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稿
月下幽人行，沈嘆臨孤亭。
舉樽涕沾衣，雁去江色澄。
射目全悲色，木葉滿秋風。
獨酌月空瓢，自弈霜封枰。
白頭空待伊，淡指響蜀桐。
玉軫繞騷思，寂寞又從容。
舉頭月似洗，誰悵秋夜冷？
愁多反清狂，吟骨見古風。
身本嵇氏嗣，名‘萸’字‘奴痴’。
劍成人未冠，威名煊河山。
俊華如白玉，衣敝天姿顯。
清吟若蘭馨，出塵似謫仙。
孤僻不入群，子夜誰為伴？
身負一部琴，琴匣一把劍。
操琴聲古幽，舞劍光流轉。
琴知我寂寞，劍解我孤單。
撥琴橫膝上，冷笑蔑江山。
身為嵇康后，忍把污淖沾？
仙姿卓如鶴，妙指輕如棉。
一劍引於手，傲視獨仰天。
鞘叩少林門，劍掃武當雲。
天下誰敵手？唯有獨孤炔。
盪劍江湖過，撫琴降宮闕。
激揚崑崙雪，指摘西湖月。
都雲幽者狂，一人獨沉默。
回步蘚階下，滅跡木橋左。
落葉自飄飄，身影獨翩翩。
夜挨明月落，佇看流螢散。
拆字卜玉繩，月圓恐又殘。
一琴一天涯，一劍一人間。
茫茫無一伴，嵇萸忽起嘆。
負手漫步走，須臾轉九彎。
過江平野敞，泱泱海棠滿。
個個風姿弱，一墓凄零慘。
墓前一碑直，碑刃表六言。
上款“阿喬墓”，下款“萸淚唁”。
阿喬誰家女？又濕嵇萸瞼。
芳影時入夢，此思何以奩。
秋月冥冥照，海棠輕輕散。
月下冷寂寂，誰人共黃泉？
瓢酒酹故人，撫碑淚潸潸。
獨立墳野闊，望月有深感。
一人望一月，一月照幾人？
不堪抒寂寞，盪劍仗手邊。
捉劍如捉筆，寫詩石碑間。
口占奪七步，落筆成五言。
明月傷客心，詠月徒愴然。
李白思故鄉，蘇軾涕嬋娟。
以詩祭佳人，高古誰可攀？
墓前題五絕，劍豎傍碑寒。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題畢字蕭索，詩成人孤單。
神遊感懷意，一筆一劃間。
詩雖未蘸墨，筆筆鋒入骨。
詩盡情未盡，詩里聞人哭。
生者存人間，逝者歸塵土。
墓里墓外人，相思怎相訴？
低身坐墳邊，端琴徒自顧。
淚落琴尾傷，手撫弦絲疏。
十指頓挫間，聲韻始凄楚。
似西施啜泣，如閨怨難抒。
乍撫月色冷，次撫海棠枯。
三撫亂鬢髮，四撫靜孤墓。
五撫催腰折，六撫惹眉蹙。
七撫佳人嘆，八撫君子俯。
撫琴人難過，蕭然對落木。
拔劍而一躍，月下競起舞。
輕展擬蝶翅，迅狡勝狸步。
一招“搏鶴式”，揮劍何跋扈。
飄忽浮雲飛，沉猛驚雷出。
氣遏長江水，威殺南林虎。
一劍泰山崩，誰敢決勝負！
清風一陣冷，收劍佇立孤。
明月孤墓畔，形影相顧憐。
破袍風飄舞，一鍔月光滿。
誰能邀閣下，花間對一盞？
出沒獨一身，質本潔無染。
徒令天下人，把酒空長嘆。
獨自痴茫茫，有人忽淺唱：“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霜”字還未落，人已到身旁。
悠然一摺扇，白衣正飄揚。
趨帶騷者風，柔轉書生腸。
劍鬢秋水目，舞袂花之央。
揖首向嵇萸，挺眉氣勢張：“
幸能拜劍仙，不才乃衛鷲。
客宿姑蘇外，賤字為‘羨香’。
天地一過客，江湖任流浪。
匹驢訪武夷，片筏過瀟湘。
愧對人抬愛，呼我‘三筆郎’。
一筆撼王岳，二筆決大江。
三筆鬼狐逃，筆筆顛滄桑。
筆在收復間，風雲入手掌。
一橫萬里水，一縱千仞岡。
一捺星斗移，一撇大地晃。
夜呼劍閣雨，旦飲長城霜。
輕輕一筆落，不慚楚霸王。
而今世無英，徒使青絲蒼。
顧盼千萬人，誰共爭流芳？
天下共酌者，使君與羨香。
候於海棠下，已挨三夕霜。
期與汝大斗，論招舞飛揚。
劍含秋風勁，筆吐明月光。
今朝之瑜亮，一決誰桀湯！”
言畢立秋風，地上遺長影。
海棠自飄落，秋墓兀孤零。
嵇萸目似冰，負手一聲哼：“
嵇某蔑群英，一身風雪冷。
漂泊誰所伴？琴妻與劍兄。
我劍為陶冶，並非為虛名。
閣下請自去，莫負此月明。”
衛鷲忽一嘯，撩筆在手中：“
衛某隱空谷，幽居已十年。
雙筆對孤影，一瓢還獨傾。
為凌百家首，磨筆出銛鋒。
一生忍寂寞，徒為筆光冷。
筆上染人血，不遜徽州墨。
迎月獨起舞，未肯下荊軻。
一朝可縱橫，仗筆江湖行。
愁煞十七派，氣震三千峰。
唯獨閣下劍，至今未睹容。
此願若不償，何以慰平生。
是夜我欲狂，劍仙請叮嚀。”
提筆一揮手，遞招已然攻。
快如電光閃，狠似落雷霆。
一招接一招，招招欲奪命。
筆勢展如虹，嵇萸困於中。
一筆連點之，九穴即為封。
險入瀲澦堆，飛舸未可橫。
樊籠屈猛虎，池潢折蒼龍。
嵇萸手撫劍，不肯出冷鋒。
舉頭一片月，佇足聽筆聲。
招招險筆下，遐憶偏多情。
嘆罷忽揮手，筆若悲狐鳴。
微踱幾步轉，輕姿出筆圈。
虎應吼山林，龍豈池中泛。
步似凌波行，轉瞬風煙散。
嵇萸拄劍佇，舉眸怨月圓。
低頭已惆悵，對影自嗟然。
衛鷲一橫眉，冷對月下仙：“
嘆兮嵇先生，何故不出劍。
可是吾雙筆，難入君之眼？”
嵇萸一轉身，臨風而長吟：“
劍乃我至友，並非手中刃。
豈讓一滴血，污得鍔森森。
月照我身上，三尺不堪引。
獨我蘭花畔，怎忍沒劍魂。”
月下人無愧，賦劍幾多韻。
柔指撫皓鋒，黯然對青墳。
衛鷲淺蹙眉，風吹一縷鬢。
手把紙扇折，輕步了無痕。
落步墓碑前，卻見詩五言：“
一輪明月白，望月人待旦。
不知在泉下，怎得今夜圓？”
讀完四行碑，舉頭仰蒼天：“
不意嵇先生，元是多情仙。
但問冢中魂，卻是誰家人？”
嵇萸移清影，神遊已微醺。
海棠落紛紛，愁殺夜半人。
人死花不知，花損人傷心。
做詩懷逝者，傷見月如輪。
貪歡只一晌，瘦極蓬蒿人。
往事不堪憶，憶者恐傷春。
嵇萸枯如木，月光落一身：“
絕代有佳人，山居蘚屋深。
長思欲依依，含眸望月辰。
連夕壓金線，更更綉嫁衾。
纖指抽針冷，月夜盼推門。
捲簾猶待字，吾與畫眉親。
涼夕瞭織女，風來撫瑤琴。
誰堪別離苦，世事改如雲。
雨摧海棠驟，飄淚能不紛？
人去未嫁時，余我悵一身。
明月感君子，海棠息芳魂。
憶伊不可得，人間誰為鄰？
傷懷取琴操，愁腸將酒斟。
秋霜悲長發，過橋投芳樽。
怎解傷心事？聊以把君問。”
衛鷲狂態斂，手抖筆鋒轉。
揮袖手一揚，飛筆劃碑面。
手起書唐楷，筆落着下款。
下款“三筆郎”，和詩飄冉冉。
同為寂寞人，何故皆愁然？
今附一首詩，共待一輪圓。
但見詩碑上，二詩競輊軒。
宋體墨跡瘦，唐楷字腴滿。
此夕欲悲秋，吟詩人已瘦：“
花下畫明月，僧問我知否。
流水負落花，伊人空待漏。”
最是多情誰？落花待流水。
誰為君子憂，今夜又不寐？
衛鷲手攬月，收筆負後背。
冥冥月將升，默默淚已垂：“
聽君一席話，衛某心欲碎。
零落花如淚，折枝欲寄誰？
令我憶往昔，往昔故人美。
故人不堪憶，憶之青腸悔。
曾經閨中人，為我廢十春。
獨立河之洲，眸斷淚雨紛。
