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譯文（三）
呼劍指頰權，霜氣凝於尖。
（話說完，呼劍出鞘，指住君子的顴骨，一股霜氣凝於劍尖處。）
劍光顫不已，君子猶冷眼。
（幽綠的劍光顫動不已，君子兀自還冷眼看着，彷彿與己無關。）
陸公手一抖，劍已繞下走。
（陸劍群手一抖，劍鋒繞向斜下方劃去。）
左路疏於掩，技堪天山丑。
（君子一眼就看出他這一劍左路沒有掩護，是好大破綻，劍法真是有夠給天山派丟臉。）
君子任劍來，靜聽晚風悠。
（但君子任由他的劍砍來，不攻不守，只是靜下心聽着悠悠的晚風。）
颯沓青光卷，劍來斫臂斷。
（一陣青色劍芒迅疾地卷過來，斫下了一條手臂。）
斷肢茫然墜，猶拂石上蘚。
（斷臂突然掉地上，它沒反應過來，還很愛乾淨地拂去石階上的苔蘚。）
君子一笑邪，蒼顏強忍言：‘
（君子笑了一笑，很邪氣，蒼白的一張臉，強忍着說出幾句話：‘）
送臂陸掌門，勾仇兩不欠。
（我將一條手臂送了給陸掌門，咱們已經恩仇兩斷，互不相欠。）
如再負吾妻，吾必滅天山。’
（如果還敢傷害我的妻子，我一定會滅了你天山滿門。’）
撕衫裹殘肢，點穴遏血濺。
（從衣衫撕下來一塊布，裹住了斷臂處，點了幾個血，使血不再往外涌。）
氣若下山虎，倚門守一廬。
（看他的神氣，如下山虎般凜凜然，背倚住門口，守護着屋裏的人。）
劍能殘我臂，不能殘傲骨。
（劍雖然能砍下手臂，卻不能有損心裏的傲骨。）
廟宇皆入靜，八目縈一夫。
（寺廟裏一時之間寂靜下來，四個人，八隻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君子。）
忽聞婦號嘶，娩身聲越屋。
（忽然聽到婦人痛號的聲音，原來是姽真到了分娩時候，痛號聲從屋裏越出來。）
陸公義然曰：‘伐紂擊吾鼓。
（陸劍群一副大義炳然的模樣，說：‘討伐妖女的時候到了，拔出劍吧。）
苟使婦人存，豈不笑萬古！’
（如果還讓妖女活着，咱們都要被恥笑萬年！’）
君子氣奪膺，虎嘯抖玄兔。
（君子內心的一股怒氣掙了出來，他虎嘯一聲，連天上月都嚇得抖了一抖。）
立於長階巔，獨臂蔑群夫。
（站在石階之上，雖只有一臂，仍氣勢凌人，蔑視群雄。）
老僧手解劍，剝布神兵現。
（老僧從背後解下劍來，剝開外面的破布，便看到了天下知名的武器。）
青鍔渾無光，彈之嗡嗡顫。
（深青色的劍鋒上，不反一點光芒，彈它一下，發出嗡嗡的顫抖聲。）
老僧迂步走，不躁且不言。
（老僧迂起了腳步，看起來很穩住氣，一點不急躁，也不說一句話。）
沉息暈劍氣，故抑輕功緩。
（沉住氣息，他在凝聚劍氣，使其暈滿劍身，所以才將輕功故意走的很緩慢。）
未濃劍忽發，君子疾側肩。
（劍氣還沒濃，就忽然發了劍，想攻君子一個出其不意。君子緊地偏開了肩。）
側肩避刺肱，斜頭躲削頷。
（偏開肩就避開了他刺胳膊的那一劍，斜過頭躲開了他削下頷的又一劍。）
翼翼聽劍聲，劍風盪起衫。
（很小心很認真地聽着劍聲的變化，激烈的劍風吹盪起衣衫。）
君子云胡爾，陌上最白鞍。
（君子為何要這樣小心惜命呢，唉，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紀，他走在路上，永遠是最鮮明最耀眼的那一個，他怎麼會想死呢。）
況乃妻如花，好色何能諼。
（況且還有一個美麗如花的妻子，他那麼愛她，要怎麼才能忘記她。）
因愛而生怖，誰不恐死散？
（因愛而生怖，誰又不害怕死而永訣呢？）
妒彼天上星，聚首河漢間。
（真嫉妒天上的一對織女牛郎星，估計此時在銀河上正說著悄悄話。）
老僧微步挪，步挪身隨轉。
（老僧挪了一小步，隨着這小步，把身子轉開。）
徐進恐彼攻，挽劍划半圈。
（徐徐逼進，擔心君子會攻來，挽長劍在身前劃了半圈。）
君子未續招，於僧無所犯。
（君子卻並沒有發招，對僧人秋毫無犯。）
睥睨惟守門，不攻怎下關？
（有一股傲視群雄的莽莽氣概，但只是守着一扇門，而不攻敵，怎麼能取勝呢？）
老僧卻一退，臂垂目光淡：‘
（老僧卻退了回來，把劍垂下來，目光暗淡，說：‘）
居士不出招，豈欲赴黃泉？’
（居士總是只守不攻，莫不是想尋死么？’）
君子慨然曰：‘大師莫為念。’
（君子慨然說道：‘大師請不要擔心，晚生自無妨。”）
老僧愁滿面，鬱郁慎撫劍：‘
（老僧滿臉愁色，鬱郁地小心撫着劍鋒說：‘）
吾劍非凡品，居士當自憐。’
（我這把劍不是普通的劍，鋒利無匹，居士請小心在意。’）
橫劍重遞招，輕功亂人眼。
（提劍重新發招，這次的輕功便肆無忌憚地快起來，亂紛紛的身影，讓人亂眼。）
揮手劍指喉，方寸無所偏。
（揮手遞出一劍去，直刺咽喉，方寸絲毫不偏，拿捏的恰到好處。）
劍身顫不已，如蛇之靈轉。
（劍身被內功帶的顫動不止，像一條蛇一樣靈巧。）
劍聲奪人聰，恍恍疾如電。
（轟隆隆的劍聲，讓人再聽不到別的。恍恍惚惚的劍招快的像閃電。）
時時劍氣嘯，熙熙彩雲散。
（兇猛的劍氣不住地逼來，像絢麗熱鬧的彩雲，到處散濺。）
其威敢小覷！鼠輩為之屈。
（有誰敢小看如此劍威呢！膽小鼠輩早就嚇破了膽。）
君子步不移，一肱曲復抵。
（君子連腳步都沒有挪半步，有時候一條胳膊稍微一曲，便抵住了劍招。）
蕭颯劍如雨，黯然人不去。
（蕭瑟的劍法像一場暴風雨，君子在雨中黯然相對，卻不離去。）
守招揮自如，手巧似滑魚。
（他純是用守招，揮招自如，手法巧妙靈動，像一隻滑溜溜的游魚。）
老僧徒狂舞，長劍空鋒利。
（老僧徒然暴風雨般攻襲長劍空自鋒利也沒用。）
已攻三十招，進招愁無隙。
（已經攻了三十招，還是白搭，沒找到對方的一點紕漏。）
蕭公一聲吼，拔刀擎於手。
（蕭愈厭猛的吼了一聲，拔刀擎在手中。）
登階而直上，大砍風颼颼。
（登石階一路揮刀砍上去，刀捲起來的風聲都颼颼的。）
君子撩衣退，收身背屋口。
（君子一撩衣角，向後退了一點，收攏身形，背門而戰。）
孤煞老僧劍，青氣蘊吳鉤。
（看老僧的那把劍，青氣淋漓，劍法潑辣無敵。）
絕哉蕭公刀，劈風勢未老。
（再看蕭愈厭的一把刀，刀刃劈風，刀勢凌厲。）
瑟瑟聲何處，桐葉風滿廟。
（忽然起了一陣蕭瑟的秋聲，梧桐樹葉被風卷着，滿寺廟飄飛。）
君子猶未攻，單臂叉且橫。
（君子依然沒有取攻勢，只揮舞一條胳膊，倏而叉，倏而橫。）
倚門佇其身，勾轉手法淳。
（佇立着一步不動，僅用一隻手掌揮揮洒洒，曲盡其妙地拆解着來招。）
已居守勢久，刀劍才氣盡。
（已經只守不攻了很久，眼看着少林的劍法，與崑崙刀法黔驢技窮，翻不出妙招來。）
守之無可擊，周身似全閉。
（君子的守勢無懈可擊，全身像如封似閉。）
葵花略沉吟，揮扇移身近。
（葵花道人稍作沉吟，揮起羽扇來也夾入戰團。）
以扇作兵刃，古來第一人。
（用柔軟的羽扇做兵刃，當真是古來第一人。）
遙指中天月，一劃拂其穴。
（羽扇一舉，遙遙指着天上的月牙，忽然就劃下來，拂向君子的穴位。）
君子陡一驚，揮臂乃格封。
（君子陡然一驚，揮起手臂格住了羽扇。）
折腰且避之，進招已始攻。
（低身避開那一拂，隨即便發出了招，已經正式開始攻了。）
人動如脫兔，招出聞鬼哭。
（這一番進攻，當真是動如脫兔，招式驚天動地。）
揮手手搏鶴，曲指指擒蛇。
