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陪跑到美國
九餅躺在醫院裏,兩隻手臂上都插着針,吊著生理鹽水,雙腿包滿了紗布。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從手術室出來之後,薄荷就湊在他耳邊說:“九餅,我們在一起好不好?”夢境十分真實,她溫熱的眼淚滾落到他的脖子裏,像是一顆珍珠,慢慢滾過他的身體,讓他酥癢難忍。
九餅慢慢睜開了眼,就看到薄荷焦灼地看着自己。
薄荷看到九餅醒了就掉下淚來。
九餅抬了抬手,想給她擦眼淚,可是太痛,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來,“你哭什麼?我沒事兒。”
薄荷看他齜牙咧嘴還強撐說沒事兒的樣子,更難過了,“你怎麼那麼傻?”
九餅的記憶回到出事前那一刻,想到那輛熟悉的車,立刻咬牙切齒地問:“是不是安宇那個人渣?”
“嗯。他涉嫌酒駕、蓄意謀殺。”薄荷憤恨地說,“他真的是個小人,因為我們讓他名聲盡毀、一無所有,就想報復我們,警察說他開到了最大時速,就是衝著我們的命來的。幸好已經被抓了,以後也休想再鬧事。”
九餅解了一口惡氣,“這種人早就應該被抓起來。”
說話間,夏天走了進來,看見九餅半歪在枕頭上和薄荷談笑風生,就撇了撇嘴,“你可真是福大命大,那麼快的車速,你竟然只是摔傷了一條腿。”
九餅摸了摸自己的腿,“傷了哪條啊?怎麼都不疼?”
“右腿,你從空中掉落的時候是右腿着地。”薄荷看了看錶,“竇姨就快到火車站了,我去接她。”
九餅大驚失色,“你通知我媽幹什麼?”以他媽媽的性格,來了肯定會嘮叨個沒完,接下來會讓他完全失去自由,聽從她的安排,他可不想活在老媽的高壓之下。
“你出車禍這麼大的事兒,就算我不通知,學校也會通知。”薄荷臨走前笑着拜託夏天,“九餅交給你了。”
夏天意味深長地看着兩人,“薄荷姐姐,你這話說得好像九餅屬於你了,該不會就我去衛生間那短短几分鐘你們倆就定情了吧?”
九餅怕薄荷尷尬,立馬打斷夏天,“你胡說八道什麼?快來給我剝橘子。”他剛醒來,正好口渴得很。
薄荷走後,夏天就邊剝橘子邊說:“我可沒胡說八道,你被撞倒之後,薄荷直接昏了過去,你倆是一起被救護車拉到醫院來的,看得出來她很在乎你。”
九餅吃着橘子,心情複雜,“那是愧疚吧。”畢竟他是為了救她才遭遇這飛來橫禍,薄荷擔心也很正常。他可不要自作多情,把這當作愛情。
夏天聳聳肩,不置可否。她現在已經徹底懂了九餅的心情,越愛一個人,就會越,所以九餅不敢再進一步,而她自己,也不敢再進一步。
她剝好橘子,擦了擦手,從口袋裏掏出把鑰匙遞給九餅。
九餅莫名其妙,“你這是幹什麼?”
“我幫你租好房子了,就在濱海大學旁邊,一居室,房間乾淨整潔,小區環境優美,出則繁華,入則寧靜,各項生活設施配套齊全,是你理想的居住港灣。”
九餅愣了愣,然後大笑,“啪啪啪”鼓掌,“你這是去干中介了?業務水平不錯啊!”
“少跟我貧,你反正要搬出去,晚搬不如早搬,我爸已經答應以後不干涉我的決定,我打算好好學習,衝刺一下,考去首都。”夏天轉過身,不敢去看九餅,眼神里有淡淡的憂傷,可語氣是滿滿的嫌棄,“所以你趁早滾出我的房間,別妨礙我考清華、北大!”
“既然這樣,那我就祝福你心想事成啦!”九餅並沒有察覺夏天的異樣,愉快地收下了鑰匙。
“那我回家去幫你收拾東西搬過去,等你出院就可以直接去新家。”
“行。”
夏天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奪路而逃,淚眼婆娑的時候正好在醫院門口遇到吹雞,她趕緊別過頭,假裝不認識吹雞,快速跑了出去。
吹雞卻已經發現了她,看着她的背影皺了皺眉,走進病房,摸了摸九餅全身,確定沒有多什麼也沒有少什麼之後,疑惑地問:“你這不是挺好的嗎?夏天怎麼哭着跑了?”
