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陌生的兄妹
余賢在廚房裏忙活完最後一道菜,整理廚具畢,解開圍裙,滿頭大汗地端菜至客廳。在落地電風扇前乘涼的空隙,他順手觸亮手機屏幕,上面顯示着當前的時間,8月31日下午2點30分。
酷暑未消,假期已過。
“九畹,吃飯了!”余賢用紙巾釋干手,朝妹妹的房間喊道,“快去拿碗筷,今晚媽加班,就我們兩個吃。”
一大碗芥菜螺湯、一份炒豆芽和一盤清蒸羅非魚,烹飪簡單而快速。
房門緩緩打開,少女探出個頭,秀髮自然披落,她揉了揉略微乾澀的眼睛,小心試探:
“哥,你先食……我總唔餓。”(哥,你先吃……我還不餓)
聽聞此言,余賢眉頭一皺,盯着妹妹的臉龐,捕捉到其目光中的急切之色,迅速做出判斷,嘆了口氣:“九畹,以後快到飯點時,少打遊戲。”
換做母親在場,餘九畹自然是少不了一頓罵,余賢雖然內心不希望妹妹沉迷遊戲,卻又無可奈何。
上世紀之末,余賢的父母來到南珠這個新興城市務工,誕下余賢,生活比較清苦,房租稍稍一漲價,一家人就得搬遷。余賢印象最深的一年是在2005年,自己上一年級,學費拖欠了兩個月,父母才東拼西湊地分期交期。
到了2008年,日子越來越難過,家搬了好幾回,差點在路邊搭棚屋,正好餘九畹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父母只好把餘九畹送回條件較好的外婆家,讓那邊的親戚暫時供着上學。
餘九畹在南珠生活了6年,忽然回到陌生的外婆家,不論是鄰里的同齡人,還是學校里的同學,都陌生萬分。況且父母為了融入南珠市,積極在家裏練習普通話,因此餘九畹對壯話一竅不通,當返回壯鄉的外婆家時,她更加難和人溝通了。
同學也都當這個不會說壯話的是“外鄉人”,交流甚少。往年過春節家人難得團聚的時候,餘九畹一直纏着父母,問她什麼時候才能回南珠?
父母每次都回答很快,只是,六年之後,也就是去年,余賢一家才徹底在南珠市買房安定下來,餘九畹正好回來念初中。天生內向和六年留守在外婆家的經歷,使她變得愈發孤僻,在生人面前近乎一言不發。
沒什麼朋友,以前最喜歡的是看電視消遣,手機網絡普及之後,餘九畹很快就迷上電子遊戲。
“知了。”餘九畹在徵得同意后露出微笑,即使迫不及待,還是急切地和余賢解釋一番,“遊戲要開始了……我不能坑隊友,不說了!”
嘭地把門帶上。餘九畹背靠着門,生怕余賢反悔。她將耳朵湊在門邊,忐忑不安:六年了,原本和藹的母親見她打遊戲的時候,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那哥哥呢?
六年了,多少會變一些,可會變成什麼樣?
餘九畹回過頭看桌上手機,屏幕上顯示着遊戲即將開始,她急忙趕過去,中途又停下,回頭望一眼,莫名期待余賢過來敲門叫她吃飯,這個念頭轉瞬即逝,餘九畹撲倒座位上,抄起手機繼續她的征途。
客廳就剩餘賢一人,他目光掃過牆上的舊全家福,停在放置於神龕的先祖牌位,用南珠方言嘀咕了什麼,便開始吃飯。
給餘九畹留足肉菜,收拾完自己的碗筷后,余賢瞥一眼妹妹的房間,裏面隱隱約約傳來遊戲的聲音,“doublekill”之類的,他想叫她快點出來吃飯,別打遊戲上頭,一局接着一局,飯菜都涼了,又顧慮魯莽地敲打房門催促會引發妹妹的脾氣。
六年分別,他也摸不清餘九畹的性格。
用手機發消息給她?不行,餘九畹早就用手游助手屏蔽了一切消息彈窗。
於是余賢只好採用最原始的方法,從自己房間找張紙,將叮囑的話語盡數寫在上面。
妹:
手游不要玩上頭了,快點出來吃飯,別等飯菜涼了。
從今天起,我去上高中,周一至周五要寄宿學校,媽每天也要上班加班,很辛苦。我們不在家的時候,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在家做飯做菜,不要經常出去外面吃。
學習上的事情你自己能處理好,我就不多說了,但是在手機這方面,我必須勸勸你。首先我們家是有近視遺傳的歷史的,你若不注意,小心戴眼鏡;