（揮手之間，手法能搏天上飛鶴，曲起手指，指法能擒住蛇。）
飄逸不可抑，斯人何蘊藉。
（但他的招式還那麼飄逸，沒有一點的殺氣，這個人是多麼蘊藉含蓄。）
時拂時縮收，五指競風流。
（忽而拂手，忽而縮指，五根手指互相爭逐風流。）
或揚或挫頓，手勢如撫琴。
（有時候飛揚，有時候頓挫，他的手勢不像是打鬥，倒像是在撫琴。）
拇指昂藏時，天暗長城損。
（拇指精神昂藏時，天色陰，長城缺，所向披靡。）
食指咨嗟時，雨疏風驟緊。
（食指意氣惆悵時，雨聲疏，風聲緊，擔心綠肥紅瘦。）
中指飛揚時，點穴極精準。
（中指神態飛揚時，點穴點的極其精準。）
小指微翹時，彈刀攻勢狠。
（小指微微翹起，彈到刀鋒上，仍然勁力霸道。）
時而意蒼茫，擊築持離觴。
（一會兒意氣蒼茫，便如擊築送別的高漸離。）
時而態淡雅，引宮復綴商。
（一會兒神態淡雅，便如靜靜撫琴的嵇康。）
逍遙不失態，瀟洒又何妨。
（他神姿逍遙，且沒有失態，便痛痛快快瀟洒一次，又有何妨。）
五指揚抑間，魍魎盡彷徨。
（在五根手指的一起一收里，連魑魅魍魎都彷徨無措了。）
陸公渾不怯，左手捏劍訣：‘
（陸劍群卻一點都不怕，左手捏了個劍訣，說：‘）
今夕七夕節，星垂殺人夜。
（今天是七夕節，有星異動，正好是個殺人的夜晚。）
引劍而不舞，辜負刃上血。’
（背着劍而不去殺敵，才是有負這把古劍。’）
飛步上青階，揮劍電光掣。
（說完飛步奔上青石階，揮起長劍來，如電光石火，劍法熱烈。）
一招威未了，直刺指其脅。
（這一招的劍威還沒收尾，便直刺君子的脅下。）
君子怒甩袍，揚眉作狂嘯：‘
（君子氣的一甩衣袍，揚起眉毛，狂嘯一聲：‘）
無信之小人，手下必不饒。’
（無信義的小人，我必不會手下輕饒。）
單掌猛風伐，五指已成爪。
（手掌捲起一陣猛風推出去，緊接着五指攏起，成爪形。）
怒揮勢凌厲，獨臂斗四俠。
（他揮出的招式氣勢凌厲，便用獨臂空手，斗一鬥武林四大高手。）
一砍千鈞勁，一抓萬仞凹。
（被掌緣砍到，有千鈞的勁力。被他手這麼一抓，萬仞高的山峰都得凹進去一山洞。）
開碑尚餘力，移山猶有暇。
（開碑裂石，自是不在話下，移山翻江，也還可以。）
一指為一劍，劍劍多變化。
（一根手指便是一把劍，每一劍都有無窮多的變化。）
招妙牛鬼妒，衣動神姿颯。
（招式妙絕，牛鬼蛇神都嫉妒。衣衫飄動，神姿颯沓。）
手點老僧穴，指夾天山鍔。
（用手點了老僧的穴位，用兩指夾奪了陸劍群的長劍。）
肘擊蕭公腰，臂打羽扇落。
（手肘擊到蕭愈厭的腰，手臂打落了葵花道人的羽扇。）
爭鋒淋漓意，事後方大覺。
（這一番爭鬥，酣暢淋漓，打完后才如夢一醒，覺得歉疚。）
引臂而退步，拾扇付其主：‘
（便收了手臂，退了回來，拾起羽扇給葵花子，說：‘）
晚生不得已，真人姑且恕。’
（晚生是不得已而為之，真人姑且恕過。’）
葵花本散淡，俯仰於庭除：‘
（葵花道人本就是散淡的人，在庭院裏到處瞅瞅，笑說：‘）
勝又何故笑，輸又何故僇。
（勝了沒必要高興，我輸了也沒必要自責。）
不為俗名羈，松風閑餘步。
（不被人世間的虛名所困住，在松風裏閑散地走一走，豈不是甚好。）
此扇值幾文，完璧已歸吾。
（這把羽扇還值得幾文錢，而今已經完璧歸吾。）
以此盪清風，雅意不可訴。’
（用它盪起一陣清風，這種雅意，是不可說，不可說也。’）
老僧被點穴，渾無半絲怒：‘
（老僧被點了穴，卻沒有一點怒意，反而說：‘）
居士宅心厚，沉吟為君故。
（居士宅心仁厚，為此老僧反覆沉吟。）
出招不傷人，貧僧何以如。
（你出的每一招，都意不在傷人，如此心懷，貧僧何如。）
練劍經有年，惟君知我絀。’
（我練了許多年的劍法，只有居士知道我的短處。’）
君子一拱手：‘在下愧領受，
（君子朝老僧一拱手，說：‘在下實在愧不敢當，）
無奈拂君穴，還請大師宥。
（剛才無奈之下點了大師的穴位，還請大師能夠寬宥我的莽撞。）
且先為君解，久耽恐有憂。’
（我先為大師解了穴吧，耽擱的久了，恐怕會有憂患。’）
屈指欲解穴，氣已蘊於手。
（說完，屈指便要去給知茶解穴，將內力也已蘊集到手指上。）
但聞精舍內，婦人嘶聲久。
（但聽見屋內婦人產子的痛嘶聲，已經很久了。）
素夜陡始靜，君子乃一怔。
（此時，忽然沒了聲，夜深了，突然所有聲音全都靜了，君子忍不住愣住了。）
僧穴猶未解，回首手勢凝。
（還沒有給老僧解穴，忍不住回頭去看屋門，手勢凝住着不動，是在關心屋裏的動靜。）
落葉未及地，忽聞孩啼聲。
（在落葉還沒落到地上的空，忽然聽到一陣孩子的啼哭聲。）
君子喜則泣，嘯笑對青冥。
（君子喜極而泣，對着天空一會兒長嘯，一會兒長笑。）
浩歌欲浮白，臨風長袍輕。
（此時真想痛飲狂歌一把，在夜風裏長袍輕卷。）
忽覺頭眩暈，渾身麻無勁。
（忽然感到頭部一陣眩暈，渾身酥麻，沒有一點氣力。）
嘔血一片藍，怒視陸劍群：‘
（低頭嘔吐出了血，是一片幽藍色的毒血，君子怒看着陸劍群，道：‘）
劍淬藍萼草，君腸何太狠！’
（劍鋒上淬上藍萼草的毒汁，足下的心腸怎地如此狠毒！’）
言訖長太息，回望不見人。
（說完這句話，長長嘆出最後一口氣，回頭望向屋裏，門關着，看不到裏頭的人。）
情深深幾許，郎妾三年奔。
（這份感情深的，深到什麼地步呢，夫妻二人一起逃亡了三年。）
舟避泓下蛟，飢躲蒹葭鵾。
（行舟要避開水中要鑿船的敵人，有時候要忍飢挨餓，躲開藏在芒草叢裏的敵人。）
至今無一隅，何處桃源村？
（至今沒有找到一處立錐之地，何處會有避世的桃花源呢？）
天上終得遇，人間永別離。
（天上的星星終於見面，人間的人兒卻要永別了。）
人固有一死，何故在七夕？
（人本來都會有一死，但為何偏偏要死在七夕呢？）
郎妾距幾尺，隔門如隔世。
（他與她只隔着幾尺的距離，但是隔了一扇門，就好像隔了一生，此生再不會見到。）
目滅鼻無息，多情人已死。
（毒氣發作，君子的眼神滅了，鼻息也斷了，多情的他已經死去。）
雖死猶不倒，猶護妻與小。
（雖然死了，還固執地站着，守着門，還想着護佑妻子與小兒。）
嘆其身已歿，緣慳小兒交。
（真為他感嘆，人都已死了，卻還是與孩子沒緣分交一面。）
父愛未能宣，君子豈無嗥。
（都知道父愛如山，卻未能表達出一分一毫，若死後有聲，君子又怎能不痛的如狼發嗥。）
葵花輕解袍，嘆搖一羽毛。
（葵花道人輕解道袍，嘆息着搖了搖羽扇。）
解袍衣君子，但恐秋夜潮。
（解下道袍給君子披上，怕他染了秋夜涼幽幽的潮氣。）
悚見半頰青，復聞夜梟叫。
（入眼見到君子的半張臉頰被毒氣所浸，發出青色，不禁心底一悚，又聽到夜裏的貓頭鷹叫了幾聲。）
陸公推屍仆，踢門步已入。
（陸劍群推倒了君子的屍體，踢開屋門，已踏入精舍內。）
脫劍御膺前，恐人弋冷箭。
（橫過長劍擋在胸前，擔心會有人放冷箭。）
獨見寒舍中，青案加一燈。
（只見貧寒的一座房間內，一張青案，還有一盞燈。）
榻上無他物，唯有褓中嬰。
（床榻上沒有其他物件，只有襁褓中的小小嬰兒。）
懼然猛回首，不禁驚呼吼。
（總覺得有股嚇人的氣氛，潛意識裏猛回頭，不禁嚇得大聲尖叫。）
冷汗入脊骨，如見夜魈游。
（出了一身冷汗，又被涼風吹入皮膚內，他彷彿看到屋內有一個夜魈在走動。）
燭色忽搖晃，陰風時作響。