九餅不相信,“哭?你是不是看錯了?”
“我可是天天盯實驗室、盯小白鼠的人,什麼能逃得出我的法眼?”吹雞感嘆道,“要說夏天,真是一個好妹子,又萌又帥,對你小子就不用說了,嘴硬、心軟、關懷備至,之前還為了幫薄荷,自己吃虧去給安宇下套,我要是你,早就把持不住了。”
“你現在也可以把持不住啊!夏天正要好好學習,衝刺高考呢,你可以去輔導她數、理、化。”
吹雞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嬌羞,“那可不行!我現在是有主的人了。”
九餅好奇地問:“真的假的?到底哪路神仙敢收了你?”
吹雞正要說話,阿傑和麗花沖了進來,他立刻便閉上了嘴。阿傑趴到九餅的床上一陣“痛哭”,九餅被他煩死了,就用好的那條腿一腳踹翻了他。
九餅媽媽剛好進來,見狀就擰住了九餅的耳朵,“你挺囂張啊,同學來看你,你還打同學,快道歉!”
九餅捂着耳朵疼得“哇哇”叫,阿傑連忙說:“阿姨,沒事,我們鬧著玩兒呢。”
九餅媽媽卻不依不饒,催促九餅,“道歉!”
九餅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對阿傑說:“對不起。”九餅媽媽氣場過於強大,吹雞、阿傑、麗花連忙溜了。
同學們走了之後,薄荷去了食堂買飯。
九餅媽媽在老家是個護士,所以第一件事兒就是翻看九餅的病歷,確定他身體沒什麼大問題之後,就驕傲地說:“臭小子,做得不錯,危險來臨知道護着薄荷,不枉老媽辛辛苦苦養你這麼大。”
“媽,我是你親生的,還是薄荷是你親生的?怎麼我覺得你看我躺在醫院裏這麼高興?”
“如果可以選的話,我當然希望薄荷是我親生的。”九餅媽媽挑眉,曖昧一笑,“等下我就買票回家,你好好把握機會。”
“什麼機會?你在說什麼啊?”
“早點兒把薄荷變成咱們家的人啊!本來我請了一周假打算親自照顧你,可我看你孔武有力還能打人,應該不需要我,有薄荷就夠了。”
門口有個人影閃過,幸好不是薄荷,九餅鬆了口氣,“媽!你別老這樣說,讓薄荷聽到多尷尬啊!”
九餅媽媽沒有再說什麼,當薄荷回到病房的時候,她突然戲精上身,站起來說:“薄荷,你趙叔突然摔斷了腿,已經去醫院了,我得趕緊回去。九餅這邊竇姨能不能拜託你照顧一下?”
九餅看她媽媽情真意切的表演,實在無語,但想想媽媽走了他的自由就回來了,所以沒有戳穿她。
單純的薄荷哪知道九餅媽媽會撒謊,連忙關心地問:“那趙叔沒事兒吧?九餅我會照顧好的,您放心。”
“沒事兒沒事兒,老年人骨質疏鬆,摔一下很普遍,那我就走了。”九餅媽媽攔住薄荷,“不用你送了,我自己打車去車站,很快的。”
九餅媽媽來得快,去得快,就像一陣風,沒留下一絲痕迹。
整個病房只剩下九餅和薄荷,安靜得落針可聞,氣氛突然尷尬起來。護士進來送病號飯,九餅邊吃邊說:“薄荷,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有個女孩兒在我耳邊說要跟我在一起,你說可笑不可笑?”
薄荷輕輕地說:“那不是夢,你說的那女孩兒是我。”
九餅一口湯差點兒噴出來,“你說什麼?”
薄荷看着九餅,認真地說:“我說,我們在一起吧!”