還有,你千萬別當媽在家的時候玩手機,被她抓到的話,我可幫不了你;最後,希望你能在學校和同學多交流交流,鍛煉一下你的交際能力。
下周末見。
兄
小心翼翼地將便條摺疊好從門縫塞進去,余賢看了看手機時間,是時候收拾東西去學校了。今天是註冊和搬入宿舍的日子,行李帶的比較多,一個行李箱,一袋被褥,以及背包。這是余賢自己拿過去的,家裏人力有限,剩下的東西只好麻煩快遞。
……
餘九畹在團戰被殺的空檔,注意到門縫下塞進的摺紙,正奇怪哥哥為什麼不直接敲門傳話,轉念一想,剛才自己在遊戲中殺得正入神,突然被打擾的話,多少影響點發揮。
她的目光在紙張和手機屏幕上來回移動。
趁着遊戲復活時間,餘九畹快步走到門前拾起摺紙,快速瀏覽了一番。恍然大悟,原來哥今天要去學校了嗎?前幾天也沒見他說啊。
餘九畹瞥一眼手機屏幕,離她的遊戲角色復活還有一段時間,便快步去拉開窗帘,一大片金光鋪灑進房間,逼得她用手遮在眼前,隔着窗戶,都能感受到室外的熱浪。
還是送一下吧,他是哥哥。
一咬牙,將窗帘拉上,餘九畹撓撓頭,一伸懶腰——這局遊戲優勢很大,剛才的團戰已經分出決定性優勢,她坑一下隊友也沒關係——不過在出門送哥哥一程前,她得活動一下筋骨,畢竟待在房間裏一整天了,身子有些不協調。
……
臨行出門,餘九畹的房門忽然打開,但是不見她人,只聞其聲:
“等下。”
在余賢疑惑地等候一會兒后,簡單打扮過的餘九畹終於邁出房門,披散的長發在後頸處分成兩縷,分別用蝴蝶髮帶束好,沿肩在身前垂落。她一身淡青純色連衣裙,外面照着白襯衫,打扮雖簡單倒凸顯出其清純的氣質。
“我跟你到公交車站。”她本想說‘我送你’,卻又感覺太過親昵,有點害羞。
“謝了,外面太陽曬,你就別去了。”余賢望一眼門外,回絕道。
“走吧。”餘九畹卻揚了揚手中的太陽帽,走到哥哥面前,由不得他有意見就伸手抓住行李箱的拖桿,往外一拖,自以為很帥氣。誰知道那行李箱的滑輪小,卡在門檻上,她手沒抓緊,拖桿脫手而出,啪的一聲往前倒在地上,險些砸到餘九畹的後腳跟。
……好尷尬
“那個……我已經塗防晒霜了,咳,不怕曬。”餘九畹偏過頭,耳根子紅了起來,莫名其妙地接上余賢的話,企圖以這種手段轉移哥哥的注意力。
見她堅決的模樣,余賢也不好多說什麼,默許了這一行為。當然,行李什麼的交給成天宅家的妹妹顯然不靠譜,他自己一個人全拿了,妹妹在一旁跟隨就好。
下午3點的太陽依舊毒辣,加上道路是新翻修的,路兩旁的樹細枝嫩葉的,無法給行人帶來任何的陰涼。一輛電動車呼嘯而過,引起一陣熱浪撲向周邊。
儘管打着太陽傘,也沒拿任何東西,餘九畹還是香汗淋漓,鼻息急促且眼神漂浮,她的體質太差了。余賢在一旁觀察着妹妹,心裏計劃着放假要加大督促餘九畹鍛煉的力度。
花了十分鐘左右,兩人來到公交車站,那裏早早候着一群人,皆是拖帶着行李。沒辦法,南珠市的高中都是寄宿制,家裏人不接送的話,上下學完全依賴公共交通。而南珠市是個四線小城,沒有地鐵和BRT,大家只好一起擠公交。
共享單車?抱歉,南珠市的高中禁止學生帶手機。
正候着公交車,又沒有手機的眾人當然不甘寂寞,和身邊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雖然大家基本互不認識,但身邊都拿着行李,說不定幾個小時后還是同班同學呢?
按照習慣來說,余賢是不會錯過這個聊天八卦增進感情的機會,可看了縮在自己身後緊抿着嘴的餘九畹,他便消去這個想法。
“九畹,聽說你們學校初一開學要進行分班考試?”餘九畹的手機是雜牌,在這種大熱天散熱功能明顯不足,即使一直在口袋裏黑屏待機也熱的發燙,為避免妹妹無聊,余賢主動挑起話題。
微微點頭,餘九畹的聲音比在家裏小了好幾十個分貝,余賢幾乎要把耳朵送到她嘴邊才聽清楚:“是……。”
“這樣啊。”余賢感嘆學校千方百計地提高學生成績同時,忘不了捧一下妹妹,“不過以你的成績,分到重點班太輕鬆了。”
“哦……”餘九畹往哥哥的身旁一靠,發覺旁人好像朝自己這邊望過來了,啊,在這種人多又熱的地方真難受,好像回家開風扇玩手機啊!