（燭光忽明忽暗，陰風陣陣，窗扇咯吱咯吱響。）
白袍一女子，自掛屋樑上。”
（原來是一個白衣女子，掛在了屋樑之上，懸樑自盡了。”）
劍魔作一嘆，踱步步跡淺：“
（獨孤珏起了一聲嘆，在花林里踱起步子來，幾乎沒留下步痕，說：“）
寒鍾愁夜半，冷月咽中天。
（寒冷鐘聲在夜半時分，聲聲皆是愁。月牙掛在天半，彷彿也在為君子幽咽。）
如今何處尋？故人化成仙。
（而今我要到何處去找他？君子早已不在人間。）
青天溶溶月，凝作離人血。
（碧海青天裏的溶溶月色，都是離人的血所凝。）
造化斷人腸，七夕成永訣。
（造化弄人，讓人斷腸，偏偏就在七夕這天永別離。）
梅落尚余馨，竹死仍有節。
（梅花落後，還有餘香。筇竹死了，仍然有節。）
至今姑蘇城，時見鶴尋街。”
（怪不得直到近些年，還總會在姑蘇城裏，常見有白鶴在街上尋來尋去。”）
阿喬聊拂衣，落花拂不去：“
（阿喬拂了拂衣服，但衣上的落花總也拂不盡，繼續說：“）
陸公忽撲起，掣劍乃一擊。
（陸劍群忽然撲起來，緊地掣劍擊出去。）
劍鋒所斬處，恰是床間孺。
（劍鋒即將斬到的，恰恰就是床上的小孩。）
奈何君子無，誰救劍下孤。
（真無奈君子已沒了，還有誰去救劍下的遺孤呢。）
小兒初誕世，就死且無知。
（小孩才剛剛出生，死到臨頭，還一無所知。）
幼眸未及展，何遽赴陰司？
（眼睛還沒能睜開，還沒好好看一眼這人間，難道就要匆忙地趕赴陰曹地府嗎？）
一人忽趕來，揚扇將劍止。
（這時，一個人忽然趕過來，揚起羽扇把劍勢給截住。）
扇勢法自然，橫盪再弧斬。
（羽扇的走勢遵循自然而然的規律，橫盪一扇，又划弧形斬下來。）
揮扇似有鋒，不遜上古劍。
（揮動的羽扇好似有鋒刃，絲毫不遜於上古名劍的穎利。）
正乃武當人，素衣挾一扇。
（正是武當山的葵花道人，身上只剩了一件白色中衣，挾着一把羽扇。）
陸公縮向牆，挽劍青光展。
（陸劍群縮身向牆根，挽了個劍花，一片青光向外圍展開。）
如過雨出絳，似合雲驚電。
（像雨住后的彩虹，也像兩雲相遇時的閃電。）
忽而鋒一斜，路曲劍勢轉。
（忽然他劍鋒一斜，劍路曲起來，變了另一種劍法。）
霎時攻九招，刺穴兼削肩。
（眨眼間攻了九招，劍尖刺向穴位，順帶着削他右肩。）
葵花神色肅，趨轉劍影間。
（葵花道人神色嚴肅，在劍影里進退自如。）
撩扇一一擋，緩帶飄飄卷。
（撩起羽扇將劍法一招招都擋開，緩帶隨着他輕飄飄捲動。）
時進時退收，輕衣丰姿婉。
（時而進伐，時而退收，輕衣瀟洒，丰姿婉約。）
步蹤如有致，起舞勝似仙。
（他走的步法，像是暗含某種規律，翩翩起舞時，比神仙還悠美。）
陸公怒怪吼，抖劍刺其腕。
（陸劍群久攻不下，氣的怪吼連連，抖起劍來，逕自去刺他的手腕。）
眸蓄殺氣濃，招裹害人膽。
（眼眸里蓄着濃濃殺氣，劍招里藏裹着害人的心思。）
人殂因壽盡，功廢緣筋斷。
（人死是因為壽命到了，武功廢去是因為手腕筋脈被割斷。）
本是舊識人，何苦仇相煎？
（本來是一同來的舊相識，何苦要這樣如仇人般相害呢？）
葵花略斜眉，斷喝一拂扇。
（葵花道人稍微斜起眉，斷喝一聲，拂下去羽扇。）
舉輕若撥重，千鈞凝扇面。
（舉一把輕輕的羽扇，就像撥動泰山般沉重，有千鈞之力凝在羽扇上。）
長劍抵不住，顫然如破膽。
（長劍抵不住如此扇力，劍身一個勁的打顫，像是嚇破了膽子。）
陸公劍氣收，反怪武當扇：‘
（陸劍群收了劍，反而怪起葵花道人不該掄扇：‘）
割草斷其根，殺寇殺一山。
（除草定要除根，殺山賊定要一鍋端。）
吾欲掃殘孽，真人何故攔？’
（我正要剿滅殘孽，葵花真人為什麼要攔呢？’）
葵花戟指之，面青長眉軒：‘
（葵花道人氣的面色發青，眉翹起，戟指他叱道：‘）
是嬰初落地，誰識良或奸？
（這個嬰兒才剛剛出生，誰能分的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厚顏戮幼孺，豈不慚天山。
（厚起臉皮去殺小孩子，豈不丟了天山老祖的臉。）
吾儕為伐魔，夜半來此間。
（我輩為了討伐魔女，大老遠地來到這裏。）
試問爾所為，與魔誰惡善？’
（但看看你現在的所作所為，與魔女相比，誰更惡了些呢？’）
陸公愧無語，推門出寺去。
（陸劍群無言以對，推開門，奔出了寒山寺遠遠而去。）
蕭公嘆一聲，隨之亦奔逸。
（蕭愈厭嘆了一聲，也跟着他一道去了。）
窈深精舍中，窗打戶外風。
（幽幽的精舍內，窗戶響着屋外的風聲。）
夜半寒山寺，秋天厭鐘聲。
（子夜了，寒山寺撞響了夜半鍾，這個秋季彷彿開始討厭再聽到鐘聲。）
一夜落葉傷，誰拭紋枰霜。
（一夜之間，落葉傷心落盡，更沒有人去管棋石上的殘局。）
忽見屋牆處，有詩塗四行。
（忽然看到在屋牆上，塗有四行詩。）
詩舊墨有無，用筆頗跌宕。
（詩字斑駁陳舊，墨跡也忽有忽無，但可看出用筆頗為跌宕沉鬱。）
故人題是詩，欲斷後人腸。
（以前的人題下這首詩，是想愁斷後來人的心腸。）
沉沉夜如水，殘燈猶不寐。
（夜色沉沉如水，那一盞殘燈，還沒有滅。）
一首《過姑蘇》，未知作者誰。
（牆上的這一首《過姑蘇》，不知道作者是誰。）
詩人漂泊去，徒留牆上句。
（詩人寫完詩就走了，只留下牆上的詩句。）
楷書凡四十，並無驚人語：『
客宿寒山寺，披衣欲吟詩。
月光淡如水，搗衣聲聲遲。
忽憶故時人，十年無一字。
撓首一簪松，飄零已如是。』
（是用楷書寫的，總共四十個字，並沒有驚人的詩語，詩曰：『客宿寒山寺，披衣欲吟詩。月光淡如水，搗衣聲聲遲。忽憶故時人，十年無一字。撓首一簪松，飄零已如是。』）
生別有十年，相見如不見。
（與故人生別了十年，如果再見一面，又能如何，其實與不見面一個樣。）
不如長相思，對月忘所言。
（還不如存着這個念頭，只在心裏記着往日的好，獨自對着明月追憶，也不用說什麼話，如此甚好。）
此思何時已，此月何時焰。
（這樣的思念什麼時候到盡頭，這輪明月什麼時候會燃燒。）
月焰或許會，相思未可減。
（明月燒起來或許還有可能發生，但是相思，卻是任何時候都不會減少。）
何如並頭死，一林埋兩棺。
（為何不一塊相擁着死去，在一座林子裏，並列埋下兩口棺材。）
在野魑與魅，躞蹀何悠然。
（做一對飄在山野里的鬼魅，往來徘徊着，是多麼的悠然。）
不服牛頭拘，不嚙孟婆碗。
（牛頭馬面來拘魂，就打發了他們，也不去飲孟婆湯。）
出墳叩鄰碑，相邀夜遊山。
（出了墳墓，就去旁邊墓碑前敲碑，叫醒了好一起去夜遊山水。）
佳貌曬於月，香骨妝於灣。
（美麗的容貌曬着白月光，香艷的骷髏照着溪水梳妝打扮。）
笑擬絡緯聲，莫驚樵夫還。
（想笑了，就學做蟋蟀叫，怕嚇跑了半夜砍柴的樵夫。）
癢琴挼白石，花汁淬指尖。
（手癢想彈琴了，就揉搓彈響幾下白石。鳳尾花擠出的汁，正好可以淬色只剩骨頭的指尖。）
意氣共二鬼，密語紅樹巔。
（兩個鬼意氣相投，坐在紅花樹上說一夜的悄悄話。）
平明墳中覺，何用天上詔。”
（天亮了，就回棺材裏睡覺，豈不比做神仙更好。”）
木翁沉頭思，欲知後來事：“
（木翁低着頭沉思，想知道後來的事，說：“）
君子幸有裔，借問何所之？”
（君子幸好有了後人，請問那個孩子去了哪兒呢？”）
阿喬黛眉蹙，淚珠垂妙目：“
（阿喬蹙起額，淚落下，說：“）
九蟬抱嬰去，歸隱鹿宿谷。
（九蟬方丈抱了孩子去，歸隱在鹿宿谷。）