九餅愣了愣,“可是你不喜歡我啊,我不想你跟我在一起,是因為感動,或者是內疚,這不是我要的。我從小就喜歡你,我太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了,很滿足、很幸福。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樣,體會到深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可惜,這種感覺我給不了你。”
他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薄荷腦海裏面立刻就閃出了麥子的身影,麥子的笑,麥子溫柔的話語,麥子堅定的鼓勵……她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她懂九餅的意思,她懂深愛一個人的感覺,所以她很看不起自己,她心裏明明還愛着另外一個人,卻跟九餅表白。九餅不顧一切地救她那一幕,一直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看着九餅虛弱的樣子,不由自主地想讓他開心,而讓他開心的最好方式就是給他他一直想要的。
說到底,她不過是想用這種方式減輕一點兒自己的愧疚感而已,真是自私。
九餅拿紙巾幫薄荷擦了擦眼淚,“你不用想太多,我只要看着你好好的,就心滿意足了。”
薄荷眼淚流得更凶,她很慶幸,在她失去了全世界之後,她的身邊還有九餅,奮不顧身卻不求回報的九餅。
她擦乾淨眼淚,吸了吸鼻子,“九餅,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跟你說這些衝動的話。我會讓我的心空出來,然後讓你住進來。你等等我,好不好?”
九餅點頭笑了,“好,不過也不要勉強自己。”
從那以後,薄荷和九餅之間像是有了屬於他們的默契,比起從前更親近,但關係卻沒有再進一步。
九餅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又休養了一個月,才徹底拆除了石膏,當他的右腳能下地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踩在雲朵上,一點兒着地感都沒有,他適應了三天,才適應了扔掉拐杖,雙腿走路。夏天去他家裏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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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預約一直不斷,你什麼時候可以開工?”
“你是周扒皮嗎?我剛出院三天。”
夏天突然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像是用了畢生的力氣,很重很重。
九餅疼得“哇哇”叫,又不敢直接從她嘴裏拔肉,因為那會更痛。
好不容易,夏天自己咬得牙酸了,才鬆了口。
這是她第二次咬他,也是最後一次。
九餅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胳膊,“你至於嗎!我不就是隨便吐槽一句你是周扒皮,你是屬狗的嗎你!你看看,上次你咬的牙印還沒消呢,真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夏天忍着內心的酸楚,公事公辦地說:“那我提醒你,下個月就要交房租,而且我爸說你分期的債務如果下個月再不打到賬上,他就要上門要債,到時候我可攔不住。”
九餅又痛又煩躁,擺了擺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薄荷拎着一袋水果開門走進來,夏天看她熟門熟路的樣子,眼底便浮上一層酸澀,連忙用打招呼掩飾了過去,然後對她說:“我馬上就快考試了,陪跑業務我顧不過來,我把微信號轉給你吧!你和九餅搭檔,一定能比我們更默契。”
“好,我先替你管着,等你考試結束我再還給你。”
夏天笑了笑,“不必了,我一定不會報考濱海的大學。”
她把事情都交代完,一刻都沒有多留就趕緊告辭,九餅和薄荷以為她是考期將近,都沒有太在意。
這是她和九餅最後一次見面,她看着九餅現在滿面桃花的樣子,忽然就覺得很不服氣,憑什麼她在痛苦,他在笑?所以她狠狠咬了他一口,這一口是還他帶給她的痛。從此以後,一別兩寬。
夏天回到家,忽然看見桌上有一封信,字很醜,她把信打開來看,竟然是她爸爸寫的。
“夏天,你就快畢業了。你一直說你畢業以後要搬出去,以前我不允許,是因為怕你吃虧、怕你被欺負,但你長大了。你告訴我你媽媽以前一直強調給我的話,她常說‘你的餅沒有溫度’,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現在我知道了,我會拉着手推車,到處去賣餅,到處去陪伴。第一代祖師爺說,‘一個餅,一個故事,一個人生’。等我收集了365個故事,我就回來,天天說故事給你聽,在我回來之前,你也可以離開家去追你的夢,去找你的故事,哪天你看到了我,也可以跟我買一個餅,說你的故事給我聽。”
夏天拿着信紙,嫌棄地吐槽,“爸,你好老套,都什麼年代了還寫信,而且字好醜,我才不要跟你買餅呢,我吃夠了……”她笑着笑着,眼淚就掉了下來。終於,爸爸想通了,她相信等她和爸爸重逢的那天,爸爸的餅一定會更加好吃。
操場上,九餅剛跑了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太久沒有鍛煉的他體能已經大大削弱,還不如每天都在跑步的薄荷。他試了好幾天,還是一樣的狀態,就有些氣餒。
“薄荷,我覺得,我可能廢了,再也跑不起來了。”
薄荷彈了他腦門兒一下,鄙視地說:“以前那個不認輸的九餅呢?這才試了幾天你就要放棄?難道你不想再體會多巴胺分泌帶來的那種愉悅感了嗎?”
