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一個清爽的早晨,告別了蟬聲,迎來了絲絲的山風,這股風在秋天早晨總能準時到達,我懷疑只有我能發現這股風,大部分人享受着甚至不知道它的到來,當我拿出懷裏的麵包坐在操場邊上的時候,它如期而至。
“你說今天放學就去找你的朋友么?”玲爾露出很為難的樣子,我便詢問她是否是身體不適,她微笑着說不是,是覺得自己或許會給我丟人。
“並不會,我倒是覺得會擔心,我怕他搶走你這麼好的朋友!”我適當地騙了玲爾,我不覺得老怪人是我的朋友,同樣玲爾也是,我不知道朋友的標準是什麼樣的,我是否要自作多情地認為自己收穫了友誼,但是我是知道的,為了不讓別人傷心,我有時需要粉飾一下我的話語,不是許多人都能認真接受自己獨自一人的生活。
她沒說話,彎起食指,狠狠地沖我鼻子上颳了一下,然後哼了一聲扭頭就走掉了。
我哪裏得罪她了?我沒覺得我的話語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啊。
以前有一次,玲爾在冬天跟我一起去山上玩,我過於貪玩丟了個雪球直撲向她的鼻子,是有些后怕的,萬一她挺拔的鼻子被我砸壞了怎麼辦?她罕見地哭了,我很着急,不是因為弄哭一個女孩,我很高興我能弄哭別人,因為那意味着我擊潰了他們的心理防線,我享受着他們哭聲的上供。
她的哭沒有聲音,僅是像樹枝上掛着雪一樣在睫毛上掛上了眼淚,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鼻子上還能看到我雪球留下的白沫。
“對,對不起?”
“……”
“對不起!”我鄭重其事地道歉,我不是沒有道過歉,相反我最喜歡的就是道歉,惹怒別人後一次小小的道歉,在我看來是一次對於別人的低頭,只是這份尊嚴對我微不足道,而大部分人在沒有自我的情況下仍想保留着這種微不足道的尊嚴,那我便給予他們這點可憐的尊重,我不在乎他們是否真正原諒了我,我只覺得這種給別人道歉滿足他人的認同示弱的行為很可笑,所以我配合著他們。
“……”
這下輪到我急壞了,我也遇到過這種寄出了道歉被退回的情況,但是要是玲爾不陪我去吃餃子的話,我該對誰訴說餃子的味道呢?特別是醋汁混搭麵皮在味蕾里開會的感覺。
我出於對餃子的尊重,也哭了起來。跟我說的一樣,當被退回的時候我便也哭着,進行一次在制高點的綁架,事情的始末會從我的惡意轉移到道歉不被接受的情況上,莫名其妙?可是讓別人生氣的理由往往就是像細雨一樣無足輕重,既然如此,我為何不利用這場細雨呢?
我並沒有同從前一樣故意地大聲哭泣打破別人沉浸在自己悲傷里的雅緻。眼淚是自己落下來的,是我還沒來得及啟用應對措施的時候自己落下來的,冰天雪地之中我只感覺溫暖,我從沒知道眼淚是有溫度的,為了悼念第一行淚水,我收斂不了我自己的悲傷,任由他們落在山上再也帶不走。
沒有任何話語,玲爾輕輕抱住了我,她像是和雪融為一體了一樣的輕,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委屈,放聲哭了起來,嘴裏以前不以為是的對不起也都全部變成了金銀珠寶一樣散落在空氣中,我好像是被否定了以往的生活一般,我為了以前的自己而哭,沒有為了她的溫暖而哭。
“我還以為你是不在乎我才扔了那個雪球,你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
“疼么?”