從此撫遺孤，十年授學苦。
（從此以後，撫育君子的遺孤，十年授學，十年辛苦。）
小兒學劍時，身長不如鹿。
（到小孩子大了，學劍的時候，他還不如一頭鹿高。）
幼影扎步拙，拖劍力不足。
（幼小的身影，扎個馬步都扎不穩。力氣小的，連把劍都拖不動。）
劍法稍有訛，九蟬即笞促。
（劍法稍微有錯處，九蟬就會竹批手心，管束甚嚴。）
七歲能斬蛇，八歲能刺鶻。
（七歲的時候，便能用劍斬斷蛇。八歲的時候，便能刺中疾飛而落的鶻鳥。）
九歲劍聲唳，十歲劍氣出。
（九歲的時候，揮劍時便劍聲大響。十歲的時候，便練出了劍氣。）
編絕《梅鶴笈》，習盡君子術。
（從頭到尾將一部《梅鶴秘笈》練的純熟之極，學完了君子的所有武功。）
傳書兼養徒，九蟬一何苦。
（把秘笈傳給孩子，並把孩子長大，九蟬方丈受了多少的苦。）
課餘夜絮衣，暇時春種粟。
（督促劍法的空隙，要給孩子做冬衣。還有抽空種莊稼。）
吾師比程嬰，不遜半片竹。”
（我師父的事迹若寫入青史，比義救趙氏孤兒的程嬰，不會差半行文字的。”）
陸繼望眼遐，天角飛一鴉：“
（陸繼望着遠方，看到天邊飛過一隻烏鴉，說：“）
君子息胤單，莫非即閣下？”
（君子只有這麼一個後人，莫非就是閣下？”）
阿喬自孑影，花落自飄零：“
（阿喬自顧地孑然，花自顧地飄零，說：“）
世人淖中醉，君子春山醒。
（世人在名利泥窩裏大醉，君子在春山上獨自清醒。）
謂之為『君子』，安知姓與名？”
（所有人都叫他『君子』，可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
三人愁相視，搖頭喟然鳴：“
（三個人愁色相對，都搖起頭來，喟然嘆道：“）
徒慕其清華，至今不知姓。
（只是仰慕他清高芬香的名聲，至今還不知他姓什麼。）
君子蔑人間，從不留其名。”
（君子素來瞧不上我等俗物，從不會留下他的名字。”）
阿喬覺秋寥，霜天欲破曉：“
（阿喬感到一陣秋意寥廓，寒冷的天氣快要天亮了，他說：“）
君子籍江東，姓『嵇』而名『妙』。
（君子祖籍是江南，姓嵇，叫嵇妙。）
祖上嵇中散，秀朗玉樹皎。
（他祖上便是中散大夫，琴聖嵇康，玉樹臨風，有美男子的稱譽。）
琴法子傳孫，而今忽杳杳。
（嵇康的琴法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直到今天便算是斷絕了。）
再無秋水指，何琴彈古調。”
（嵇萸死了，人間再沒有風起秋水般的手指，還有什麼琴能彈出古調呢。”）
諸豪俱緘口，相顧愁撓首。
（諸豪傑都閉了嘴，相互看一眼，愁色滿面，紛紛撓頭。）
揪心萸之死，君子已絕後。
（對嵇萸的死頓時揪心起來，原來無意間使得君子絕了後代。）
其節如見翁，人間誰堪儔？
（嵇萸的氣節也和他父親一樣，人間誰能比得了？）
劍魔欲斷魂，聞此更傷心：“
（獨孤珏本來就傷心，聽到這兒，就更傷心了，說：“）
虎父無犬子，君子有傳人。
（虎父無犬子，君子也有一個好傳人。）
今夕偏能遇，此生合無恨。
（今天竟然能夠遇見，這一生，該沒有遺憾了。）
天涯人去后，擔酒獨悵尋。
（只是他也去了，我擔著酒罈，再找也找不到他了。）
從此白石上，無人值對樽。”
（從此便沒有人能值得跟我，在白石上對飲了。”）
阿喬憶年少，往事銷人魂：“
（阿喬想起和他一起的事情，黯然銷魂，說：“）
予從八歲始，小娃入師門。
（我是從八歲開始，投在師父門下的。）
學劍鹿宿谷，綉帕李下陰。
（在鹿宿谷學習劍法，有空就坐在李樹下綉手帕。）
得與萸師兄，繞梅十餘春。
（能夠和嵇萸師兄，青梅竹馬，十多年傍在一起。）
聽雁茅舍濕，未覺秋雨深。
（在茅屋裏聽寒雁的叫聲，卻沒覺到外頭的秋雨已經下深了。）
兩小親無間，此意至如今。
（那時候我們兩小無猜，現在我仍對他如此。）
那年九月八，菊滿重陽近。
（那一年的九月初八，菊花開了，快到重陽節。）
一客負劍來，自曰陸劍群。
（有一個不速之客，背着劍從西面來，自稱是陸劍群。）
欲殺嵇氏郎，以絕君子胤。
（想殺一個姓嵇的少年，要滅絕君子的血脈。）
吾師遏谷口，攔杖與劍斗。
（我師父把他阻在山谷口，手攔一把禪杖，跟他的劍斗殺起來。）
廝殺將百巡，已見武功遜。
（廝殺了將有一百巡，已顯出武功不如陸掌門。）
杖法趨無奇，劍氣已點穴。
（禪杖的招式快要竭盡，還被劍氣刺入了穴位。）
吾師撲以獅，不顧劍氣烈。
（我師父撲過去，像獅子一樣，完全不管劍氣慘烈。）
杖頭空砸岩，杵招愈喪亂。
（杖頭幾次都砸空，只把石頭給砸碎，發出的招式越來越喪亂。）
嘯然攻時怒，渾無守勢圓。
（只管怒吼吼地攻，卻絲毫不做守的準備。）
死戰何曾顧，恨不同赴泉。
（拚死一戰，根本不惜命，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
陸公一引身，鳧步輕功展。
（陸劍群引開身子，飄起步，展開了輕功。）
繞行圍其走，疾掠十九圈。
（圍着我師父繞行，輕快地繞飛了十九圈。）
伺隙則下劍，紛點劍氣寒。
（一有機會就刺下一劍去，紛紛點刺的劍氣，寒入膏肓。）
吾師欲燈枯，嘔血拖杖緩。
（我師父快要油盡燈枯，嘴裏嘔着血，拖着一把杖，也緩了下來。）
久而內疾重，步顛人蹣跚。
（久撐着，內傷加重，腳步顛倒，人也快站不穩。）
陸公稍佇步，倏然一曲劍。
（陸劍群稍微頓下輕功，倏地曲起劍鋒刺去。）
劍曲斜向喉，青芒疾似電。
（劍鋒曲着刺向咽喉，掠起一片青芒，其快如電。）
忽地一物來，直劍擊鍔顫。
（忽的有一物從遠處飛來，直擊得劍鍔顫抖。）
虎口幾欲裂，陸公怳退轉。
（震得虎口都要破裂，陸劍群恍然退開。）
一人惕然至，敝袍也無冠。
（一個人很擔心地飛過來，穿一身破袍子，還沒有冠發。）
來者乃嵇郎，其時正少年。
（來的人便是嵇郎，那時候還是個少年。）
恰逢師父險，彈指石粒援。
（正好碰見師父遇險，便隨手拾起一粒石子彈出去援手。）
指凝滄海勁，微塵撥千鈞。
（輕輕一彈，指尖卻凝以滄海般的內力，便是一粒微塵也能發出千鈞的力道。）
陸公一斜目，飛步揮劍近。
（陸劍群一斜眼，便飛步揮劍趕來。）
劍拂衣裳冷，殺氣濃如雲。
（劍氣拂動起衣裳，濃烈的殺氣罩隱了山谷。）
嵇郎動如龜，微伸打七寸。
（嵇萸動作卻像神龜般緩慢，微微伸出指，便精準捏住了他的致命處。）
手迫其腕處，伸指點『神門』。
（穿手扣入他的手腕內，伸出指尖點中神門穴。）
陸公穴被扼，真氣頃而損。
（陸劍群穴位被扼住，體內真氣頓時受損。）
古劍脫手墜，嵇郎袖輕引。
（古劍便順手脫墜，嵇萸袖子輕輕一引。）
引袖劍入手，一盪如風吟。
（引袖間，古劍便取於手中，一盪劍鋒，像風聲清吟。）
平劍而直出，掌心真氣吐。
（平着劍鋒就直直地刺出去，掌心真氣一吐。）
陸公不及躲，劍已至膺處。
（陸劍群便來不及躲，劍已刺到胸前。）
青光匝人衣，屈身欲挪步。
（劍光一片纏着衣服，陸劍群低下身子，想要逃開。）
劍止芒忽無，穎在險穴處。
（劍已然停下，劍芒也沒了，劍尖已指住了他的危險穴位。）
劍顫如蛇腹，嵇郎對其訴：‘
（劍身顫抖着像蛇身子，嵇萸對陸劍群說：‘）
我即嵇奴痴，君子乃吾父。
（我叫嵇奴痴，梅鶴君子是我的父親。）