“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啊!”九餅敲了敲右腿,“可能腿已經摔壞了。”
“亂講!你的腿沒有一點兒問題!你就是體能下降,所以增加鍛煉才是現在最要緊的事兒。”
九餅想溜,薄荷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領,“你要是不給我跑完五圈,就不要想回家。”
她把九餅重新推回跑道上,像從前九餅鼓勵她一樣,推着他的背,“速度不用太快,調整呼吸,調整節奏,慢慢來……”
九餅感受着身後傳來的力量,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強撐着自己往前跑去。
薄荷一會兒推着他,一會兒又跑到他的前面讓他追,然後不斷地鼓勵他:“九餅!加油!你可以的!”
九餅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我怎麼覺得這一幕很熟悉?”
薄荷開心地笑,“跟你學的啊,從前你是我的領跑員,現在我是你的領跑員,我們做彼此的領跑員,帶領對方去看更美好的世界,好不好?”
九餅的腿像是灌了鉛,本來都提不起來了,聽到薄荷說這番話,忽然就像加滿油的汽車一樣,“嗡”地一踩油門,向前躥了出去。
他看着身邊的景色不斷倒退,感受着汗水從額頭流下來,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薄荷,說要做他的領跑員啊,他們這一輩子要是一起這樣結伴跑下去,該多好……不過他還是更喜歡做薄荷的領跑員,領着她走向幸福的人生……
所以他不能放棄,不能半途而廢,一定要儘快恢復狀態,跑得比薄荷快!
在這個信念的支撐下,九餅用了一周時間就恢復了體能,已經可以輕輕鬆鬆跑十公里以上。很快就又重新開始了陪跑員的工作,只是這一次,身邊的人從夏天換成了薄荷。九餅很快就在濱海聲名遠揚,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個特殊的邀約,對方是一個富二代,要去美國跑馬拉松,希望九餅可以陪他跑完全程。
看到“美國”兩個字,九餅眼珠就轉了轉,十分心動,再查了查,這個全馬的舉辦城市竟然就是麥子大學所在的城市。所以他自作主張接下了這個邀約,剛好全馬舉辦時間是暑假,他和薄荷還可以在美國停留一段時間。
他希望能帶着薄荷跑到麥子身邊,因為他感覺得到,薄荷心裏還有麥子的位置,每次她看到關於“美國”或者“物理”的字眼兒,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黯然神傷。麥子已經成為薄荷心裏的結,他想幫薄荷打開這個心結,要麼勇往直前,要麼徹底放下,不能再這樣自我折磨下去。
當九餅把去美國的行程安排告訴薄荷的時候,她怔住了,像是一台被人按了暫停鍵的電視,臉上震驚的表情保持了很久。她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去美國,她一直在努力忘記麥子,雖然越想忘記,記得越是清晰。
九餅試探着問:“就當去免費旅遊,你不會拒絕的吧?”
薄荷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馬上說:“我當然不會拒絕。”否則一定會被當成心裏有鬼吧。
於是大一暑假,他們便飛向了美國,飛向了麥子生活的城市。
到了當地之後,那個叫吉米的富二代就來機場接了他們,然後說:“其實我不是想讓你來陪跑,我希望你能來替跑。”
九餅愣了愣,“替跑?這也行嗎?”
“反正在外國人眼裏,華人長得都是一個樣子,而且我跟你本來就挺像的。”這也是吉米選中了九餅的原因。
九餅人都已經到了美國,還能說“不”嗎?只好答應了。
吉米高興地說:“只要你拿到那個跑完全馬的徽章給我,我就付你之前談好的薪水。”
九餅好奇地問:“你為什麼要那個徽章呢?”