秋水人不歸，伶仃自昏晨。
斜月落孤城，桐葉墜屋根。
去伊成遠行，恨我不解吟。
但為礪筆刃，隻身空谷隱。
恍然及十年，深辜伊人心。
一朝終於醒，出谷而獨尋。
敲門不見伊，月夜問旁鄰。
深巷人去后，銜淚委商人。
煙雨過沈園，撫牆傷吾神。
詩舊伊所題，十年味更深。
人因相思瘦，魚為眼淚沉。
淪落秋風裏，一夜我失魂。
不及長相思，追憶已無痕。
雲鎖峭崖頭，一人獨登臨。
試問還復誰，慕我傾全心，
思我夜不寐，憶我淚長噙？
欲見徒傷心，倉皇我獨飲。
鴻孤向千山，就中誰瘦損。”
轉身飄長袂，眼角帶淚痕。
愁意催落木，木葉為誰沉？
嵇萸自顧痴，望月有所思。
愁待盡夜霜，無眠誰人知。
多情最不堪，古今乃如此。
千根愁白髮，把刀誰割拭？
衛鷲側耳聽，遠處腳步似：“
左右有高人，先生請慎之。”
嵇萸略頷首，手已撫三尺：“
來者身如蝶，輕功已絕世。
腳步輕且穩，落地如風至。
少林輕雲步，江湖無所似。
不知高僧誰，深夜獨到此？”
人影還未見，聞得一聲叱：“
老衲苦慚僧，拜見嵇居士。
今夜擾閣下，莫怪和尚恣。”
話猶未說完，飄然一人至。
清風一老僧，雙手已合十。
風動青袍卷，胸前飄白髭。
一佇輕為揖，悠然屈中指。
駢指曲復彈，指風聲嗤嗤。
指端真氣直，揮灑之一時。
嵇萸左移步，撩劍略橫持。
一指如飛矢，盡被一劍止。
老僧稍拂袖，再揖收五指：“
明哉嵇居士，苦慚鞠於此。
一手‘無我指’，不堪讓君試。
末技不值哂，先生請評示。”
嵇萸側劍立，頓首還拜之：“
苦慚大師前，嵇某敢造次！
獨魁天下者，向來少林寺。
裊裊輕雲步，冉冉無我指。
大師指藝淳，非有一瑕絲。
來時如輕風，去時已無蹤。
令人唯仰視，誰人敢爭雄。
但是為僧者，六根怎未凈？
不俯山上松，不聞鐘鼓聲。
指訣雖窈深，塵埃自重重。
還勸大師悔，禪修佐青燈。
大師本高士，不敢擾佛聽。
晚生愚薄論，聊作耳畔風。”
苦慚手合十，低吟《法華經》。
月照和尚頭，反映月色明。
地上海棠堆，夜深秋天澄。
輕拂衣上塵，誰臨此仙境：“
今聞賢士勸，大覺方為驚。
老衲三十年，焚香與誦經。
曉起掃黃葉，夜卧聽梵聲。
安禪旦及夕，尚憐虛浮名。
為練無我指，終年手彈鍾。
為行輕雲步，時攀忘我峰。
指法雖雋永，難滅佛前燈。
輕功縱飄逸，不及萬惱空。
心本孽欲多，何計制毒龍？
俗聽污靈鷲，苦憶纏蓮梗。
入定多騖思，能不礙修行！”
翹頭望長天，蕭瑟憶從前。
鎖眉愁無根，秋霜滿衣肩。
嵇萸踱幾步，月已上中天：“
一語不慎口，勾起三千憂。
嵇某乃妄談，大師請見宥。”
苦慚衲衣撩，難撩一身愁：“
憂思本我有，何須施主勾？
過往似飄風，不堪人回首。
曾經傷心事，每嘆月如鉤。
月照傷心人，相思誰消受？”
衛鷲又搖扇，低吟輕晃頭：“
一滴相思淚，愁得人白首。
多情誰剪斷，往事一揮手！”
嵇萸坐石上，把琴橫膝頭：“
既然同天涯，不必臨西樓。
嵇某撫一段，聊消君子愁。”
五指落琴腹，須臾轉晚秋。
低頭一撫之，織女已然瘦。
手撥琴有怨，汀洲誰邂逅？
凄零不堪聽，梧桐落一宿。
如此冷冷曲，怎消三人愁？
撫者愁遐思，聆者愁撓首。
愁發不着簪，愁腸長思酒。
一曲一瓢飲，飲空萬世憂。
嵇萸手撫琴，長吟將進酒：“
多情徒寂寞，飲者遺千秋。
何惜五花馬，何惜千金裘。
明月借一斗，同銷萬古愁。”
衛鷲感此言，鬱郁摧心肝。
和身隨風舞，起舞筆凌亂。
有悲向誰訴，挾筆共纏綿。
落葉秋天早，人似已瘋顛。
揮筆驟雨落，擊筆電光閃。
秋風掃落葉，殺人彈指間。
一筆千仞勢，劃過不周陷。
不敢輕此筆，寧可輕泰山。
驚得無冢鬼，魂飛魄也散。
駭世大手筆，誰敢謂其慚！
飄逸王羲之，狂飛唐張顛。
書聖愧不及，草聖已喪亂。
忽然清嘯起，罷筆向嬋娟。
海棠也動心，散飛入雲滿。
苦慚嘆花敗，信手挾一瓣。
感此人也痴，我見猶可憐。
延頸而深思，秋雁沒天邊：“
此去三十載，老衲尚少年。
苦吟多禿筆，詩名已不凡。
霜紙騰紫煙，月冷咽鐵硯。
打傘斜橋過，蛾眉多捲簾。
夜徊蘚徑幽，佇聽東風酸。
一時之風雅，不下晉陶潛。
東城有妙女，好姿淡若蘭。
慕之我痴極，夜永魂長牽。
欲得伊人瞥，抄詩遞高軒。
未見先薄怒，紅袖丟詩箋。
感之愁茫茫，深忖寸腸酸。
流淚伊院旁，落魄西廂前。
坐落朗月下，一人秋夜寒。
獨身不堪愁，寂寞書生遠。
三千愁長發，把刀痛割斷。
一訣入少林，打坐三十年。
朝朝憶佳人，暮暮空思凡。
恍恍三十年，六根最難斬。
何以戒情毒？佛卷無答案。”
飛英落滿襟，望月復低吟：“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彈指仿古書，將詩題碑刃。
秦篆跡婉約，與月奪神韻。
筆筆指力透，落款“傷心人”。
意境殊高潔，幽人似與鄰。
纖指把思念，穿過繡花針。
嵇萸手拈花，細品詩味馨：“
人怕茱萸瘦，花怕水多心。
我怕幽人嗔，不敢輕敲門。
原來東城女，心上有良人。
卻恐良人誤，不敢把君顧。
大師情難訴，愁絲亂滿腹。
痴種本無擾，平惹一生苦。”
苦慚噙淚笑，憂鬱不得抒：“
嘗盡相思苦，涕泗慚早初。
老衲號‘苦慚’，此劫亦天數。
流水憐明月，浸得月漉漉。
深夜誰多情，願把月華逐。”
突改目光厲，橫瞪嵇奴痴：“
久聞‘相思訣’，殺人如相思。
劍光還未見，人卻已然死。
思似羚掛角，來去總無跡。
施主手中鍔，縹緲也如此。
滴滴相思血，染得劍鋒赤。
人死不可復，愁得生者痴。
長使多情人，流淚徒相思。
一劍‘相思訣’，多少相思事。
舞劍可有愧？憑君一問之。”
嵇萸手端劍，凝視又已痴：“
我之相思訣，非為惹相思。
舞劍為寄思，不曾令人死。
我劍因我思，我因我劍思。
人劍同相思，是故謂‘相思’。
劍潔人也潔，人痴劍亦痴。
一人與一劍，相思空自知。”
苦慚手一拂，罕然須髯直：“
揮劍不殺人，試問誰肯信？
老衲之師叔，即是喪於君。
師叔號‘知茶’，威名揚武林。
身掌達摩院，內功已絕倫。
死於相思訣，少林為之震。
指派老衲來，與君曲直論。”
嵇萸久沉默，似負愁千鈞。
仰天空長望，言出傷雁心：“
小技疏於人，何敢擾少林。
驚聞禪師亡，嵇生亦愁損。”
苦慚一振衣，冷笑風森森：“
閣下訴此言，老衲試一問：
會使相思訣，天下有幾人？”
嵇萸撫石碑，自悵還一身：“
除了晚生外，另兼墓中魂。
人鬼共相思，絕無第三人。”
苦慚近一丈，怒已逼眉心：“
鬼已入木眠，何嘗能殺人。
弒我師叔者，無疑惟使君。
既敢血五步，不敢剖誠心。
閣下憑絕技，竟也蔑少林？”
嵇萸獨泫然，不願多駁論：“
晚生願伏罪，戮頸贖僧魂。
但求一死後，埋骨鄰伊墳。”
苦慚本多情，感此已深憫：“
泉下共芳魂，羨煞多少君。
留我徒長吁，無發也惹塵。
今夜閣下死，明旦又誰人。
悠悠無我指，空添一座墳。