生於七夕夜，如今一窮儒。
（出生在那年的七夕，現在是一介窮書生。）
父因汝鴆亡，嵇某當殺汝。
（我父親是因為你的毒劍而死，嵇某應該殺了你抵命。）
劍雪殺父恥，合是人子事。
（一劍殺了你，雪洗殺父之仇的恥辱，本就是作為兒子應做之事。）
人命受於天，貴乎無以值。
（但是，人命是上蒼給的，貴重的，不是任何金銀珠寶可比擬的。）
嵇某乃凡夫，無權主生死。
（嵇某是一介凡夫，沒權利主宰別人的生死。）
況久學琴道，解吾父清皎。
（況且我多年來學琴，懂了我父的清皎心懷。）
冤冤復怨怨，互殺何時了？
（如果冤冤相報，仇怨不止，江湖恩仇何時能了？）
吾父雖已故，風骨猶夜耀。
（我父雖然已死了，但他的風骨，依然在長夜裏照耀。）
恕人如恕己，不負琴之妙。’
（饒恕別人的過錯，就像饒恕自己一樣容易，才不辜負琴聲的美妙。’）
還以天山劍，扶師入谷間。
（把劍還給他，把師父扶進山谷。）
採藥以療傷，難續任脈斷。
（采來草藥，給師父療傷，卻沒辦法續上已斷的任脈。）
吾師大限至，咽氣是夜半。
（我師父的大限到了，在這天夜半，便咽了氣。）
骨埋松下岡，哀涕催心肝。
（埋在松林岡，我和萸都傷心欲絕。）
明月如有意，見此必損殘。
（明月如果有體會，便會傷心的變成殘月。）
流水如有意，凝噎十八彎。
（流水如果有體會，也會凝噎着繞十八個彎。）
霜樹似掛孝，風哀如悼言。
（霜打在樹枝上，像在給師父掛孝。風聲哀呼着，像在給師父弔唁。）
欲哭眼已枯，冷雨濕墳前。
（到最後，淚水哭枯了眼，便落下了冷雨，替我們哭師父。）
鄰墳而廬居，守孝又半年。
（在墳邊築廬而居，又給師父守孝半年。）
一朝飄零去，隱姓半瓢山。
（有一天，我二人便出了谷，隱姓埋名住在了半瓢山。）
此山何郁蒼，暮靄籠井沿。
（這座山鬱郁蒼蒼，暮靄沉沉籠着井口。）
東憑清風渡，西望秦月關。
（東邊有清風渡口，西邊是秦月關。）
作伴而居此，樹下曰誓言：‘
（我倆作伴住在山裏，在樹下發了誓言：‘）
餘生長相守，除若滄海乾。’
（山無棱，江水為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竹深有木屋，蘚厚聊以宿。
（竹林深處有一間木屋子，矇著厚厚的苔蘚，暫且能住下。）
拂曉嵇郎去，擔柴尋賣處。
（平明時分，嵇郎便出門，擔著一捆柴去集市賣。）
荷鋤理荒田，搖槳夜擺渡。
（晨飯後，肩一把鋤頭去開墾荒田，晚上去渡口搖船渡人。）
而我常繡花，以此換衣布。
（而我在木屋子裏繡花樣，拿這去換裁衣的布料。）
挑燈剪鞋樣，織麻續機杼。
（有時我在燈下剪個鞋樣，有時還會織些粗麻布。）
飯熟盼人歸，燈盡重添爐。
（飯菜煮熟了，我就等着他回來，等到燈燒乾了，他若還沒回來，我會重新再去給他熱飯。）
夜深郎收舟，敲門月下屋。
（夜深了，嵇郎收了舟。聽到他的敲門聲，比什麼都動聽。）
縱是貧如水，惹極天人妒。
（縱然是這樣清貧的日子，也會惹得神仙大為眼紅。）
逆風樵子去，寒徑落葉稀。
（冒着寒風去砍柴，小路上幾乎沒有了落葉。）
靜月古渡口，槳聲魚着迷。
（靜月下的古渡口，他搖動的槳聲像悠閑的琴聲，水裏的魚兒都聽的着迷。）
操琴風清夜，焙茗重秋色。
（若是有閑時，他也會在一個起風的好夜色里彈彈琴，煮一壺茶，秋色也更濃了。）
練劍幽篁里，月光落竹葉。
（在竹林裏面練練劍，月光下竹葉嘩啦啦飛落。）
彈鋏驚夜梟，揮衣意氣高。
（彈指一聲劍，驚起了貓頭鷹，舞劍時，衣服飄動，意氣風發。）
憑劍吊先父，皓影疑是蛟。
（用劍法吊念先父的英魂，竹林中飛動的人影，會讓人錯認為是蛟龍飛天。）
『初見如紅豆』，此乃第一招。
（『初見如紅豆』，這便是劍法中的第一招。）
『重逢西子湖』，此乃第二招。
（『重逢西子湖』，是第二招。）
『孤山殘梅飛』，此乃第三招。
（『孤山殘梅飛』，是第三招。）
『焦尾訴衷情』，此乃第四招。
（『焦尾訴衷情』，是第四招。）
『七夕玉成珏』，此乃第五招。
（『七夕玉成珏』，是第五招。）
『天涯有明月』，此乃第六招。
（『天涯有明月』，是第六招。）
『何處無相思』，此乃第七招。
（『何處無相思』，是第七招。）
七七復七七，此意何時已。
（七招劍法，正好對應着七月七日七夕，這份相思何時才能止。）
此乃『相思訣』，收錄梅鶴笈。
（這套劍法便是『相思訣』，收錄在梅鶴秘笈內。）
創者為嵇妙，招招為相思。
（是君子嵇妙為了相思而創出的劍法。）
劍招有時已，相思無絕期。”
（劍法有時會窮盡，但是相思卻沒有盡頭。”）
木翁攏五指，舉頭已然痴：“
（木翁攏起手指，舉起頭，發起了呆，說：“）
煊赫相思訣，原來緣於此。
（名動江湖的相思訣，原來是出於此處。）
君子之劍詣，確非人所及。”
（君子的劍法，確實不是凡人所能及的。”）
阿喬繼而曰：“久練相思訣，
（阿喬繼續說：“我也跟着長年練相思訣，）
深慕君子馨，長憶人如月。
（深深仰慕君子的品德，懷念他如月皎潔的風采。）
君子姑蘇死，憑誰酹冤魄。
（君子死在了姑蘇城，能倚仗誰替他報仇呢。）
手學其遺篇，應擔報仇業。
（學他留下的劍法，就該為他報仇。）
當年七夕夜，君子受困厄。
（當年的七夕夜裏，君子被困在寒山寺，）
來者盡名宿，一一垂史冊。
（來的四個人全是高手，每一個都大大的有名。）
考妣由此喪，逐個合誅絕。
（嵇萸的父親與母親就是他們逼死的，逐個地都該殺掉。）
萸於劍成后，曾上武當闕。
（嵇萸在學成了劍法后，曾上了武當山。）
去年霜降時，步踏崑崙雪。
（去年霜降的時候，還去了昆崙山。）
夜深入禪院，單衣過天山。
（夜裏摸進了少林寺，還穿着一身單衣經過天山。）
嗟乎空談兵，血不滋其劍。
（無奈他只會紙上談兵，但是總不忍心真的殺人。）
白衣廢然歸，看劍徒嗟嘆。
（每次都無功而返，夜裏挑燈看劍時，徒然嘆息。）
嵇郎謂吾曰：‘噫吁愁腸盤！
（他曾對我說：‘我也愁我自己無用！）
報仇何太難，難於上青天。
（想報仇實在太難了，比登天還難。）
武當葵花翁，一遇則推盞。
（武當派的葵花道翁，誰知我們倆竟然一見如故。）
道骨如鶴輕，仙風動我顏。
（他身上的仙風道骨，着實讓我折服。）
相慕逾鍾俞，與斟話三旦。
（我二人互相傾慕，深過了伯牙子期，把酒言歡，三天不止。）
同舟揚州城，棋余卧雪眠。
（在揚州城坐一條船，下棋賞雪，累了就休憩。）
崑崙蕭傅厭，堪為世大賢。
（崑崙派的蕭愈厭，可謂是世間的大賢。）
揮涸千池墨，翻破萬卷簡。
（他愛書法，毛筆蘸幹了千池的墨汁。他愛讀書，翻爛了萬卷的古籍。）
與之論六籍，鴻學過五轅。
（與他一起談談六經，他的博學多識，用學富五車都不足以形容。）
剪燭三更后，未覺霜夜寒。
（一談就談到了後半夜，也沒覺出霜降之夜的寒冷。）
二者為友生，安可撩刃斬？
（這兩個人都是好朋友，怎可以揮劍斬殺呢？）
少林耄耋僧，面壁唯入定。
（再說少林的知茶老僧，已經耄耋之年，天天面壁思過。）
一叟已無為，何必了其命？
（一個老人家已經不能害人，何必一定要殺他？）
天山陸劍群，劍倚天外峰。
（天山派的陸掌門，劍法向來是西域第一。）
愛月愛飛雪，殺之豈不庸。’
（愛在明月下舞劍，愛在飛雪中舞劍，殺了他，豈不大煞風景。’）
