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而哭,但是我哭了起來,感受着眼睛的酸脹,玲爾沒有說什麼,輕輕挽着我走在巷子裏,往日踩踏的大理石板抹上了一層厚厚的焦黑,我只是想哭着,沒來由地哭着,我自由地哭着,像水裏的海豹一樣肆無忌憚。
但是我是知道的,一切的善意終有告白的終點,我儘可能地避免同他人為善,為的是讓自己被抽走,人們說出的話,人們為交際付出的行動於我似醫生所用的針筒,輕緩精準地插進對方的頸部,對方就這樣含笑看着你雙肩的肌肉抽搐,至於抽出來的是什麼呢?人們就這樣相互爭奪着針筒里的東西完善自己,所以我害怕與他人交際。
校門口的文具店關門了,那對吵架的阿姨和叔叔也或許再也看不到了,一切都那麼突然,又或許是我過於遲鈍以至於幾天後才發現,總之,當我看見玻璃門上幾個月前的優惠宣傳,房間裏生灰的空調外機,門把上面藍色的門鎖,我第一次深切體會到離別的感覺,這是灰塵的味道,我腦海里倒回幾個月前。
我跟玲爾放學后一個小時從校園裏走出來,這是我們的共識,放學時候總是很吵的,孩童們抱着不知名的自由奔跑在人群中,街道從落寞到喧囂又回到落寞,我不知道這樣不切的熱情能伴隨他們多久,但是日復一日的重複,我早已明白這種對莫名自由的強烈熱情隨着鈴聲響起是不可避免地走向高潮的,儘管無用。所以我盡我所能地避開他們,一個小時是我很樂意支付的費用,支開籃球場上的同學,撇開做衛生的孩子,甩下一切的呼吸,再走出我的密室——教學樓背後的一個小屋子,只有我知道,是學校保安睡午覺的地方,我可以在這裏短暫地享有自由,我說不上來我為何討厭這份熱情,或許只是覺得荒誕無用,但是我堅持着一個小時,玲爾到來后默契地跟我在小屋裏複習着當天的功課,我只是為了不被抓住,你知道的,家長和我之間難免會有一份不知名的合同,成績作為分紅,我享有多少的自由全憑我的成績。
文具店的位置剛好位於學校門口斜坡的第二個位置,不如第一個位置那般無味,第一個看到的東西總是讓人提不起勁,唯有第二個最能使人難忘,既能感覺對第一個位置的背叛,又能體味莫名對世俗叛逆的刺激。它的地理魅力吸引我進去觀看,兩旁的木櫃滿滿當當地放着從筆記本到指甲鉗的雜物,中間用一個長方體的貨櫃隔開,幾個木板將中間的貨櫃分為零食國度或者玩具國度,這是十分精明的,小孩子拿必需要的文具就必須要聞到背後濃烈的香精味,大部分家長會作為自我行動的獎勵給予額外的鼓勵,這份鼓勵就會變為香精落入胃袋,女孩子的定力比零食高,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看着透明塑料罐里五彩斑斕的指甲油,旁邊蝴蝶狀的發卡,很少有女孩子會不想嘗試一下做一下漂亮散發吸引力的自己,至少玲爾在看到這些時也發出了哦的驚訝,此刻我感覺到她普通的可愛,沒有什麼不好的,我理解那些脖子上掛着攝像機的攝影師,他們一定能發現很多的美所以時刻想記錄下來,如同我想記錄下此刻玲爾的小驚訝一般。
我對陌生人充滿了善意充滿了熱情,這是我在生活當中缺少的一部分,我的人際交往充滿了同飲料里最後化掉的冰塊一樣的冷漠,我把虧欠給身邊人的善意毫不吝嗇地分享給了陌生人,我知道理由,因為這些陌生人不會介入到我的生活中,他們不會同我產生任何的交集,也正因如此他們獲得了我全部的信任與善意。
“小張啊,你今天還是那麼晚啊?”收銀櫃枱後面永遠是一個充滿了笑意的阿姨,土黃色又圓圓的臉龐上沾滿了塵土的氣息,矮矮胖胖的身材時常籠罩在旗袍里,一根簪子整整齊齊地收好所有黑色的頭髮,腦門上亮堂堂的不會有一根髮絲,彎彎的眼角帶動着熟悉的幾道皺紋,嘴角的肌肉簇擁着一顆黑黑小小的痣,我不是很反感這樣準備過的笑容,很多時候我在這裏感受到了親切與慰藉。
“你還不去把貨給統計了走了,還在這裏混日子!”也不等我回答,阿姨扭頭沖旁邊的叔叔發起了火。這個男人跟電線杆一樣高高瘦瘦的,永遠穿着一條細長的黑色牛仔褲,皮帶里塞進去襯衫的下擺,從領口的無力就可以看出來這襯衫已經有些時候了,嘴裏叼着剩餘不多的香煙,鼻子瘦瘦地挺着,眼睛小小地轉着在地面搜尋着什麼,頭髮凌亂地散落在頭上,而後手指撓了撓頭匆忙地從我旁邊穿過。
“還是一根筆芯是吧?”阿姨熟練地接過錢遞給我筆芯,而後又給我塞了一兩個小包裝的辣條,因為我的禮貌兌換來的喜愛,儘管沒有多少價值,但是我總是喜愛的,大部分時間我並不會吃,只是收下。
“阿姨今天怎麼心情不好呢?”我看出因眉頭緊湊而擰在一起的肉問着對面的阿姨,大多數情況下我是不會問的,偶爾會有這樣的熱情溢出來,我並不討厭自己的越界行為,我自由地做着自己。
“是哩,房租太貴了,阿姨開不起了,再過幾個月就要走了。”阿姨笑着。
“會好起來的。”我很不負責地丟出這句話,我不知道說什麼方法,我的年紀決定了我不可能做幫助別人的英雄,我也覺得長大了也不可能,生活里沒有英雄,相信這個概念的人只不過還沒長大罷了。
“是哩是哩!”我再小再愚笨也能看出來笑容後面的勉強,年歲帶來的堅強竟然如此不堪一擊,面對着現實我們都是孩子。
我默默地把小辣條塞回阿姨的手裏。
“你這孩子,拿着,阿姨喜歡你才給你呢!”
“阿姨你留着賣吧,我不希望你們走。”這是我能想出來的唯一辦法。
“傻孩子!快拿着吃吧!”阿姨的嘴角上升到了不自然的弧度,我感受到了溫暖,但是我執意沒有收下。
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筆芯殼,墨汁已經所剩無幾了,同上層的膠質固體纏繞在一起不肯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