煮鶴雖大煞，莫此傷人心。”
殺招出不出？扣指尚沉吟。
清風拂人面，眺目已出神。
遠處飄影輕，忽有二人臨。
一者衣似雪，一者飄如雲。
相攜手連手，落步不起塵。
身飄如凌空，輕盈似鶴身。
二人行至此，頓步斂長祍。
白衣高個者，一劍身後斜。
倨然獨冷笑，黃葉已蕭瑟。
長袍瘦身者，負手風凜冽。
頭帶赤綸巾，郁然立旁側。
嵇萸抄雙手，一拜瘦身者：“
在下嵇奴痴，揖見‘崑崙鶴’。
深慚未掃榻，還請莫為過。”
瘦者還拜之，輕把海棠拂：“
劍仙何太謙，愧煞崑崙鶴。
蕭某及陸兄，實乃不速客。
我輩趨而忽，令君忙不迭。
個中無奈意，劍仙請體貼。”
嵇萸自淡笑，次拜白衣者：“
嵇某久仰者，天山一劍客。
今宵終得見，幸甚何以若！”
劍者一揮手，有言不願說。
如雪冷傲意，更襯白衣潔。
斯人名“陸繼”，號“天山劍客”。
一劍之凌厲，曾舔無數血。
世居西域寒，不遜中原傑。
夜夜乘雪舞，飛揚誰了解？
瘦者名“蕭頡”，自詡“崑崙鶴”。
回展盪淵深，飛身渡天閣。
輕功第一人，先屈一隻鶴。
蕭頡走幾步，可憐海棠瑟：“
秋木使人嗟，誰忍手採擷？
花嗟人也嗟，花開人還嗟。”
感遇真愁煞，轉念忽一訝：“
海棠屬春物，三月乃生髮。
緣何秋已濃，瓊瑤猶滿椏？”
嵇萸撫一枝，魂消緩聲答：“
連年未枯零，此非尋常花。
皮骨不畏寒，根移藏邊峽。
風刀摧花雨，霜劍削枝爪。
挨凍愈堅挺，凌雪髮根芽。
不屈樹如人，香因苦寒遐。
花錦如爝舉，無論冬或夏。”
嘆者不及嗟，一望花如雪。
風來雖舞落，明朝又灼灼。
海棠一夜凄，不堪讓人折。
青墳仍荒蕪，感人不忍別。
嵇萸輕聲嘆，戚戚手撫脅：“
夜冷月光明，風微人間澄。
海棠為我落，我為海棠鳴。”
揮袖綠綺在，輕撫三兩聲。
聲低似呢喃，委婉飄飄風。
秋月白何如，煙水遙幾重。
有誰聆此後，為之不動情？
苦慚手合十，望月思虔誠：“
悲哉嵇居士，愁多勝老僧。
聽君一段曲，了解其間情。
撥琴人輕柔，追憶使人痛。
唯有動心者，能臨此高境。”
嵇萸自惘然，眉上夜霜凝。
痴寂一個人，入憶猶未醒。
陸繼冷笑之，不屑輕聲哼：“
閣下性儒雅，曲高和者寡。
但是陸某人，生來素邋遢。
一介劍中客，唯知彈長鋏。
牛耳不聞琴，辜負君雅達。
況我千里來，非為琴與花。
身後綠劍在，有言問閣下。”
嵇萸手負后，空望海棠丫：“
嵇某客道疏，愧對陸大俠。
君攜三尺劍，不知問何話？”
衛鷲忽一笑，輕把月光踏：“
久仰天山劍，劍氣衝天涯。
而今一視之，風景乃大煞。
一介狂夫耳，難負勝名下。
隱者秋說劍，幽士夜煎茶。
爾曹唯煮鶴，徒增璧上瑕。
區區無禮輩，劍仙莫顧他。
豎子不足論，衛某可伏拿。”
陸繼一拂衣，冉飛海棠花：“
陸某本如此，狂傲我一家。
無名後輩子，不配我答話。”
衛鷲肩一抖，一筆一手抓：“
刀鋒已入骨，爾曹答不答？！”
揮筆大起落，狠然直一劃。
雷崩驚四海，筆閃劈危崖。
陸繼為之愕，卻步將劍拔：“
出招即不凡，引我嘆風華。
綠劍久未鳴，我亦寂寞煞。”
撩劍曲如虹，驚落枝頭花。
其鍔三尺碧，流影寒月下。
走劍忽輕柔，出招趨淡雅。
氣派如行雲，招屬“蘭亭拓”。
行書第一帖，揮劍摹書法。
妙哉天山客，不愧冠天下。
狠厲不饒人，風度尚颯沓。
仗劍論風騷，揮毫起霜華。
圍者紛紛避，如受風割頰。
陸氏主天山，誠非虛渺話。
衛鷲揮筆輕，一橫轉一捺。
筆鋒含內勁，身動影紛雜。
一步進一筆，人駭鬼亦怕。
筆鳴漸漸響，聒醒一片鴉。
嚯嚯百餘招，未知誰高下。
劍橫流水逆，筆落高山塌。
爭蹙如有仇，狠招互斗發。
敢迫十步者，虎傷蛟龍瞎。
筆風入旗陣，劍氣透寒甲。
步步楚漢爭，招招同秦霸。
恨無古戰場，殺敵亂如麻。
秦王何雄哉，不堪一劍殺。
衛鷲揮筆猛，陸繼愈蕭颯。
鼓袂飛海棠，散發迎月華。
忽見一人躍，眾人俱驚啞。
來者破袍飄，影如仙人下。
入陣一揮手，筆劍皆奪拏。
誰敢輕生命，隻身截鯨鯊？
斯人乃嵇萸，武功何神秘。
單掌對雙傑，悄然人獨立。
左持天山劍，右捉判官筆。
月光投人影，海棠何離離。
對月復長息，惆悵花滿地。
轉首看諸豪，雞群獨鶴立：“
吳鉤韜神秀，名筆題風流。
何必鋒嘗血，使得後人愁。”
筆劍付二人。衛鷲一頓首：“
衛某十九年，不舍夜與晝。
今朝一試刃，方知筆法陋。
抖筆劍仙前，不堪一出手。
愧向林月懸，今夕何幽幽。”
撫筆淚已滴，輕涕於深秋：“
悲兮一雙筆，賺我盡白頭。
未成絕頂技，蕭娘已休休。
一筆又何用，使我長相守。
今夜一棄之，獨尋人去后。”
忽見明月遙，投筆向遠丘。
自顧又苦笑，空然一雙手：“
多謝嵇劍仙，承我三叩首。
先生之高技，絕世而僅有。
風骨和武功，無人能居右。
衛某有此敗，浮名已參透。
今朝投筆笑，明旦復沽酒。
從此自漂泊，隱名翠峰頭。
一筏浮流水，飄飄無所由。
拋盡功與名，方斬一世憂。”
嵇萸質本華，笑若風入柳：“
閣下之頓悟，了去千丈愁。
嘆我一俗夫，人間兀自游。
明月欲照我，我卻向渠溝。
寄期衛居士，競潔與五柳。
握瑜不染塵，種菊從此後。”
衛鷲一振衣，訣別踏步走。
花滿明月光，流影照袍袖。
白衣動清風，獨行更寒秋。
仰天吟哦詩，絕跡海棠后：“
投樽向李白，今朝可風流。
踏月名崖上，幽人已無愁。”
人去聲漸遠，空留一夜幽。
陸繼獨傲然，不齒於衛鷲：“
氣概不男兒，豎子難相謀。
才輸輒隱居，豈非類鼠流？
氣豪思荊軻，敗未辱吳鉤。
拼此頭顱壯，何懼與龍斗。”
手橫霜鋒劍，軒眉意氣遒：“
此劍已千古，試問誰敵手？
我輩當再論，誰王誰為寇。”
彈鋏龍吟寒，揮衣風聲颼。
冷徹天上月，銀河斷其流。
嵇萸眉微斜，怒極一揮手：“
故思有墓奩，靜野入月閑。
我自懷伊人，緣何吹雲亂！”
招隨身手出，踏雲龍鱗展。
氣懾四座客，壯魄扎魏燕。
陸繼先旁避，倏然劍一轉。
招起“飛雪式”，劍氣摧膽寒。
嵇萸空手搏，巧招竟連綿。
或縱狡兔脫，或伏卧虎眠。
掌砍可裂碑，稍撥動石盤。
輕拂也險厲，手過風聲酣。
陸繼一劍橫，萬里黃河濫。
快如流星飛，狠似覆千巒。
一時風叫急，項劉相攻戰。
倏忽已七招，嵇萸屈指彈。
揮指少澤厲，指尖頂劍尖。
劍氣黯然收，指氣使月殘。
陸繼為之折，垂劍狂容斂：“
一手呼千軍，劍仙真如仙。
陸某武才疏，負劍當汗顏。”
嵇萸收步佇，俯拾一花瓣：“
未知陸先生，到此何貴幹。
有言欲問甚，與我不共天？”
陸繼聞此言，怒發直衝冠：“
閣下雖神技，殺孽也染劍。
家嚴陸劍群，與君又何怨？
弒奪我父命，暴屍寒峰巔。
劍仙有此舉，豈不負白衫！”
嵇萸愁已切，欲言卻無言。
黯然問蕭頡：“乃翁蕭愈厭，
與某有深交，莫非也罹難？
蕭兄從西來，可否為報冤？”
蕭頡輕頷首，愁月不堪看：“
相思訣下死，一招步黃泉。
蕭某負刀來，枉費此月圓。
身擔殺父仇，不得不一戰。
明知刀詣淺，勝於徒延喘。”