“因為我跟同學打賭,如果我能跑完全馬,他就給我當一個學期的小弟。”
九餅和薄荷對視一眼,心想富二代的世界真是荒唐,就為了這小小賭約,就花了巨資將他們從國內找來。
吉米把他們送到酒店,然後告訴了他們全馬的時間、地點,最後問他們:“你們有國際駕照嗎?我的車可以留下來給你們開,離比賽還有兩天,有車比較方便。”
九餅也不跟他客氣,直接說他有國際駕照,吉米便把車鑰匙留給了他們。
吉米走後,九餅興高采烈地問薄荷:“要不要出去兜一圈?”
薄荷搖了搖頭,“我不去了,我要睡一覺,倒時差。”
“那好吧,晚飯餐廳見。”
薄荷回到自己房間,卻怎麼也睡不着,只要想到她和麥子學長站在同一塊土地,呼吸同一片空氣,她就覺得心煩。她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可卻徒勞無功。
薄荷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麥子卻已經熟悉了這個城市的地圖,康奈爾大學就在離酒店五公里的地方,開車過去二十分鐘足矣。但他現在弄不清薄荷的想法,他不知道薄荷到底想不想見麥子。
晚飯時間,九餅剛想問薄荷想不想出去轉轉,薄荷就搶先一步說:“等下我們換好衣服出去跑步吧,既然收了吉米的錢,就要以最好的狀態去應戰,幫他完成這場馬拉松。”
九餅說“好”,趁着回房間換運動服的時候,把去往康奈爾的路線默默記在了心裏。
從酒店出來之後,九餅就一直帶着薄荷往那個方向跑,薄荷並不知道他的用意,跟着他一起跑着,他們倆的速度並不快,一邊跑還能一邊聊着天兒。
“不知道夏天考得怎麼樣?錄取結果也該出來了吧?”
九餅說:“我給她發過幾次信息,她都沒理我,可能是忙着畢業旅行、畢業聚餐之類的,正忙吧。”
“希望她能如願以償,考去首都。”
九餅跑得比薄荷快,所以他轉過身體,面對着薄荷,倒退着跑,“那你呢?你有什麼心愿嗎?”
“我?”薄荷看了看繁星閃爍的夜空,“我只希望順利畢業,進一家正能量的媒體公司做新聞記者。”
“這是理所當然肯定會發生的事兒呀,算不上什麼心愿吧。”九餅試探着問,“難道你就不想也考個美國的研究生?繼續在學業上深造?”
薄荷淡淡苦笑,“留學美國的學費加生活費我哪裏負擔得起。”
“你負擔不起還有我呀!”
這話十分耳熟,薄荷記得麥子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她沒有說話,又跑了一段路,抬起頭一看,路標竟然寫着:康奈爾大學,直行200米。薄荷忽然一口怒氣就從心底冒了上來,“趙玖秉!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見薄荷停下了腳步,九餅連忙跑了回來,裝傻道:“什麼我什麼意思?”
薄荷指着路標,“你故意帶我來這裏對不對?你在試探什麼?我說過,我會讓我的心空出來,但我不希望由着你去試探!”
九餅看她生氣,囁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想試探你什麼,我只是覺得,你一直忘不了麥子,為什麼不好好跟他見一面,談一談,你們倆之間沒有跨不過去的鴻溝,你可以來美國上學,他也可以學成后回國,為什麼非要弄得好像隔着銀河的牛郎和織女似的,現在是什麼年代了,完全沒必要啊……”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薄荷轉身便往酒店跑,“如果你再擅自幫我做決定,等回國之後,我就不再幫你打理陪跑業務,我們分道揚鑣!”
九餅趕緊追着她,各種解釋、各種保證,一路說得口乾舌燥,薄荷的臉色才稍微緩和了些。
站在酒店電梯前,九餅拿了瓶水給薄荷,薄荷接過去之後說:“其實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所以請讓我自己去處理。”
九餅哪敢再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濱海高中每年都會讓畢業生把錄取通知書的郵寄地址填成學校,由學校統一簽收,然後再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錄取通知書分發大會”,讓全校的學生到場一起為這些考上心儀大學的學長、學姐加油,也為自己即將到來的高考鼓勁兒打氣。
操場上黑壓壓一片,夏天的錄取通知書拿到了手,她終於考上了首都醫科大學!她實現了自己的理想,馬上就要離開濱海去首都了。裘小樂在她身邊十分羨慕地說:“早知道首都的大學這麼容易考,我就不報考濱海大學了。”
夏天白了她一眼,指着自己的滿臉痘痘和超深黑眼圈說:“容易?你再說一遍?”
