶湧的感覺像野草一樣在他心底瘋狂肆意的紮根生長,慢慢蠶食掉他所有的理智,最後只剩情之一字,在這滾滾紅塵里越發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