萸心素如絹，妾鼻為之酸。
（萸的心像寒絹一樣乾淨，我也為了他感動。）
私慾孑然去，獨了江湖怨。
（私下裏想自己去找他們，給君子報仇。）
今歲夜中秋，林低玉蟾懸。
（就在今年的中秋，明月低垂在林子裏。）
海棠弱於此，衣上披霜寒。
（海棠樹經不起風吹，衣裳上落滿了白霜。）
而我謂之曰：‘嗟乎年復年。
（而我對嵇萸說：‘可悲啊，一年又一年。）
妾本蓋京華，幽居色始慚。
（我的容貌本來傾國傾城，可是總在這木屋子裏幽居，容色清減不少。）
瓢無隔夜黍，窗破冬衾單。
（瓢里都沒有第二天的米，窗戶破舊，冬天的被衾過於單薄。）
着發以荊釵，徒羨雀頭簪。
（我只能用根木樹枝別頭髮，白白羨慕別人頭上的雀頭簪子。）
恨卿賣柴少，囊無沽衣錢。
（只怪你賣柴擺渡，掙得銅板太少，錢囊羞澀，連個買新衣的錢都沒有。）
清風不飽人，袖只琴與劍。
（天天清風明月的，可是清風明月喂不飽人，你的全部家當便只有一把琴，和一把劍。）
難挨飛房雪，故來與君訣。
（一到飄雪天，雪就飛進屋裏來，我實在受不了，所以來跟你辭別。）
去去下揚州，春肥朱門月。
（我要去揚州了，聽說那裏有很多富貴人家，必定花好月圓。）
瓊釀漲翠盞，饈浮水精盤。
（美酒倒滿翠綠的玉杯子，精美珍饈盛在水晶盤裏面。）
珮系羅衣香，麝熏抱廈暖。
（羅衣邊系一枚玉珮會更飄香，坐在抱廈里，熏一爐麝香，會更溫暖。）
夜短須長樂，豈不勝考槃？’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豈不比在這兒過苦日子好多了？’）
言訖獨出林，步武淚已顫。
（話說完，我就獨自走了，可轉身後，還沒走出半步，淚水在我眼裏顫動。）
傷萸一何深，信我腸先斷。
（我的話傷他傷的多麼深啊，可先受傷的卻是我自己。）
別時即天涯，無萸何所歡。”
（離開他，我走到哪裏都是天涯，沒有了嵇萸，還能有什麼歡樂。”）
劍魔長悲吟，夜秋早斷魂：“
（獨孤珏長聲悲吟，其實在一早就惆悵了，他說：“）
我本一碌人，落魄江湖存。
（我本來是一個庸碌之人，在江湖裏落魄飄遊。）
衣舊自縫補，腹飢無人問。
（衣服舊了，自己縫補，肚子餓了，自己想辦法。）
濯足萬里流，滄海醉投樽。
（在江河裏濯我足，在滄海邊大醉一場。）
劍豎孤城頭，寂寞如孤辰。
（把劍豎立在孤城城頭上，我便像孤星一樣寂寞。）
嵇兄雖已故，勝我猶三分。
（嵇兄雖然人已死，還比我強了不少。）
賺盡伊人淚，縱死無遺恨。
（讓她一生惦念，縱然死了，也死而無憾。）
徒余我一人，沽名霜入鬢。
（只留下我一個人，在劍法上沽名釣譽，浪費年華。）
明朝何處去？散發騎秋禽。”
（明天我該去何處呢？不如就散了頭髮，隨一隻候鳥遠行吧。”）
奮袂陡長嘯，斜睨天下人。
（說完，甩袖長嘯，睥睨群雄。）
衣亂效阮籍，跣足作狂吟：“
（衣衫凌亂，大有阮籍赤足狂吟的氣派，說：“）
我欲逍遙匿，月下無歸期。
（我想要隨風遠去，不用在明月里等我了。）
搖樽過洞庭，槳聲秋天冷。
（搖晃酒樽從山水之間經過，我只會留下一片槳聲，讓爾等回味。）
獨酌無須伴，傲視沙洲淺。
（如果我要飲酒了，就別來打擾我，三杯兩盞無所謂，但一定要寂寞沙洲冷。）
於今作清嘯，此夜人無眠。”
（說到這兒，我就想大呼一聲，反正睡也睡不着。”）
阿喬如無聞，遐思忘所言。
（阿喬沉在往事裏，彷彿沒聽到獨孤珏的哀鳴，她也忘了要說什麼。）
輕煙籠羅袖，落花七八片。
（花樹下起了一片輕煙，籠着她，飛花伴落。）
散步不生塵，此應非人間。
（她走了幾步，沒踏着一點塵土，彷彿不是在人間。）
深眸黯然斂，輕聲乃一嘆：“
（深情的眼神最後也黯然下來，輕聲一嘆，接著說：“）
花下一訣別，蟲鳴入秋節。
（那夜，從這片海棠林分別後，正好是中秋節。）
萬里江山秀，一輪明月潔。
（一輪皎潔的明月，照着美麗的萬里江山。）
明月大如盤，玉光照嵩山。
（當然，明月也會照着嵩山。）
山半少林寺，鐘聲十八院。
（坐落于山腰的少林寺，鐘聲想必在十八禪院飄蕩。）
武林執牛耳，名剎青史傳。
（少林寺，向來在武林中執牛耳，也在歷史上功績顯著。）
禪宗之北斗，武學之泰山。
（是佛教的重鎮，也是武學的淵藪。）
知茶何處尋？寺中達摩院。
（要到何處去找知茶呢？他就在寺中的達摩院。）
冥思面北壁，打坐年復年。
（一直在面壁入定，一年又一年。）
八月二十五，月黑山間路。
（過了十日，趁着月光暗淡，易於藏身。）
梵音漸無聲，夜深逾牆入。
（等到和尚們唱完經，後半夜，我越牆進去。）
偏角一殿中，知茶獨入定。
（在偏角的一座大殿中，我找到了他，他一個人在獨自入定。）
落葉秋夜涼，青燈一老僧。
（殿外頭落葉忽忽秋氣蕭瑟，殿裏頭只有一盞青燈，一個老僧。）
我以輕步近，拱手先訴聲：‘
（我掂着輕腳步走近，先拱手報了名字：‘）
小女嵇喬氏，夜來謁大師。’
（小女是嵇喬氏，夜半前來，有事拜謁大師。’）
老僧緩出定，良久合十指：‘
（老僧緩緩出了定，很久才合十說道：‘）
施主乃何人，緣何夜至此？’
（施主是什麼人，為了何事要夜闖少林呢？’）
夜風涼如水，我淡然答之：‘
（秋夜的風涼如水，我淡然答道：‘）
一十九年前，七夕寒山寺。’
（十九年前，七夕，寒山寺。’）
老僧遽已愕，起身眺目視：‘
（老僧忽然就呆住了，坐起身來，向殿外頭眺望，說：‘）
誰掌恩與怨，事本定於天。
（誰能掌控得了恩與怨，所有的是本都是天註定。）
恩德不須憶，仇厄亦是緣。
（有恩不必介懷，有仇也是一種緣分。）
老衲為者般，苦參十九年。
（老衲為了這般，苦苦參悟了十九年。）
前夕終大悟，盡釋昔時怨。’
（前些日子，終於大徹大悟，放下了以前的所有怨恨。’）
我怒極反笑：‘大師何逍遙。
（我聽他這麼說，氣極了，反而冷笑起來，說：‘大師多麼逍遙啊。）
不聞人間愁，烹茗昏至曉。
（不知道人間疾苦，煮一壺茶，便能從黃昏打坐到平明。）
僧雖不思仇，阿喬肚量小。
（大師雖然不記仇，但阿喬我的肚量卻很小。）
君子何罪哉？遠躥亦未老。
（君子他有什麼罪？躲你們躲到天涯海角，還是沒能活到白頭。）
身死江南恨，仇事歸阿喬。
（他死在了江南，留下的仇恨，全歸我阿喬了。）
此宵血必濺，何懼第一廟！’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才不怕什麼武林第一的和尚廟！’）
言訖一側手，長劍已脫鞘。
（說完，側手抽出長劍來。）
青光吐欲飛，斜指達摩背。
（劍鋒上青光閃動，斜指着一座達摩像的背部。）
老僧乃苦笑：‘施主請試招。’
（老僧苦笑了一下，說：‘那施主就請出招吧。’）
雙手合十時，入定存動思。
（說完，雙手合十，看似入定，其實已經存了動的念頭。）
微風燭光搖，僧袍卷一角。
（風吹歪了燭光，捲起了僧袍的衣角。）
芒鞋忽斜踏，枯手襲奇招。
（忽然他腳踩芒鞋，斜踏而走，一隻枯巴巴的手便襲來一招。）
手式極飄忽，觀形頗不絀。
（手式極為飄忽不定，從外形看來，頗是不凡。）
五指驟成抓，倏然入三步。
（五根手指驟然抓起，倏然就逼入我三步之內。）
飄然我錯溜，有劍未及出。
（我趕緊錯身溜開，手裏拿着劍都沒顧得上出。）
下掌側掌鋒，橫切斷其路。