“一點也不。”她放開了視線模糊的我,用我的食指放在了她的心臟上,我感覺不到任何心跳,我想逃避這一切,我不想接受我輸了的結果。我用力抽回,她卻更有力地握住我的食指。
“這裏疼。”我終是理解了,我從前惹怒的人並不是因為我的道歉而原諒了我,僅僅是因為不在乎我的道歉,抒發完自己的情緒后便走開了,一個雪球不算什麼,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乎我怎麼對待她,她有勇氣接受真實的我而不是下一秒的我,換一句話說,大部分期待的是下一秒會道歉的我,她不一樣,她在乎的是我真實的想法。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二弄哭她的次數中的一次。她惡狠狠地說要懲罰我,卻沒有說要怎麼懲罰,用力地颳了下我的鼻子之後便跑下了山去。我跟着她跑了幾步以後回頭看了看我們站的地方,雪掩蓋了一切痕迹,她沒有站在這裏過,我們沒有哭過,我也沒有輸過。
放學后我背着我的書包在校門口等着玲爾,她還是穿着白色的裙子輕盈地穿過人群而來。
“我還沒懲罰你呢!”她湊到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我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咯咯咯地笑着跑遠了,留着我臉紅地摸着耳朵不知所措。我少有在玲爾身上發現跟我一樣的一面之一——她從來沒有懲罰我,只是偶爾提醒着我讓我提心弔膽之後笑着跑開。
我發現她早就跑到了巷口,我便領着她走向黑黑的鐵門。
“老怪人,開門!”我砰砰砰地敲着鐵門。
“什麼啊?”極不耐煩的聲音跟着鐵門一起來到面前,我聞到一股濃濃的酒精味,事實上我很多次懷疑他喝的就是酒精,因為我從沒在哪個大人身上感受到這樣濃的酒精味,除了在醫務室的阿姨身上。
“給你隆重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玲爾!”玲爾躲在我的身後捏着我的衣角,她要是貼着我我肯定能聽到她緊張的心跳,因為我感覺衣服都要被她扯壞了。
“哦,嗯,”老怪人看向我,對玲爾和我都沒多大興趣,便又拿起右手的酒瓶往嘴裏灌,與其說是酒瓶,我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花灑,他總能找到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當酒瓶。“進來吧。”
我大步走在前面,玲爾就像走進了鬼屋一樣緊緊扯着我的衣服走在後面,給我說著他好怪,我輕聲告訴她說不要怕,他只是看起來怪,他其實是一個好人。
院子裏格外寬敞,僅有兩個地標,一個是鋪滿了碎石子的走道,直指着客廳,院子裏的房屋都是清一色的老式懸瓦建築,三個房屋交接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完,門前散落着許多紅色的楓葉,來自於第二個地標,用圓形的石頭正正方方地圍出了一塊地,樹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裏與世無爭,老怪人又在客廳門口坐着睡著了,所以我先帶玲爾看楓樹。
“你會爬樹么?”玲爾抬起頭看着高高的樹冠。
“不會誒。”紅色白色和地面的黃色均勻地協調在一起,她看着樹,我看向他們。
“那我們來比賽吧!”玲爾心血來潮想跟我比試一下。“算了改天吧,我穿的裙子不方便。”
“那我們來看看誰高吧。”我撿起地上的石頭,背靠着樹在頭頂劃了一杠,玲爾學着我的樣子也畫了一杠,我發現她原來只比我矮一點點,不滿足地咂了咂嘴。
“不知道是我們長得比較快還是樹長得快呢?”玲爾露出一種悲傷的神情,摸了摸兩道杠以後深情地擁抱着樹。
“我們吃的是飯,樹又不吃飯,肯定是我們快啊!”我不明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玲爾也是笑了起來捏了捏我的臉說我油嘴滑舌的。
“你的朋友不用管他嗎?”我看了看睡在院子裏的老怪人,走過去準備叫醒他。
我發現他的腳邊有個亮閃閃的東西,走近一看,是一隻很漂亮的鋼筆,筆桿熠熠生輝,我也在爸爸的書桌里見過鋼筆,爸爸很寶貴那支筆,一旦不能共處便把它偷偷鎖在書桌的第一層里,我偶爾瞥見過他用,可那種閃閃發亮的感覺比起眼前這一隻而言不值一提,我本能地感覺到眼前這是一個寶貝,我吞了吞口水,看向四周,玲爾在我右側溫柔地望着我,眼睛裏像山泉一樣的信任不斷流到我的心裏,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儘管她什麼都還沒說,我艱難地回了她一笑。
“老怪人!醒來!你看看你,睡得鋼筆都掉了!”我撿起來鋼筆,跟棒冰一樣冰冰涼涼的,我毫不懷疑它能寫出世界上最漂亮的字,我把它塞回老怪人的懷裏。
“唔,嗯,”老怪人隨意地把筆放回褲兜里,站起來拍了拍褲子,“進來吧別傻站着了。”我是怎麼也想不到,在這以後不久的一次事件中,這一隻鋼筆成為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神筆馬良似的勾出我同社會的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