苦慚踏數步，上前雜一言：“
崑崙及天山，少林與並肩。
天涯共一愁，縞身同相憐。
當年六國弱，合縱仇秦咸。
今朝亦如是，吾曹豈能單？”
陸蕭二人諾，擊手盟誓言：“
嵩山少林寺，崑崙並天山。
三派齊心志，驅魔伏妖蠻。
何懼劍下死，縱死不瓦全。
何怕身傷殘，寧殘志不轉。”
忽聞一人笑，笑聲何蒼老：“
三位締同盟，豈可少老道？”
轉出一老者，拂塵飄青袍。
雙目閃明光，額骨卻突高。
奕奕之神概，不群而逍遙。
必當卓爾輩，舉止有風騷。
老者四方揖，一月何皎皎：“
武當散淡人，無心夜打擾。
拜見各高士，幸如臨雲霄。”
嵇萸如孤鳥，拂衣淡淡笑：“
前輩之風采，天下唯一老。
太極八卦陣，武當白雲飄。
木翁道長名，無誰未知曉。
晚生嵇奴痴，豈敢不折腰！”
揖向老者衣，不盡風蕭蕭。
木凋秋天冷，人間誰高標？
老者攬拂塵，冷眼對之嘲：“
掛劍既稱仙，何以情義拋？
談吐雖恬然，殺人如割草。
貧道之師弟，與爾深為交。
一旦遭君殺，罹禍誰始料。
昔者義如天，怎忍出殺招？
古今薄情儕，無有勝爾曹。”
嵇萸猛吃愕，戚然心如絞：“
武當葵花子，幾時赴陰曹？”
木翁冷笑之，奈何秋天老：“
明知卻故問，何必誑老道。
九月武當巔，風清月光好。
悲夫我弟死，死於相思招。
人死何所終，冤魄入縹緲。”
嵇萸鬱郁立，沉思月窈窕：“
彼年臘月八，賞梅梅嶺腳。
曾邀葵花翁，維揚一舟漂。
二十四橋月，烹茶紅葯橋。
彈琴更夜話，剪燭待破曉。
對弈無勝輸，杜康有半瓢。
相顧曰知己，互為忘年交。
子期與伯牙，遜我三分騷。
須臾滿天雪，雪花如鵝毛。
浮舟江雪上，瓊瑤幾多嬌。
對看橋雪滿，填詞《漁家傲》。
今朝明月仍，剩我獨稱妙。”
舉頭悵然望，骨立神采銷。
飄零何所似？落花隨意拋。
坐愁秋木死，凄愴催人老。
月垂長天空，斯人獨飄飄。
流霜照一襟，傷心復傷心。
何以托平生？唯有劍與琴。
長衫兮秋天，紅瘦兮紛紛。
自愁人不知，一塵不染身。
苦慚走上前，移步動雲根：“
誰曉相思訣？天下只二人。
閣下嵇劍仙，另與墓中魂。
今於木翁前，老衲還一問：
冢中所葬者，未知何時殉？”
嵇萸近碑前，摩碑徒傷神：“
去於中秋夜，月圓千戶深。
人去海棠涕，誰惜芳魂損。
此夕人團圓，獨我伴冰輪。
伶仃誰了解，至今悵斷魂。”
苦慚一揚眉，仇向月下人：“
師叔遇害時，八月值下旬。
已是中秋後，此技唯有君！”
陸繼遞一步，怒氣入眉心：“
九月初三日，家父尚世存。
誰料忽然亡，天涯無所尋。
待到重陽時，未歸仍無訊。
茱萸無心插，登高少一人。
九月初十夜，月照山連群。
天山十九峰，唯有削峰峻。
峰立殘月下，鬱郁獨登臨。
俯望天之下，慟哭悲長吟。
轉首石壁側，橫卧似一人。
白衫玉帶瘦，霜雪映白刃。
壁下之逝者，我父陸劍群。
可憐月光冷，暴屍峰千仞。
身受‘相思訣’，魂死無人引。
一劍了人生，此招何殘忍！
五步血飛揚，事了南山隱。
空谷藏身名，採菊操古琴。
閣下何飄逸，余者何傷心。”
嵇萸木然立，無語若木雞。
都雲斯人痴，知己何所覓？
蕭頡戚戚思，不覺淚墜地：“
重陽正佳節，家嚴身亡期。
崑崙雪為縞，我以淚為祭。”
誰人共吾哀，了結這次第。
秋高空山曠，月出蟲聲低。
江山雖如畫，落款誰敢題？
人在畫中愁，流水已逝矣。
愁思誰為最？木翁白髮稀。
木翁一舉頭，花間萬籟寂：“
昨天與世辭，可憐我師弟。
老道無一侶，泉下誰相期？”
苦慚悲海棠，奈何花已傷：“
天山崑崙派，少林及武當。
武林四名宿，朝存夕乃亡。
中秋月明后，一一沒穹蒼。
其中誰屠手？血濺閣下裳。”
嵇萸一嘆輕，月照人影長：“
我本隱身名，何故衣沾霜？
無人解意我，寂寞自一觴。”
陸繼一揚劍，白衣何莽莽：“
自古不義者，取劍當共戕。
今宵我輩在，鼠流何處藏！”
嵇萸一拂衣，不堪秋風涼：“
清者自清白，皓月仍朗朗。
完璧本無疵，豈顧他人謗。”
蕭頡忽揮手，一刀垂身旁：“
此事當了斷，贅言莫多講。”
苦慚諾一聲，彈指指風強。
少林“無我指”，凌空令人傷。
木翁右手轉，左手撩衣裳。
步前攬雀尾，輕發太極掌：“
如是宵小輩，萬死也不枉。
除魔俠者事，勿須復彷徨。”
刀光劍影冷，指厲掌風廣。
四面盡楚歌，嵇萸獨飄揚。
或如游魚滑，或似飛鳥翔。
輕功踏無痕，劍猶立碑旁。
飄然退而進，空手斗四強。
手留七分勁，不欲把人傷。
英雄禁垓下，神概猶霸王。
斷喝千軍駭，橫眉嚇秦皇。
天下誰敵手？古今竟茫茫。
忽聽一人笑，諸豪收鋒芒。
但望海棠巔，雙侶相依傍。
少年風華茂，藍衫一劍長。
孑然冷月下，煢煢海棠上。
衣飄一揚眉，骨傲意飛揚。
翩翩而風灑，疑是見檀郎。
女子傾城容，窈窕過王嬙。
南國之佳人，襲人體生香。
妍態牡丹慚，楚楚西施恙。
蹙眉含愁色，貌帶梨花妝。
二者同飄下，落步海棠旁。
群豪皆如夢，驚為天人降。
嵇萸低頭默，悄佇淚已傷。
誰知愁者意，無端又惆悵。
灑涕向秋風，凄冷何恍恍。
秋悲竟為誰，無時不斷腸。
妙女佇樹下，芳容映海棠。
海棠猶不及，自愧復落降。
少年拂藍衫，獨自上前方。
步至嵇萸前，折腰訴衷腸：“
江湖後輩子，久對劍仙仰。
令譽滿天下，一衣名劍香。
晚生有今夕，無憾世態涼。
但願與劍仙，月下輒傾觴。
月出共一觴，月落又一觴。”
嵇萸微斜眉，側身猶悵悵：“
嵇某乃未學，慚對古魚腸。
不敢‘劍仙’稱，揮劍無所向。
未知閣下誰，師門又何方？”
少年讓一步，滿身流月光：“
晚生無名輩，尊前何敢講？
複姓獨孤氏，單名一字炔。
草字曰‘鳳孽’，筏居洞庭左。
無師而流浪，雲遊古崖上。
留名白石畔，起舞梨花行。
性本孤傲人，劍仙多體諒。”
此言甫出口，聞者驚而惶。
“劍魔”獨孤炔，天下第一狂。
並肩嵇劍仙，武林瑜與亮。
一劍何鋒利，華山一派亡。
鬼谷六刀客，一朝劍下喪。
不與世人群，千里獨復往。
唯狎酒和劍，出沒於莽蒼。
一招便封喉，揮劍不染裳。
劍收拂衣去，經年獨與觴。
或顛或傲世，殺人如尋常。
睚眥必仇還，卒爵待杜康。
誰敢與為敵，月不奪劍光。
翹首無所懼，凜如古戰將。
陸繼一拱手，劍垂傲氣藏：“
君乃獨孤炔，陸某早神往。
神采搏蕭曹，飛揚勝劉項。
脫劍使酒氣，太白敢不讓！
天山之陸繼，今拜閣下旁。”
劍魔一拂衫，不屑與之言：“
末流屠狗輩，何敢論詩仙！”
轉身向嵇萸，不與眾人謙。
陸繼畏其威，含嗔不敢犯。
劍魔復一揖，衣上落花散：“
先生性雅達，素有詩名傳。
不知深夜裏，嗜讀誰家言？”
嵇萸又自痴，低頭悵秋天：“
前朝之文人，一一風騷滿。
不與我輩似，平庸海棠間。
前人何高才，留名照千年。
夜讀其詩作，為之淚潸潸。
文采動星文，愁意摧心肝。
其中最嫉誰？李白及陶潛。”
劍魔不勝喜，拊手稱同感：“
不意嵇先生，共我愛詩仙。
今朝若有酒，當干三大碗。
李白詩九百，遺風唐宋元。