（只是側起掌鋒，橫下掌去，擋了他一下。）
此掌乃虛招，本欲先微阻。
（這一掌是虛晃的一招，本想着先稍作攔阻。）
未料一掌拂，登砍僧腕處。
（沒料到一掌拂去，登時砍在老僧的手腕上。）
僧竟揮不去，手抖身大怵。
（老僧竟然揮不去我的掌，手發抖，身體大怵。）
爪顫如鶴冷，步跌似貓匐。
（顫抖的爪指像是挨冷的白鶴，跌伏的腳步像一隻匍匐的花貓。）
何以成名僧，未抵手一拂？
（為什麼這個名動天下的高僧，竟然受不了手掌的輕輕一拂？）
竊疑其詭變，以虛誘人輸。
（我懷疑是他的詭計，想實以虛之，誘我輕敵冒進。）
故而緩發招，歷劍觀六路。
（所以我緩緩發招，在整招劍法裏，時刻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一招尚未竭，劍氣抵衣入。
（一招劍法還沒有用完，劍就已經刺破了他的僧衣。）
我問知茶曰：‘大師乃名宿，
（我問知茶：‘大師是武林名宿，）
不堪一掌拂，如是又何故？’
（卻連一掌都擋不住，是什麼原因呢？’）
老僧愁滿面，撫膺發浩嘆：‘
（老僧愁容滿面，撫胸而嘆，說：‘）
全拜君子賜，內功盡消散。
（全拜君子所賜，我的一身內功全部散去。）
夜旦『中庭』痛，苦歷十九年。
（中庭穴日夜皆痛，一痛就痛了十九年。）
世間恩或仇，古來固難辨。
（世上的恩，或者是仇，自古以來都是難以分辨清楚的。）
釋仇並忘恩，方可參經卷。
（把恩和仇一併都放下，方能騰出心來，參悟經書。）
昨日不擾今，思及無憎怨。
（昨天的事情，就不要帶到今天了，我想到以前的事，便也不在心懷憎恨。）
欲渡天下人，盡可棄前嫌。’
（想以此渡天下的人，都可以摒棄前嫌，恩仇兩斷。’）
我鎖眉復問：‘何故吐此言？’
（我鎖眉，更納悶，又問他：‘為什麼要這樣說呢？’）
老僧憶往事，愁容已淡然：‘
（老僧便提起了往事，臉上的愁容已淡然了，說：‘）
姑蘇寒山寺，一十九年前。
（十九年前，在寒山寺里。）
老衲及武當，崑崙並天山。
（有老衲，葵花道人，蕭掌門，與陸掌門。）
四人齊磨掌，各逞妙技強。
（我們四個人一塊出招，各顯神通。）
圍攻梅鶴子，一一鎩羽回。
（圍攻梅鶴君子，卻全部敗下陣來。）
君子揮指來，點封我任脈。
（君子手指揮來，便點了穴，封住我的任脈。）
氣堵『中庭穴』，內息難流徊。
（內息堵在中庭穴，難以流轉。）
真氣匯『鳩尾』，『神厥』經『氣海』。
（這股內息匯於鳩尾，流經神厥，氣海。）
流轉至『中庭』，氣窒復滯礙。
（一直流到中庭，便又被攔住了。）
君子襟懷闊，欲解吾之穴。
（君子胸襟大度，想給我解穴。）
穴脈猶未解，與世即永訣。
（可是穴還沒有解開，他便故去了。）
如此天之下，誰人可解穴？
（像這樣的狀況，天下還有誰能解穴呢？）
山中訪高人，松下求隱者。
（我便探往深山中去訪問高人，在雲深不知處求那些隱士。）
試后皆搖首，此穴終難解。
（他們試指后，皆搖了搖頭，這個穴終究難以解開。）
君子指法殊，異於百家學。
（君子的指法特殊，跟所有門派的武功都不同。）
從此獲劫災，穴封十九載。
（從此我便有了這一劫，穴位被封了十九年。）
藏腑如煉獄，真氣為之礙。
（真氣被穴位所礙，五臟六腑里就像煉獄一般。）
『中庭』痛如割，內傷迫形衰。
（中庭穴痛如刀割，這種內傷，讓我神損形衰。）
如宿病不愈，似頑疾難拒。
（像一場大病，久久不能痊癒。）
一朝忽大悟，自散內功去。
（有一天，我忽然大悟，把一身內功全散去。）
修為幾十載，廢失於一夕。
（幾十年的修為，廢於一旦。）
自此成凡夫，手無縛雞力。
（自此我就和普通人一樣，手無縛雞之力。）
真氣無所余，傷穴方始愈。’
（真氣一點沒剩，傷穴才開始痊癒。’）
延目瞭窗外，啟齒吟偈語：‘
生滅皆一夢，夢醒本無垢。
愛憎亦如是，其實無掛礙。’
（說完他舉頭望向窗外，吟起一段偈語：‘生滅皆一夢，夢醒本無垢。愛憎亦如是，其實無掛礙。’）
聞此我已愁，入憶沉吟久。
（聽到這兒，我便開始發愁，沉入往事裏很久。）
山門叟已恙，血仇應報否？
（這個老和尚都病成這樣了，還該尋他報仇嗎？）
寺風忽醒我，手捺劍光流：‘
（忽然一陣寺風吹明白了我，正和那年七夕的寺風一樣，我心意已決，捺着流轉的劍光，說：‘）
冤魂蘊於刃，仇債卻難勾。’
（君子的冤魂還沒有安息，這個債卻難以一筆勾銷。’）
言盡揮鍔進，劍奔僧人首。
（說完就揮劍殺向僧人的頭。）
引劍相思訣，燦月徹谷晝。
（所用的劍法便是相思訣，那一刻，劍光燦爛，如燦爛月光照透了山谷。）
姿如孔雀美，雀膽毒比鳩。
（劍姿雖然和孔雀一樣美麗，但是別忘了，孔雀膽是有毒的。）
裙動裾未飛，一劍已點喉。
（裙子稍動，衣裾還沒飛起，劍就已刺破他的喉嚨。）
血染青袍赤，僧仆達摩后。
（飛出來的血把僧袍染紅，老僧倒在達摩像背後。）
袖劍欲遠竄，一念忽來轉。
（我把劍置入袖裏，剛想走，忽然一個念頭轉來。）
提劍蘸了血，划字東牆間：『
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
妙哉相思訣，還魂在天涯。』
（於是提起劍來，劍尖蘸了老僧流下的血，在東牆上寫了幾行字：『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妙哉相思訣，還魂在天涯。』
塗血祭昔者，古廟冷秋色。
（寫下這幾行血書，是為了祭拜亡靈。這一夜，同樣也是寺廟，也是在秋天。）
故人不復歸，唯聞木葉落。
（但是君子不會回來了，只能聽到門外的樹葉瑟瑟地落下。）
所謂『多情鬼』，梅鶴君子也。
（所說的『多情鬼』，指的是梅鶴君子。）
壁上留此名，慰其冤魂咽。
（在牆上留下這個名，算是慰藉他屈死的冤魂。）
今以其遺技，為其消冤業。
（我是用他傳下來的劍法，替他消了身後的冤業。）
得其英靈佑，老僧已伏決。
（幸虧有他英靈保佑，殺老僧殺的倒容易。）
一人獨出寺，古道瘦馬嗟。
（然後我一人出來少林寺，騎一匹瘦馬，奔赴古道。）
中原恰秋雨，連夜去西域。
（正好中原下起了秋雨，我便連夜趕去西域。）
月夜臨懸崖，雪色靜萬息。
（在一個明月夜，我站在懸崖上，雪色裹峰，萬籟俱靜。）
天山何雄奇，殘月掛峨壁。
（天山是多麼雄奇崔嵬，一輪殘月只能掛在峨壁上。）
入煙三百尺，橫歷八萬里。
（山峰尖插進雲煙里，足有三百尺，從橫里去，連綿似有八萬里。）
千仞驚天勢，連峰危然屹。
（一座峰便有千仞高，其勢驚天，卻連着有一大片山峰，都如此巍峨地屹立着。）
此為天下險，削峰猶峻立。
（這真是天下的險地，尤其我去的那一座削峰，最為陡峭。）
登高崑崙岡，人間正重陽。
（我去昆崙山的時候，正好是重陽節。）
滿插茱萸人，獨我又惆悵。
（看到全是滿頭插茱萸的人，看到茱萸，我又惆悵了。）
肩風袖明月，昨夜上武當。
（趁着好風好月色，昨天夜裏，我去了武當。）
煙鎖天柱翠，月籠古松茫。
（看到了天柱峰上煙渺翠隱，月色茫茫籠着一棵古松。）
解劍池畔呆，磨針井裏惘。
（在解劍池旁發了一會呆，又在磨針井裏坐了一會。）
坐聞清風過，散發明月光。
（坐着聽清風吹過，在明月下散開頭髮。）
三地如重遊，鬱結愁滿腸。
（這三個地方，我是初來，倒像是重遊一樣，走到任何地方都是傷春悲秋。）