裘小樂嫌棄地推開她,“好啦好啦,知道你每晚通宵看書很辛苦啦!”
“裘小樂,幫我個忙。”夏天對着裘小樂耳語了一番。
裘小樂露出了賊賊的笑容,“你有種!我幫你!”
露天會場的講台上,校長正在慷慨激昂地總結今年的成績,展望明年的未來,突然麥克風就沒了聲音,他奇怪地敲敲麥克風,還是沒有聲音。
裘小樂拿着把剪刀,飛快地從配電箱那邊跑過,然後給夏天發了信號。
天空很藍,太陽很大,強風把夏天的學生裙吹得“啪嗒、啪嗒”響。夏天毫不在意風勢,堅定地往教學樓的邊緣走去,站在天台往下望,底下是一片黑乎乎的學生,大家的視線逆着陽光看着那個手腕上綁着紅色氣球、馬尾被風吹揚的女孩兒。
女孩兒站穩后,對着底下的群眾大聲宣告:“我是三年四班的夏天,我有一個喜歡的人,但他喜歡的人不是我。”
底下的學生一片嘩然,好酷哦,單向的表白!
“這份感情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想在離開濱海的前一天,把這段感情做個了結。”
底下的同學們叫喊拍手給予夏天鼓勵。
夏天略帶酸楚地說:“喜歡你的日子很甜、很酸、很美好,可惜我給不了你一樣的感覺,希望你跟她,可以過得很好,我一定也會找到那個,願意陪我跑到終點的人。”
夏天擦掉眼淚,高舉紅色氣球,“青春,就是要談一場會痛的戀愛,畢!業!快!樂!”
紅色氣球飛上高空,站在夏天背後的裘小樂又抽出了她那把明晃晃的剪刀,上千個彩色氣球被她一刀剪斷,同時冉冉升到了空中。
夏天默默站在天台上,和氣球道別,像是跟自己的青春道別,也跟這份感情道別。
一切或甜或酸的回憶,就讓它們永遠停留在記憶里,她要邁向更勇敢、更寬闊的人生。
薄荷和九餅一早就在吉米的帶領下到了馬拉松比賽的現場,吉米領到兩個號碼牌,一個給了九餅:“記住,你叫庄吉米,不用跑得太快引人注意,混在中間的人群里,拿個中不溜的名次就可以,最重要的是,你必須記得去拿跑完全程的那個紀念徽章。”
“我知道。”九餅貼好自己的號碼牌,又幫薄荷貼好,然後跟吉米碰了碰拳,信心滿滿地說:“等我們凱旋!”
發令槍一響,浩浩蕩蕩的人群就朝前跑去,薄荷和九餅都不是第一次跑全馬,整個賽程對於他們毫無難度,再加上不用爭奪名次,所以跑得特別從容。
九餅聊起第一次在馬拉松比賽碰見薄荷的情形,嘲笑她,“那時候你可真弱,剛跑了兩公里就癱倒在地,幸好那次不是全馬,否則我都沒力氣拖你到終點。”
“要不是我,那次你能拿頭獎嗎?你都沒有給我分獎金,太不夠意思啦!”
“可是我後來免費將你訓練成馬拉松選手了呀!”
“好吧,馬馬虎虎算你夠意思。”正說著,薄荷的眼神突然定住了。
他們慢慢追上了剛開始跑得快,中段體力跟不上的人群,九餅順着薄荷的目光看了過去,就看見變壯、變黑了的麥子正牽着一個女孩兒的手,鼓勵她向前跑去。
那女孩兒個子不高,皮膚很白,眼睛又大又圓,像個洋娃娃一般,她邊跑邊跟麥子撒嬌:“我真的沒力氣了啦,再跑下去可能真的會猝死哦!”