閣下熟讀後，偏愛哪一篇？”
嵇萸感其言，月冷仰頭看：“
李白臨軒敞，望月曾斷腸：‘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一手文章著，當驚詩壇殊。
月白風騷極，水清意境出。
月下誰無愧，詩人但憔悴。
淡淡二十言，盛唐風流最。
披閱太白詩，無眠一人痴。
感之有意境，首屈《靜夜思》。”
劍魔似不悅，撅嘴蔑視之：“
鳳孽乃草莽，未解意如絲。
平生最嗜酒，覽詩尋‘酒’字。
但覺酒氣揚，不負飲者狂。
彼詩未可醉，文采不堪上。
何如《將進酒》，醉入我豪腸！
望月吟是詩，一觴又一觴。
句句令人醉，千古好文章。”
眾士聽他道，含哂低聲笑。
狂氣屬酒徒，何以說風騷。
附庸太白詩，腹內卻如草。
劍魔聞人笑，側立斜眉傲：“
微哉四走狗，敢譏孤鴻丑。
爾等誰欲死？我劍可梟首！”
木翁怒如狂，指叱劍魔頭：“
年少卻輕佻，出言即污口。
武當百年名，豈容辱老朽！”
陸繼提劍長，趁機間敵友：“
少年猛於虎，我輩當連手。
今番咽其辱，辜負我吳鉤。”
劍魔仰天笑，一輪月幽幽：“
武當太極功，向魁武林首。
怎奈老道愚，猶未參白透。
天山八招劍，招招堪一流。
陸獨前輩嘆，無人繼其後。
少林無我指，力弱空風流。
練指費十年，未敵劍氣勾。
崑崙輕功卓，只嗟刀法陋。
臨陣若閃躥，誰可追逃寇？
江湖四大派，一一歸末流。
爾等本不肖，豈是我對手！”
轉頭瞭嵇萸，人比海棠瘦：“
閣下嗜琴劍，而我嗜劍酒。
今朝有瑤琴，嘆無半觴酒。
既然不可醉，但求一曲悠。
請君在月下，為我一揮手。
流水之湯湯，高山之揚揚。
不為稻粱謀，不怨秋天涼。
脫劍為君舞，君且為我唱。”
嵇萸坐碑畔，綠綺橫膝上：“
愁愁舉樽后，戚戚引宮商。
嵇某之微技，撫琴惟惆悵。
曲罷摧人涕，鬱郁恐君傷。
不敢擾清聽，少俠請見諒。”
劍魔一揚發，軒冕而垂裳：“
知心莫若酒，傾爵待杜康。
可嘆酒無剩，徒留琴一張。
先生自顧撫，鳳孽自無妨。
聆君一曲愁，劍舞花之央。
共鳴與閣下，誰敢奢此望？
今朝幸如是，無憾明朝亡。”
嵇萸低頭撫，沉沉侍劍舞。
聞之人傷慨，此中有幽苦。
遲緩寒水滯，凄慘古木枯。
若君子立洲，似幽人辟穀。
獨坐花叢深，鬱郁向誰訴？
琴乃我愁意，秋天何楚楚。
劍魔一撩手，背後劍已出。
鋒長三尺余，流影劍脊凸。
滿鍔冷碧光，幽煞令人怵。
彈之發龍吟，似祭其先主。
當魁神兵榜，誰冶誰家爐？
劍魔忽邪笑，一橫劍光吐：“
在下未成材，領教天山術。
大哉陸先生，莫笑我劍疏。”
陸繼聞是言，膽破畏如鼠。
忽覺風夜寒，持劍久不出。
劍魔冷目睨，提身忽撲趨。
揮劍帶秋霜，鶻落抓猾兔。
陸繼撩劍擋，但感劍氣怒。
腳溜身微轉，盪劍真氣鼓。
入戰怯意減，揮手攻一步。
劍發雷霆意，閃電遜速度。
泰山為之傾，東嶽何所補？
劍魔一撫劍，諷其劍藝疏：“
一招數破綻，何以祭陸獨？
天山二十年，聞雞未磨杵。
今朝為魚肉，我劍為刀俎。
古今勝敗事，一一入此屬。”
掀袍隨步飄，三尺冷月孤。
彈劍一招輕，套路走飄忽。
與琴都忽逸，冉冉向月舞。
流水徹底澄，空靈一劍惚。
琴劍何縹緲，影亂花下墓。
凌風翩翩裳，絕美何以如？
花滿而流香，劍轉無劍路。
不知何所向，無影誰能阻？
陸繼無路進，把劍斜退步。
一招即被動，立判優劣殊。
劍魔劍劍逼，陸繼步步輸。
命懸須臾間，海棠脫秋木。
蕭頡一振刀，飄身掠場助。
妙哉崑崙鶴，飛影誰能捕？
十步無行跡，輕功堪高孤。
一刀走偏鋒，逕取彼喉頸。
劍魔回劍擋，蕭頡乃後行。
提刀居守勢，遊走隨其影。
陸繼險象滅，抖劍復上攻。
招卷“橫嶺雪”，劍器陣陣鳴。
幽澗猿攀崖，彎溪鶴梳翎。
飄劍逸若雲，絕技誰敢輕。
劍魔卻一笑，不屑一聲哼：“
招式雖美奐，臨戰不可勝。
悠悠劍始發，‘膻中’開如洞。”
揮手不留情，落劍擊“膻中”。
陸繼復罹險，不禁秋風冷。
一招又受迫，燕雀何及鴻。
劍魔一劍揮，忽聞身後風。
崑崙附於后，審時出突兵。
已成掎角勢，劍魔夾於中。
抽劍擋后刀，陸繼復強攻。
陣前一劍勁，帳后一刀冷。
前攻而後隨，此戰安可贏？
劍魔忽長嘯，振劍向天空：“
秋風磨我劍，朗月濯吾纓。
長天無限酒，有誰為我傾？
今朝無英雄，我輩當縱橫。”
側身步蹤轉，擊西卻聲東。
左破天山訣，右化崑崙功。
忽左欺半招，突右斬一通。
或輕逸似吹，或怒然如崩。
天河落水疾，閨閣私語靜。
輕柔拈花損，狠厲雷電鳴。
一斬英銳氣，未肯慚共工。
刃落地維斷，天傾北辰橫。
湛盧於匣久，劍氣飢如鷹。
手中一劍在，誰可托平生？
蠅營狗苟輩，一一鵝毛輕。
但是嗜劍者，豈為二兩銅？
劍拂佞臣頭，糞土虛浮名。
戰未三十招，二人勢入籠。
合楚非秦敵，此呼彼不應。
天山連七失，血飛衣裳腥。
崑崙難飛脫，須臾必喪命。
二派皆下乘，劍魔劍如龍。
木翁及苦慚，相視忽並攻。
一彈無我指，一揮太極功。
少林武當派，向魁江湖名。
今日又連橫，誰敢攖其鋒？
同仇搏烈虎，會師指秦城。
劍魔猶不懼，望月冷笑仍：“
昨夜危樓巔，坐而仰長空。
迎月乃感發，臨風有心動。
乃創一招劍，鋒芒不曾傾。
幸甚四犬聚，聊試我劍鋒。”
踏步入坤位，提劍向無妄。
劍光似河淌，渙散卻有方。
招式雖不疾，處處隱劍芒。
幽如魑魅飄，劍氣滿穹蒼。
落葉縱然輕，片飛使人傷。
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訪。
但令人命危，無處可避藏。
黃河為之澄，炎日為之涼。
一劍妙如是，孤絕天涯望。
苦慚屈中指，二彈風飛揚。
霍霍指氣厲，殺人視平常。
木翁撩掌圓，內功柔兼剛。
滔滔太極功，博採眾家長。
劍魔不敢輕，橫劍乃一擋。
江湖絕頂技，少林及武當。
龍惡降不得，損敵亦自傷。
劍魔又一擊，四處散光芒。
耀眼奪人魄，劍氣織成網。
苦慚左移步，木翁右腳趟。
棋枰遇對手，狹路逢豪強。
楚漢分鴻溝，未知誰霸王。
陸蕭歇戰久，傷勢已無妨。
一望烽火近，雙赴修羅場。
劍魔步微退，豎劍戰氣僵。
左右伺強敵，前後附豺狼。
境勢呈騎虎，琴聲猶悠揚。
天上一輪月，還照白似雪。
嵇萸撫焦尾，舉頭又望月。
自悵己之愁，無暇顧楚歌。
劍魔難敵眾，長衫已劃破。
突圍突不出，衣染幾多血。
兵氣散烏江，黯然如長夜。
但是氣不餒，揮劍猶決絕。
視死忽如歸，項羽不寂寞。
嵇萸感其舉，撩弦五指落：“
司馬著《史記》，宋末《正氣歌》。
絕筆稱獨步，神概脫紙墨。
文中幾英雄？一一為人傑。
今見君如此，當賦《骨氣歌》。”
指疾琴飛揚，划然轉強烈。
秋天而驟冷，烈烈琴聲崛。
秦王聞其烈，率軍避三舍。
嵇康聞其烈，抱琴向月滅。
岳飛聞其烈，躍馬破突厥。
李白聞其烈，潑樽脫王靴。
山鬼聞其烈，舞爪嘯殘月。
古鳳聞其烈，鳴躥一窟火。