“嗨,余賢兒!”好巧不巧,居然在這裏遇上了甄詩皓,她快步走近,爽快地打聲招呼,亦注意到了余賢身旁的餘九畹,“這是你妹妹?好漂亮!”她湊近看着餘九畹,後者承受不住這般熱情,直接躲到余賢的背後。
甄詩皓一家從東北過來,口音經歷幾代之後,貼近南珠本地,但嗓門是依舊保持着雄渾有力。她這麼一說,周圍的人,主要是男生,下意識地投來目光,當發現餘九畹時,她的出眾外貌和怯弱神色激起了一小眾男生的保護欲,溢美之詞如漲潮一般來勢洶湧。
餘九畹遭不住這些目光,恨不得把臉塞進余賢的背里,同時用力掐了一塊笨蛋老哥腰間的肉以作抗議。
強忍痛意,收到妹妹訊息的余賢有意識地往人群邊緣移動,並以和甄詩皓搭話作為掩護:“你和唐楞嚴……怎麼樣了?”
“沒咋樣。”甄詩皓的神色略有失望,“我們是找到了聊天話題,可是話題的中心一直在別人身上,感覺就像是……啊,總之就是比以前聊得多一點兒,可沒有什麼大進展。”
“講話根大聲,我要系男的才唔和佢談戀愛。”(說話那麼大聲,我要是男的才不和她談戀愛)
餘九畹小聲嘀咕,她對甄詩皓的怨氣未消,找到機會馬上落井下石,即使余賢用眼神警告不要無禮,她是乖乖閉上嘴巴,但嘟着的嘴表明了她的不滿。
“你妹妹剛才說什麼?”兄妹兩人用的是南珠本地方言交流,甄詩皓雖然在南珠市生活了很久,但還是聽不懂。
“她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余賢當場胡亂翻譯給甄詩皓,並在對方發覺翻譯有問題之前轉移話題,他的目光落在甄詩皓的衣着上,“這是……國際學校的校服?”
在公交車站等車的一眾學生皆是休閑便裝,校服會在開學之後發放。而甄詩皓身穿白襯衫,繫着領結,下着淺黃和白色相間的格子裙,還搭配着白襪和黑皮鞋。襯衫左胸上的國際學校LOGO尤其顯眼。
國際學校是南珠市第一所私立高中,今年開始第一批招生,西式校服、小班化教學和比肩北上廣地區高中的硬件設施是他們宣傳的重點。
不過,作為新興勢力,國際學校在打響名聲前自然不能和南珠市的老牌強校搶生源。南珠市唯一的示範性高中南珠中學今年的錄取標準是總評A+,國際學校的錄取標準是總評A。
但是為了爭取優質生源,國際學校拋出了入學考試前二十名學費全免的政策,要知道,今年國際學校就招收五個班一百五十個人。
余賢本來也想去湊熱鬧,但是他初三因為加大追肖秋雨的攻勢,無心學習,中考成績只有總評A,剛剛摸到國際學校的錄取線,他果斷放棄了,私立學校一學期一萬多的學費他們家可承受不起,最終還是老實報了南珠二中這個普通高中。
“是的。”甄詩皓無奈地聳肩,好像就讀國際學校是一件苦差事,“我爸堅持讓我讀這個學校,唉,不能和楞嚴一個學校了。”眼見自己等的公交車到站了,她不得不終止話題,臨走前鄭重叮囑余賢:
“你在二中要看好唐楞嚴,可別讓羅漓這傢伙近水樓台先得月,嗯,還有二中的那些小妖精,你也一併幫唐楞嚴打發了吧!”
余賢哭笑不得,你們八字還沒一撇呢,連男女朋友都不是,他哪來的義務去監督唐楞嚴?送走了甄詩皓,自己的公交車也到了。他安撫一下身後的餘九畹:“我的車到了,你先回去吧,真是辛苦你送我了。”從口袋裏分一點零錢給妹妹,“回去路上買點冷飲吧。”
在內心鬆一口氣,總算可以回家享受風扇和手遊了,餘九畹接過零錢,見公交車站的人群稀少了許多,猶豫着要不要說些送別話,但她平常交際少,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嘴巴微張了半天,才慢吞吞道:“你……一路順風。”
說到後面,餘九畹越來越覺得‘一路順風’不夠應景,底氣一泄,聲音坐過山車一般由高到低。恨恨地一跺腳,自己怎麼這麼不會說話!不會說話還說!她越想越尷尬,於是拋下一句“那我回去啰!”
想快點溜了。
“小心點。”留給兄妹倆話別的時間不多,余賢上車前又回頭喊了一句,見妹妹邊走遠邊揮手示意才繼續往車裏面擠。
天氣很熱,大家對高中生活的嚮往熱情倒是不減,一車內各種小團體嘰嘰喳喳地暢聊未來,不過大家未來的內容趨向單一化,反覆提及的詞語不是男朋友就是女朋友,學習愣是被排除在未來的暢想範圍內。
余賢作為一個理論上悲慘結束暗戀的人,對此類話題實在提不起興趣,而周圍人越是提及,他在心中就越是反感。
談什麼戀愛!誰給的勇氣?長相傾國傾城還是家裏有礦?
我初中就不應該追肖秋雨,認真學習不好嗎?
學習,我的高中生活一定要被學習填滿!不能再重蹈初中的覆轍了。
就這樣,一車子憧憬着童話般的高中戀情的學生,以及一個懷着報復性心裏要好好學習的異類,駛向了真正的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