麥子見她步伐越來越慢,乾脆用一根早就準備好的繩索,一頭捆在了女孩兒的身上,一頭捆在了自己的身上,拍了拍她的頭說:“我跟你一起,你跑到哪兒,我就跑到哪兒。相信自己,要勇敢,你可以的。”
薄荷的眼眶立刻就濕潤了起來。麥子果然已經不是她的麥子,他身邊已經有了別人,他也會對別人說那些鼓勵的話,而她,是不是早就已經被他遺忘?
她不想看麥子和新女友卿卿我我,就加速,輕而易舉地超過了他們。九餅連忙追了上去,跑了很遠之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才一個學期,麥子竟然這麼快就找到新歡了?
薄荷跑得太快,心裏又在想事情,轉彎的時候便沒有注意到地上有一個礦泉水瓶,一腳踩了上去,整個人就往前栽去,趴在了跑道上。
九餅緊跟在薄荷後面,想把她拉起來,她卻趴在地上不肯起來,眼淚一滴一滴砸在跑道上。她痛恨自己的軟弱,不就是看到麥子已經有新女友了嗎?為什麼要哭?
薄荷埋住了自己的臉,可是九餅沒有,所以麥子追上來之後就看見了他,很快就認出了地上的身影是薄荷。
他對九餅說:“我來照顧她,你去接着跑完全程。”
九餅不願意,“還是我來照顧她,你們去跑吧!”他指了指跟在麥子身邊的女孩兒,那女孩兒一見可以休息,已經自動放棄坐到了跑道旁邊的草地上。
麥子無奈地說:“我跟她的體力都耗得差不多了,我們就算跑下去也到不了終點,你去吧。”
薄荷不想辜負客戶的囑託,所以就擦了擦眼淚,坐了起來,對九餅說:“我在這裏等你,你不要放棄比賽。”
九餅看薄荷的臉色已經淡然很多,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久別重逢,薄荷和麥子也需要空間來聊一聊。
薄荷知道自己在跑道中間很礙事兒,便站了起來,踩到礦泉水瓶的右腳崴了,疼得鑽心,所以她單腳蹦着去了跑道外的草地上坐下,很快大賽組委會的急救人員就聞訊趕了過來,給她做了應急處理,又給了她一個冰袋讓她敷着。
急救人員問薄荷要不要去醫院,薄荷感覺已經好多了,就說不用,她在這裏等朋友回來接她。
麥子帶來的姑娘卻抓着急救人員說:“我想去醫院,我……我喘不過氣來……我懷疑我竇性心動過速……”
急救人員給她做了個簡單的檢查,說她沒有問題,但是她依舊堅持要去醫院,急救人員只好讓她上了本來準備用來接薄荷的擔架。
麥子想留下來陪薄荷,那女孩兒卻說:“陳邁,我害怕,你陪我!”她說的時候淚水漣漣,十分惹人憐惜,麥子只好對薄荷說:“等我把她送去醫院,我們再約時間聚一聚。”
薄荷淡淡地“嗯”了一聲。麥子走後,她卻又把臉埋進了臂彎,眼淚不停掉落下來。
九餅終於跑完全程,拿到那個徽章,送去給吉米之後,就打了輛車趕回來找薄荷。天色已經漸漸暗了,薄荷一個人坐在偌大的草地上,顯得格外的孤單。
“怎麼就你一個人?麥子呢?”
“他女朋友不舒服,他陪她去醫院了。”
“你也受傷了,怎麼不帶你一起去?”
“我沒事兒。”薄荷手撐着地,站了起來,“就是崴了一下,冰敷了一下午,已經不疼了。我們回酒店吧。”
“好。”
九餅背起薄荷,“這附近不好打車,我們去路口那邊。”
薄荷趴在九餅的背上,心事重重地說:“我們改簽機票,明天就回去好不好?”
“為什麼?不是說好要去紐約玩兒的嗎?”
“麥子說,想找我們聚一聚。”薄荷聲若蚊蠅,“我覺得這種聚會很尷尬,不想去。”
夕陽下,九餅背着薄荷慢慢走在林蔭大道上,風迎面吹來,十分舒爽。他慢慢地對薄荷說:“我小時候很怕泥鰍,看見泥鰍就會哭,所以同班同學總會抓泥鰍在回家的路上來嚇我,我幾乎每天都是哭着回家。我的狠毒媽媽,直接買了兩條泥鰍,逼着我一手抓一隻,抓了一下午,後來我就再也不怕了。”
九餅語重心長,“有時候我們害怕的東西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的心魔。薄荷,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對吧?”