驚世之琴作，唯嘆《廣陵》絕。
古今誰共撫？近琴人落默。
嵇萸撩弦急，長吟倒王岳：“
天地有骨氣，崢嶸貫古今。
五嶽峙地喉，滄海連天襟。
春秋與戰國，惟余刀鼓音。
六國殺手怒，劍氣指強秦。
雪飛長城頭，風止易水濱。
烽火連九城，遍野盡哀鴻。
荊軻奮劍起，揮灑赴刀叢。
喋血五步內，白刃如流星。
其骨何鏗鏘，從此著汗青。
大宋文天祥，一筆一劍鳴。
筆伐宵小輩，劍攻匈奴兵。
梅花雪中傲，英骨獄裏挺。
一詩讀到今，正氣逼眉心。
富貴不能買，鐵鐐不能改。
不慚董狐筆，其骨堪慷慨。
於晉陶令菊，於楚屈子涕。
於古仲尼珏，於今閣下鐵。
千萬吾猶往，決絕一如月。
吾曹無功名，寂寞如滄海。
天下誰煮酒，使君共吾耳。”
吟詩人飛逸，花曳落長衣。
月下一墳近，居士惜撫琴。
劍魔聞此詩，風發如有神。
揮劍漸入境，運招蔑雞群：“
閣下為我誦，我為閣下吟。
劍仙性高潔，何必獨懷瑾。”
流裳兮如月，翩翩兮綸巾。
不似俗中物，凌虛若仙臨：“
古今風騷者，不才安敢論。
獨愛李太白，詩境無汶汶。
其中《俠客行》，感我幾多憫。
今乃附其後，何敢與其鄰。”
撇劍斜斬下，蕭頡血染襟。
轉勢又一掠，木翁折拂塵。
嵇萸如無視，淡然還撫琴：“
長江三千水，只取一瓢飲。
少俠讀詩作，垂青唯一人。
詩仙如在世，必願與君鄰。
閣下《俠客行》，嵇某洗耳聞。”
劍魔拂劍盪，陸繼綠刃沉。
引劍似舞雪，月下影如云：“
劍隨鶴梅子，詩服謫仙人。
詩劍我輩事，孤幽未入塵。
今賦《俠客行》，不負月與琴。
欲遣君子評，湖上待冰輪。”
劍光猶厲厲，載揮載輕吟：“
落日古城遠，縱刀騎白鞍。
一朝叩江湖，狂殺世上奸。
脫裘擒單于，威名笑泰山。
嘗酒滿銅爵，醉劍亂舞天。
越身斬仨人，不惜酒肉錢。
橫劍即取命，唯留人中賢。
金斧劈星文，蛇弓滿銀箭。
試刀識英雄，論劍結金蘭。
血恨萇弘碧，月熱朱亥膽。
操刀敬大雪，唯酒仰天仙。
退流遺俠名，滄海濟白帆。
俟盡人間怨，揮劍走寒泉。”
吟盡曲未了，地上海棠滿。
詩仿《俠客行》，一百二十言。
豪氣千仞高，俠風隋唐遠。
獨感易水寒，死報太子丹。
劍魔吟詩狂，劍威拔泰山。
虎虎吐霸氣，四瀆嚇返轉。
劍下四高手，一一神容慘。
群鷲怕孤鳳，鐵翅未能展。
劍魔一揚袍，縱劍氣吐然：“
三觴入喉干，不與世人談。
倒樽侍秦王，駕虎入中原。”
落手似雷崩，劍氣連雲天。
一劍驚當世，爭鋒問誰敢！
縱斬一道渠，長江黃河連。
陸繼蒙劍傷，碧血嘔斗半。
招招皆鎩羽，命微迫寒泉。
撤步一瞥邪，佳人海棠畔。
虛招忽退身，收鍔動孽念：“
劍魔已如是，旁侍劍中仙。
一旦二劍並，此戰幾人還？
勢已蛾撲火，何如挾紅顏。
不毒非丈夫，況乃仇未減。”
劍指海棠樹，疾行十幾步。
風起秋意滿，花落佳人拂。
一劍冷鬱郁，如蛇之信吐。
嵇萸猶撫琴，冷譏陸繼俗。
螻蟻撼樹大，豈識鳳羽殊。
劍魔見此境，登時奮其怒。
起手一劍掃，三人中傷仆。
劍威何厲哉，蕭索秋木枯。
癲若玉山崩，怒然淚已出。
飛步揮疾電，人繞劍光弧。
陸繼逢此變，罕然猛收步。
轉身欲逸脫，步態如走兔。
劍魔突一嘯，縱落截其途。
一招指其喉，劍藝已追古。
陸繼渾身抖，臨死滿心怖。
萬籟入秋色，琴聲歸虛無。
劍魔逼一寸，煞然劍氣吐。
忽然一人近，揮袖將劍阻。
此人七尺長，破袍還如故。
正是撫琴人，嵇萸一窮儒。
劍魔陡一愕，爪屈目愁胡。
風起青刃顫，嗜血似哀呼。
嵇萸悄然嘆，特立花中殊：“
今夕明月下，勸君莫殺戮。
五步濺其血，有染我妻墓。”
少女感此言，忍淚未肯哭。
劍魔仰長空，冷笑側劍鋒：“
嵇卿恐拋血，污了夫人冢。
情厚厚似海，義長長如峰。
在下一時怒，劍氣沖如龍。
揮手欲殺人，先生勸非攻。
焉不見彼時，我妻險喪命。
而君徒坐視，袖手空撫桐。
問君既古義，何未阻其行？
抑或吾妻微，不如其命重！”
嵇萸低頭哀，深夜幽怨濃：“
撫琴吾已痴，無奈曲未終。”
劍魔又一問：“此時可已終？”
嵇萸無作答，負手秋天冷。
仰頭沉吟久，言出如哀鳴：“
鳳非野雉類，月豈腐草生。
佳人本不凡，何須我多情。”
劍魔一撇劍，長笑月色冥：“
我妻女流輩，豈與莽夫同。
玉手嬌無力，謾有傾國容。”
忽然劍微抖，陸繼喉前橫：“
閣下乃‘劍仙’，吾愧‘劍魔’名。
劍仙與劍魔，未知誰絕頂。
劍壇無魁冠，豈不令人忡？
今朝有明月，與誰弄清影。
既然李白逝，知音唯余卿。
君我可論劍，共看一月明。”
嵇萸一轉身，不願與其爭：“
練劍為競潔，何須論輸勝。
嗜劍如我者，安顧身後名。
縱然冠天下，又怎脫營營？
嵇某慚末學，不敢為名騁。”
劍魔一盪劍，輕划陸繼頸：“
與君秋論劍，衾涼幾回夢。
此乃我之願，還望閣下承。
劍仙如不諾，豎子必畢命。
惜哉海棠墓，深夜流血凝。”
嵇萸掩淚笑，月下幾伶仃。
舉頭無所視，沉思入空靜：“
嘆兮我輩痴，憑劍還多情。
雖愛一劍白，更憐美人冢。”
徒步墓碑西，一劍崛然立。
迎風裸其刃，未狎感古氣。
靜默似谷蘭，自馨但無語。
劍性本君子，高潔乃其質。
吞口青銅鏨，秦篆“郁冶”似。
鍔上流霜白，鋒長未三尺。
緣銳如冷風，刃薄似宣紙。
風吹劍輕嘆，幽怨令人痴。
嵇萸撫此劍，低頭自憂思。
長劍既不言，人劍本共知。
為伴十餘年，默化已相依。
視劍如同袍，何忍把鋒試。
劍魔一拜劍，拂衣而移趾：“
高曠兮先生，寂寞兮三尺。
先生與一劍，塵埃未染指。
嘆我劍一揮，十有八九死。
先生乃君子，品格不與似。
卿以皓皓白，獨處混濁世。
但問千年後，青史留幾字？
今朝求一癲，與君願對峙。
在下未免俗，愧為獨孤氏。”
嵇萸身一側，引劍正衣姿：“
少俠既有邀，嵇某何敢辭。
但是微薄技，常自以為恥。
閣下劍天涯，我劍徒咫尺。
千里何懸殊，願君相讓之。”
劍魔輕冷笑，縱步身飄飄。
獨飛海棠巔，藍衫一月遙。
傲然不可侵，目邪性桀驁。
揮劍殺氣露，風卷衣之角。
嵇萸輕撫劍，深拜墓前草。
然後轉身行，輕功當世驕。
翩翩幾縱躍，步轉撩破袍。
另株海棠上，揉身立其梢。
合目似假寐，佇步枝不搖。
抱手垂長劍，獨有冷月照。
劍魔抖青鋒，飛揚向秋風：“
此劍名‘冷狐’，春秋之神兵。
勾踐夜磨礪，映得趙客纓。
吾嘗舞十年，贏取‘劍魔’稱。
仗得冷狐利，殺人七步中。
一抖厲鬼哭，一橫華山傾。
堪稱霸王劍，流血一鍔明。
中秋曾操筆，為劍作《劍銘》。
文采不飛揚，辜負冷狐穎。
今朝且一誦，共勉只與卿。”
向月輕舉手，清輝一捧盈。
嵇萸樹巔揖：“某當洗耳聽。”
劍魔視冷狐，深沉而痴情：“
中秋望朗月，一酒一劍孑。
傾觴輒洗刃，扶劍且卒爵。
醉后飛草墨，題詩《劍銘》曰：‘
我有一把劍，劍氣透骨寒。
劍刃如泓水，劍脊如山巒。
在匣若處女，出匣風聲酣。
劍指山山崩，劍逼海海翻。
日月遜其芒，五嶽因其撼。