夜深殺人後，抹血偽墨香。
（在夜裏殺了人後，便抹血偽作墨色，留下血書。）
或於險壁間，或於院牆上。
（有的是寫在絕險的山壁上，有的是寫在院子的牆上。）
寥寥二十言，迴腸幾多傷。
（就只有二十個字，卻蕩氣迴腸，讓人心傷。）
以此示人間，血債必血償。
（用血書來告誡人間，血債必須血償。）
天山冰壁下，崑崙一線峽。
（在天山的一面冰壁下，在昆崙山的一線峽里。）
武當山牆根，皆題是詩話：『
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
妙哉相思訣，取魂在天涯。』”
（在武當山的山牆根，都用血寫了這首詩：『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妙哉相思訣，取魂在天涯。』”）
木翁久不語，頹色愧向低：“
（木翁很久沒說話，臉色頹然，慚愧着低了頭，說：“）
壁見『嵇氏鬼』，疑是嵇萸題。
（從山牆根看到『嵇氏鬼』三個字，我便懷疑是嵇萸所題。）
況乃相思訣，嵇萸成名技。
（況且相思訣，還是他的成名劍法。）
冥冥天意在，造化使人愚。
（冥冥之中有天意在，造化總是讓人蒙了眼。）
而今劍仙去，並非吾本意。”
（而今劍仙死了，並不是我的本意。”）
悟轉忽一愕，乃問阿喬曰：“
（忽然想到一件蹊蹺事，便問阿喬：“）
吾弟葵花翁，如今已耄耋。
（我的師弟葵花道翁，如今也已是耄耋之年。）
武學臻化境，功純入青色。
（武功已經登峰造極，爐火純青。）
草木可為刃，一扇揮自若。
（一草一木皆可為劍，一把羽扇更是揮灑自如。）
武當太極劍，不輸相思訣。
（武當的太極劍法，並不輸於相思訣。）
而君方妙齡，修為必欠缺。
（而你才只是豆蔻年華，所練劍法必是欠缺火候。）
何以勝吾弟，使之劍下折？”
（怎麼就勝了我的師弟，使他死在你劍下呢？”）
劍魔一揖答：“木翁不必訝，
（獨孤珏作了一個揖，替阿喬回答：“木翁道人不必驚訝，）
武當葵花仙，乃喪我劍下。”
（武當派的葵花道人，是死在我的劍下。”）
木翁頷首曰：“原來乃如此。”
（木翁點了點頭說：“原來如此。”）
劍魔忽一怔，悟徹其中事：“
（獨孤珏忽然一怔，想明白了這裏頭的事情，說：“）
武當神技殊，阿喬難勝之。
（武當派劍法了得，阿喬難以勝過。）
此仇不可泯，與我遂結誓。
（但是君子的仇，不能不報，便與我結下誓言。）
結誓為夫妻，同飛願比翅。
（結下誓言成為夫妻，說願意和我比翼雙飛。）
藉以我之劍，一殺武當士。
（借用我的劍法，去殺武當的葵花道人。）
竟爾緣此故，下嫁獨孤氏。
（竟然是為了這個緣故，才下嫁給我。）
枉我自多情，空惹一世痴。”
（枉我多年來多情，卻白白惹來一生痴情。）
阿喬深歉然，負荊劍魔前：“
（阿喬很是抱歉，在獨孤珏面前負荊請罪：“）
阿喬無奈處，還望公子恕。”
（阿喬當時也是無奈之舉，希望公子能寬恕。”）
劍魔突苦笑，仰天長哀呼：“
（獨孤珏突然苦笑了，仰天哀然說道：“）
消得伊人愁，在下寧入墓。
（如果能給伊人消愁解恨，我是寧可死去的。）
縱死不足惜，況殺一人乎！”
（為了伊人，死都不在乎，何況是殺個把人呢！”）
忽聞腳步沉，依約踏歌音。
（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很像是踏歌聲。）
人步漸漸近，漸近漸長吟：“
沽酒趁煙雨，青旗杏花村。
一瓢誰與歸？月下有故人。”
（腳步聲越來越近，到了近處，聽到有人唱歌：“沽酒趁煙雨，青旗杏花村。一瓢誰與歸？月下有故人。”）
人猶未至此，酒香已飄近。
（唱歌的人還沒有到，酒香卻已經飄過來。）
劍魔一揮袂，嗅之略揚眉：“
（獨孤珏忍不住袖子一動，聞了聞酒香，揚眉說：“）
泉城『落仙酒』，大約似此味。
（泉城所釀的『落仙酒』，大略就似這個味道。）
窖藏十三年，飄香引人醉。”
（應是窖藏了十三年，才會如此濃香，讓人陶醉。”）
夭夭海棠間，一人輕影轉。
（只見茂盛的海棠下，一個人的輕影從一棵樹後轉出來。）
肩上橫擔酒，前後各一壇。
（肩上橫挑着一擔酒，前後各有一壇。）
長衫如月白，俊貌似玉彩。
（一件長衫像月色般潔白，俊美的容貌像玉石般明彩。）
正乃飄零人，衛鷲去復來。
（正是那個飄零江湖的人，衛鷲，剛才走了，又回來了。）
沽酒未及溫，欲邀嵇萸飲。
（沽了兩壇好酒，都沒來得及溫，就挑了來，想邀嵇萸共飲。）
忽然步踉蹌，失意而欲狂。
（忽然他腳步踉蹌，大失所望，而想發狂。）
竹擔滑肩墜，壇碎酒溢香。
（扁擔從肩頭上滑墜，罈子摔的粉碎，酒香四溢。）
一樹海棠下，嵇萸靜靜躺。
（在一棵海棠樹下，嵇萸靜靜地躺在那。）
其魂已去遠，飄蕩混沌間。
（他的魂已飄遠了，浮蕩在混沌之間。）
或徊海棠里，或歸半瓢山。
（他的魂，或許還在這片花林徘徊，或許已回到半瓢山故居。）
或拘幽冥界，或遊離恨天。
（或許被牛頭馬面拘到了幽冥，或許在離恨天上遊盪。）
或化成清風，或化作閃電。
（或許只是化成一陣清風，一道閃電。）
抑或如燈滅，人死六魄散。
（抑或是人死如燈滅，什麼都沒了。）
衛鷲忽清嘯，舉手問青天：“
（衛鷲忽然清嘯一聲，舉手向青天問道：“）
其魂何處尋，青暝或黃泉？”
（他的魂去了何處，是天上還是地下？”）
無人解此問，淋浪淚沾襟。
（沒有人能解答他的問題，淋漓淚水打濕了他的衣。）
悄立於花海，憂極已失魂。
（靜靜呆立於這片花海，憂到極處，便一動不動。）
夜色忽凝紫，灼灼天石隕。
（忽見天上夜色忽然凝作一片紫色，有很多明媚的天石從夜空隕落。）
疑是群仙涕，流星宛如雨。
（懷疑是不是天上的群仙在哭泣，所以才下了這場流星雨。）
亦如千鳳涅，同悲竟此夕。
（也好像是千隻鳳凰一起涅槃，與這些人在此夜，有着同樣的悲傷。）
藉此宿命思，人生如戲子。
（其實想來宿命本就是一折戲，誰的一生不是一個戲子？）
十年入戲深，情濃卻無字。
（用了十多年，入戲入的太深，情一旦濃時，反倒被戲文改寫，再沒有一句對白。）
人去千年後，吾獨悵無語。
（一千年以後，只剩我悵然無聲以對。）
詩白敘其行，書之懸崖壁。
（用詩的語句講敘他們的故事，然後把詩題到一塊懸崖上。）
花間煮酒待，幽人逐月來。
（坐在花叢里煮一壺酒，等着詩中的人踏月而來。）
窮夜以雕蟲，興則浮大白。
（一整夜就琢磨詩句，悟到好句子就喝它一碗。）
禿筆《花殤吟》，余詠一何欣。
（用禿了無數筆，方才寫完這一支《花殤吟》。我念詠起來，心裏甚是有安慰。）
瀝血斫詩成，何處摔古琴。
（披心瀝血書寫而又反覆刪改的詩，得來不易，古人有陳子昂摔古琴推薦詩作，我也想讓別人看到我的。）
尋句雖不粲，冀得查翁聞。
（我尋來的詩句雖然不斐，還是希望能讓金庸老先生聽到。）
三六星火頹，蘅茅棲吾身。
（十八年了，就算沒有人欣賞也無妨，我早習慣一個人，也足以樂於一廬了。）
所夢有山海，飛鳥一嶼雲。
（反正我喜歡做夢，夢裏有山海，飛鳥，島嶼，與彩雲。）
月升我已去，有意花紛紛。
（明月升起時，我已經離開，花兒有心，紛紛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