薄荷明白,她怎麼會不明白。對於現在的她來說,麥子就是那條“泥鰍”,想起他會哭,聽到他的名字會哭,看到他會哭……只要碰到跟他相關的所有事兒,她總是會忍不住失去控制。
她一直自欺欺人,時間會帶走一切傷痕,只要她靜靜地,不去想、不去碰,總有一天這個傷口會結痂,她會忘掉那個人,從此對他無動於衷。
可是半年多了,她做不到。麥子是第一個走進她心裏的男人,是第一個懂她的男人,是第一個她幻想着可以共度一生的男人……他在她的記憶里溫暖、有力、完美無缺,她走不出到處都有他影子的回憶。
“可是九餅,我寧願每天哭,也不要去抓‘泥鰍’。”
“為什麼?”
薄荷微微嘆氣,“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那又怎樣?他只是有女朋友,又不是已經結婚了。”
“我不想成為第三者。”薄荷吸了吸鼻子,臉貼在九餅的背上,“我討厭小三,我憎恨小三,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小三。”
“是不是跟你媽媽有關?”
“我媽媽……你知道多可笑嗎?她出軌的對象是我的表叔,我爸爸的遠房表弟,我表嬸因為這件事兒自殺,差點兒死掉,後來雖然搶救回來,但也因此離婚。兩個本來可以很幸福的家庭,就因為我媽媽和我叔叔的自私和放縱,從此化為烏有。我真的很恨她,所以我絕對不會跟她一樣,我不會介入任何人的感情,我寧可一輩子單身、一輩子後悔、一輩子懊惱,也不會去破壞麥子和他的新女朋友。”
薄荷還是第一次跟九餅訴說她爸媽離婚的真相,九餅震驚,他完全不能把那個非要塞兩千塊錢讓他帶給薄荷的樸素阿姨和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聯繫到一起。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感覺到背上的濕意越來越明顯,薄荷一定在哭,他的心很痛,他不想再看見薄荷哭了。
薄荷齉齉地說:“九餅,我們不要見麥子了,也不要去紐約玩兒,我們直接回國好不好?”
九餅不想勉強薄荷,便點了點頭。
回到酒店,麥子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九餅聽見薄荷輕輕跟他說:“抱歉啊學長,我們明天就要回國,沒有時間再聚了,下次吧!”
麥子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失望,“現在找個地方坐坐呢?”
“恐怕不行,我腳受了傷,不太方便出門。”
麥子不死心地說:“那我去酒店看你,把酒店地址發給我。”
薄荷依然柔聲拒絕,“太晚了,下次吧。”
電話那頭是長達十幾秒鐘的沉默,麥子有些難過地說:“那好吧,有機會我們再聚。”
麥子到美國之後,課業繁重,很少與國內的同學聯繫,一是沒有時間,二也是害怕知道薄荷的消息。薄荷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很驚喜,以為有了一線希望。
可現在他才知道,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薄荷出現在紐約能代表什麼?能代表她是為了他才千里迢迢來到這裏的嗎?並不是,她只是和九餅一起來這裏做一單陪跑業務。他們分開這麼久,以九餅對薄荷的關心和喜歡,他們應該早就在一起了吧,所以她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的約會請求。
麥子嘆了口氣,又去了實驗室。
九餅看着薄荷掛掉電話之後情緒崩潰地大哭,走過去輕輕抱住了她。他能感覺到薄荷對於麥子的愛意有多強烈,因為他對薄荷的感情比這還要強烈千百倍。他不希望薄荷跟他一樣受求而不得的苦,也不希望薄荷跟他一樣處在遺憾當中,所以他把薄荷安慰睡着之後,偷偷抄下了她手機上麥子的電話號碼,然後捏在了手裏。
可是當他醒來的時候,就發現那張紙條不見了,他到處找,最後在垃圾桶里發現了撕成碎片的紙條。他明白過來,薄荷並不希望他干涉她和麥子之間的事兒。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麥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還是非同尋常吧。
九餅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