北風為其鳴，飛雪為其旋。
莫邪殉魂魄，賈島磨十年。
屈子玉帶間，放翁驢鞍邊。
壯士時攜刀，俊傑不離劍。
看劍挑燈吟，其詞也慨然。
寶劍凝精魄，劍魂勝雪妍。
只要有志者，操劍報河山。’
斯乃《劍銘》詩，不斐而言簡。
誦於嵇卿聞，弄斧班門前。”
嵇萸一揚衣，煢煢海棠巔：“
《劍銘》詩言簡，鋒利卻旦旦。
鏗鏘飛揚語，不負霸王劍。”
略拂手中劍，淡雅舉止間：“
我劍名‘郁冶’，冶者乃郁氏。
誰謂‘郁氏’者？唐朝鑄劍師。
谷遠采窯碳，海深取鐵石。
冶鍊十七年，鋒芒天下知。
題名‘郁冶’劍，懷素留其字。
秦篆意婉轉，不似草書恣。
韜光不饞血，騷客為之痴。
韓愈詩讚之，標註君子志。
嫁軒夜看之，挑燈著豪詞。
此乃君子劍，鋒芒不必試。
未染點滴血，不與屠刀似。
今朝與君論，無奈乃如此。
已然褻其潔，深慚當自思。”
劍魔抱劍躬，側身斜冷鋒：“
今朝論我劍，只為月冥冥。
無以祭令妻，徒舞留我影。”
跽身海棠上，扶劍突一縱。
縱向另一樹，直斬已凌空。
劍指彼之眉，身飄長風中。
嵇萸步微轉，舉劍遂一封。
一斜招未老，揮手又遞攻。
劍魔劍一回，空中無處停。
轉向另株樹，落步花枝縫。
步輕花未驚，冉冉輕功盈。
不稍一滯間，躍身劍一橫。
劍射冷藍光，秋末已結冰。
無數后招藏，寓守於強攻。
月華如水流，一招令誰愁？
嵇萸略蹙眉，垂劍微斜肘。
冥思劍路走，目已無全牛。
突然劍一揚，斜捺藏於后。
招式看平淡，妙棋已在手。
此招一使出，險招隨即候。
雄威長城悚，奇幻秋雨逗。
劍魔一撩腕，倏然劍花抖。
橫風撥鳳尾，劍轉挑而鉤。
一鉤不得勢，改划取咽喉。
瑟瑟秋霜落，不勝夜之愁。
嵇萸踏一枝，搖晃而悠悠。
身搖喉已斜，不攻危自解。
劍划流星逝，劍收隕石跌。
雙劍乍交鋒，電閃石碑裂。
決戰海棠巔，劍法天下絕。
蝕月星盤轉，地柱亦傾斜。
一斬洞庭秋，一掠東海涸。
廬山嵯峨立，不禁劍一撇。
一縱戰馬驚，一揮千軍滅。
烽火掃如電，談笑靜胡虜。
此退彼已進，彼長此未竭。
揮鍔翩如鳳，回刃青袂曳。
劍氣飛海棠，沓如繞衣蝶。
風來忽展身，離樹以升躍。
飛天恐月勾，劍光冷如雪。
輕游列穹蒼，盪如仙人邂。
鴻回鳧江遙，鷹滑擊蒼月。
舉手遮北斗，落劍斷天河。
險過九天陡，一招為一劫。
仗劍何所羈，劍韻無平仄。
恍恍連招怪，詭思驚人嗟。
風引入方壺，翩影驚天闕。
揮手騰白練，劍壇二鬼傑。
見者惟恍惚，目眩酣氣吐。
其險誰敢涉，其妙堪驚寤。
其絕人未識，其雅何所如。
破風而一決，天下誰獨步？
劍冷月色凝，恐擾天人呼。
青天無一塵，澄似西子湖。
展點三潭月，水濕燕子足。
劍魔何太痴，奪譽一何苦。
自古負者亡，勝者無歸路。
不如舍本末，空然無所顧。
對岸乃空境，無舟誰可渡？
連戰百餘招，招招稱絕妙。
一劍奪今古，當世已無豪。
既生獨孤炔，何又生嵇萸？
斯人不寂寞，但求招可破。
敵亦最知己，知我方勝我。
嵇萸伏三劫，勝算已在握。
引月一劍斬，迎風飄袂闊。
一斬雖淡然，天下無人破。
劍魔唯收招，縮劍空落魄。
黯然人在天，飄飄似木葉。
嵇萸已佔勢，盪劍忽一撇。
劍向人之外，只聞聲似鐵。
失手中宮開，劍收勢已竭。
劍法三千派，未信此招邪。
劍魔眼獨到，手下不留招。
挑劍啄彼身，血污書生袍。
嵇萸墜於地，劍處血如澆。
點穴封心脈，恐傷及於膏。
劍魔猶懸天，轉手劍入韜。
鷹揚秋風上，鴻漸一枝梢。
嵇萸眉一張，嗔叱天山狂：“
貔貅枉龍種，鼠只謀稻粱。”
劍魔飄身下，折腰嵇生旁：“
全承閣下讓，慚煞獨孤郎。
跋扈已廿載，始遇楚霸王。
風拂君子劍，神技無人擋。
引愧拜先生，不才何彷徨！”
嵇萸一揖還，謙遜兩三言。
少女斂袖紅，訴腸嵇萸邊：“
義解鳳郎厄，妾心感君憐。
井水未成波，西風無關怨。”
嵇萸易多悲，欲淚不輕彈。
劍魔卻忽怔，上下而惑然：“
劍仙與在下，今夕乃初見。
未及相識多，幾曾排我難？”
少女斜睨之，手拾一匕寒：“
劍奪天下名，未防人心險。
鴆毒不及人，催君至黃泉。”
匕鍔已淬毒，幽藍冷光閃。
見血即封喉，觸之心肝顫。
付於獨孤炔，讓其自悟轉。
劍魔低頭思，抬頭月猶滿。
轉思忽一愕，屈跪向劍仙：“
嵇卿既活我，此身何以還！”
跽地不敢起，風卷其藍衫。
引劍而扶之，視劍又自慚：“
我以劍而傲，仗劍何狂顛。
私以‘劍魁’詡，舞劍每自滿。
不信有敵手，抱劍常空嘆。
自視無比肩，狂思當汗顏。
今夕一逅君，論劍於長天。
斗至勢分處，嵇卿本佔先。
卻驚風聲異，盪劍為我彈。
嘆我猶茫茫，五蘊未全觀。
劍仙之高技，鑽之卻彌堅。
高山仰可止，晚生難及巔。
今朝獲此敗，何敢復狂言。”
一拂劍鋒冷，戚然而獨嘆：“
不才獨孤炔，妄與結金蘭。
此乃我夙願，未知可高攀？”
嵇萸則搖頭，寂寞似幽蘭：“
嵇某性伶仃，獨依一琴劍。
世上再無人，可入我心間。
花去心也死，閣下望見憐。”
劍魔舉頭望，唯見白玉盤：“
男兒當如此，縱死為紅顏。
為取伊人笑，亡身也無嘆。
世人輕女子，我獨輕眾男。
試問古與今，誰乃男子漢？
漢末三國分，曹劉煮酒談。
梅下評英雄，千古美名傳。
至今英風烈，我輩當效沿。
今也論男兒，聊以共君勉。”
嵇萸扶之起，拂衣也慨然：“
詩壇二巨匠，平生最仰嘆。
魏晉陶五柳，盛唐李青蓮。
斗米不折腰，瓢酒開心顏。
未知此二人，稱否男子漢？”
劍魔藐目微，直譏古人非：“
一生著詩章，書生之所為。
豈我男兒志，操筆當自愧。
投筆向烏江，附作人傑最。
雄哉一輩子，不負東流水。”
嵇萸仰月明：“秦末出英雄。
項羽少年異，一朝拔王鼎。
破釜決風雲，虎吞巨鹿城。
一舉掀暴秦，未慚霸王稱。”
劍魔眉尖蹙，屈指叩劍鋒：“
生前一莽夫，死時又鬼雄。
鴻門不決斷，不足共前程。
烏江壯烈死，王圖沒秋風。
嘆時無英雄，豎子使成名。”
嵇萸一步前，風過衣颯竦：“
咸陽風雲合，七國大一統。
雄哉始皇帝，可否稱英雄？”
劍魔一橫眉，蔑意從中生：“
全承衛鞅威，霸圖乃成功。
若為壟上奴，老大必佣耕。
輕楚任李信，憐秦疏客卿。
當年邯鄲子，竟繼周朝鼎。
逐母腸如狼，害父不顧名。
千邑烽火遍，方聚九州銅。
驪山萬夫死，白骨壘長城。
人命視如芥，何以謂英雄？”
嵇萸點頭諾，昂首夜朦朧：“
荊軻為刺秦，負劍一人行。
逐秦男兒事，易水北風濃。”
劍魔倚劍立，低頭一嘆輕：“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仗劍若是我，豈辱燕丹命？”
嵇萸一撩衫，信步踏秋冷：“
為帝紀史事，壯哉太史公。
無以撼其筆，終不辱王命。”
劍魔二嘆曰：“司馬魂骨硬，
此雖大丈夫，身卻已宮刑。”
嵇萸略沉吟，紫氣忽入瞳：“
大破金兀朮，岳家銳旅猛。
還我河山志，精忠報國夢。
魂兮垂千古，鐵蹄猶錚錚。
征塵至今憶，名帥自威勇。”
劍魔氣軒昂，翹首望長空：“
刃拂胡虜頭，壯志搗黃龍。
一旦昏君召，辱沒十年功。
江山非一姓，何必事趙宋。
忍視遺老淚，千古皆一痛。”
嵇萸品前史，不知誰可頌：“
曹操不忠漢，挾帝令虎龍。
孤戰官渡后，莽蕩北方定。
文采當世驕，武略風雲從。
不辜男兒志，亂世獨為雄。”
劍魔仰天笑，風起花輕盈：“
不過梟雄耳，狐疑而不明。
劉郎種菜志，豈與編履同？
狂言輕碧眼，舉兵下江東。
計失東風破，銅雀空寂零。
夢驚馬食槽，不疑司馬公。
卻疑殺華佗，頭疾終平生。”
嵇萸已無語，上下而俯仰：“
試問閣下意，古今誰英雄？”
劍魔一曳裳，眉斜秋波橫：“
秦漢至唐宋，留名幾多英。
英雄雖英雄，一一不男兒。
所謂男兒者，豈為功名擾？
直羨成雙鳥，江山不折腰。
勿違伊人意，寧使生命拋。
西殷周幽王，此中獨風騷。
烽火戲諸侯，國破搏一笑。
嘗讀春秋事，勾踐最可惱。
十年一教訓，孤忍夜看刀。
待勢吞吳雲，引騎射海潮。
為何遣西施，一去姑蘇遙。
江山與美人，寧知孰多嬌？
舍玉但求瓦，蠢甚不識貌。
所謂男兒者，莫負佳人色。
江山不足惜，佳麗難再得。
玄宗寵太真，馬死荔枝催。
紂王愛妲己，朝綱總有違。
呂布為貂蟬，妒極殺董賊。
石崇寧夷族，換取綠珠墜。
李煜失廟堂，淚向宮娥垂。
填詞誇娥眉，杜牧柳永輩。
此皆為男兒，平生最憐美。
一瞥十年痴，縱死亦不悔。
寧留罵名臭，付笑千古醉。
豈可為青史，辜負伊人淚。”
嵇萸至墳前，徒手撫墓碑：“
花下論男兒，誰堪多情最？
先生之俊賞，倒令某深愧。
嵇萸無所伴，形銷影子隨。
未為佳人死，忍看花片墜。
自視獨清高，不願共消淪。
生性非男兒，惘然還慚恨。
死後當再覓，魂歸伴伊人。”
少女臨碑近，戚戚淚沾襟：“
阿喬本未死，何又此墓存？”
嵇萸仰天嘆，對月訴真心：“
立碑為憶念，碑前多傷吟。
夜半必至此，踏月暗消魂。
回憶使人瘦，操琴一曲盡。
涕零秋墳畔，斷腸有誰憫？
阿喬雖未亡，已非昔日人。
始從絕棄我，人間不復存。
心上人已死，昔者何處尋。
只有冢中花，漠漠知我心。
心乃阿喬冢，花是阿喬魂。
嵇某有生年，恐難見伊人。
復恐百年後，無人葬芳魂。
今作花香冢，不致歸野塵。”
苦慚略有悟，扣指向萸問：“
老衲何區區，多半誤解君。
阿喬既未亡，未知何處尋？
我等血海仇，此女疑為根。
伊之相思訣，揮戈驚武林。”
嵇萸低頭默，一襲長袍破：“
木落不怨秋，月虧不必愁。
古人既已逝，何須磨吳鉤？
江湖恩仇事，多少鮮血流。
憂嘆莫若此，長使人皓首。”
劍魔一斜眉，冷瞥月如鉤：“
狗苟食腐輩，狂吠敢論仇！
冷箭欲我喪，爾曹誰未殃？”
但審手中匕，寒鐵閃幽光：“
西域藍萼草，奇毒無藥方。
此毒天山有，見血致人亡。”
怒極一揮手，擲之飛遠方。
匕馳如流星，微划樹皮傷。
毒性令樹死，蕭然落海棠。
須臾枝椏空，木枯根已恙。
嵇萸舉首哀，憶起昔年帳：“
愁兮藍萼草，古來使人愴。
豪傑紛紛死，遺孤獨受霜。
妻絕骨肉離，寧誰不斷腸。
天山本名門，何必染此瘴？”
陸繼一瞥冷，目射怨氣長：“
怒極沖吾冠，恨殺獨孤郎！”
少女忽笑邪，譏對天山客：“
陸君雖未盲，竟不識東嶽。
若非鳳郎止，閣下身已滅。
天山焉狼多，怨氣報南郭。
遮莫陸先祖，亦如君之作？”
陸繼乃一愕，只見月已斜：“
豎子徒辱我，幾時德於我？”
少女一蔑之，舉頭長天直：“
揮劍劫女輩，掌門入邪思。
井蛙譏天窄，方壺誰引識。
吳人輕越女，劍下必殘肢。
而我亦八斗，陸君豈不痴？”
拂手鋒出袖，蘊然劍氣紫。
走劍本空靈，月下起靈姿。
劍引客星犯，鍔撥春江憶。
揮鞘落鳳鳴，收練已愚痴。
疑是姮娥下，此招誰不識？
此夕最堪憐，明月是吾師。
苦慚驚茫然，木翁亦直叱：“
此乃‘相思訣’，尊駕何方士？”
少女把劍視，低眉一撫之：“
此非相思訣，仗劍徒招式。
何謂‘相思訣’？舞之人相思。
無那風波多，痴客不暇思。”
嵇萸孤影近，摘花復傷吟：“
誰共相思訣？我與舊時人。
伊人晝待歸，君子夜獨尋。
忽我嗟離殤，動哀獨撫琴。
伊人不思我，而我思伊人。
是故人世間，此訣無二人。
唯有嵇某痴，琴劍對月飲。”
苦慚一作揖，深瞭少女問：“
欲言問檀越，阿喬乃前身？”
少女淚已彈，哀然令人憫：“
亦憎別離苦，我即墓中人。
名雖仍阿喬，造化違我心。”
劍魔一顫眉，吞淚愁無根。
手垂長劍墜，秋天傷人心：“
汝既阿喬身，誰又我內人？
自始本薄倖，誑我緣何因。
相識雖幾旦，對你用情深。
何必惹我痴，令我徒傷神。
嘆我獨孤炔，平生誰不尊。
一世本孤獨，何必入紅塵！”
阿喬淚哽口，風射鮫人眸：“
不及訴真言，阿喬實多疚。
君乃真心人，性情非風流。
結識未及夕，似與共白首。
卿雖情如河，妾心園中柳。”
蕭頡一挺刀，冷對阿喬眸：“
先父罕出谷，與君竟何仇？
一劍崑崙碎，蕭某豈肯休。”
木翁怒氣揚，眉張目似鷲：“
蕭氏既無畏，老夫連君袖。
弟仇如不拂，愧坐武當頭。
今已風雲亂，妙招何須留。
少林忍觀火？天山忍袖手？”
僧與天山客，聞此亦虎吼。
橫翅皆雁行，共向阿喬仇。
劍魔一撩袍，長劍已出韜。
繡口吹青鋒，蹙眉而冷笑：“
誰敢近一步，我劍必不饒。
今夜不血刃，冷狐不回鞘。”
嵇萸身如雁，飄步向人畔：“
天下罪歸我，不萸誰寒泉？
血碧諫蒼生，勸化此中怨。”
轉目向伊面，慟泣如稚男。
仰月欲吞淚，憶回人痴纏：“
今宵月如玉，能不憶華年。
風過江坪綠，裳裙兩影翩。
投身師門下，深谷共學劍。
鴻降淡風坪，日落芳草澗。
舞劍相思訣，撫琴廣陵散。
踏月曾徘徊，無眠以待旦。
樹下共留字：‘乞為三生伴’。
伊言猶在耳，而今獨惘然。
不勝往事憶，拂手問秋天。
還憶三年前，月下共鞦韆。
秋螢繞衣飛，花間嘆流年。
隨月出幽谷，並居半瓢山。
一梅一廬居，一琴一劍伴。
其樂何融融，世事盡不染。
青史未留名，察察我心間。
後人雖不知，可與明月鑒。
一生誰為侶？琴劍還有你。
憑闌不寂寞，無人會我意。
自你棄我后，琴劍不足惜。
有曲向誰撫，有劍為誰舞？
從此琴哀愁，劍法始孤獨。
中秋猶記得，花林正此處。
牽衣游秋夕，是境何以如？
月明掛青天，層霜鋪連畝。
何事君離飛，冷月驚吾寤。
一人憐影子，秋天競孤獨。
昔人不似昨，海棠還如故。
心中伊人亡，花下添一墓。
酸風射眸子，蕭娘已陌路。
情長易斷腸，就中誰最哭？”
含淚獨自哀，悵然聞啼烏：“
嵇某名曰‘萸’，草字乃‘奴痴’。
茱萸令人痴，願為茱萸死。”
忽瞥獨孤炔：“欲托鳳兄事，
阿喬於世間，望汝撫顧之。”
起足美如鶴，躍掛海棠枝。
回眸十年長，灑涕商風止。
未幾撩向天，引劍忽橫拭。
月下乃自刎，血淋劍三尺。
亡若玉山崩，悲如落辰石。
高古不可攀，痴絕何人似。
誰能書閣下？嘔血《花殤詩》。
斂目淚猶濕，屍身落遲遲。
諸人驚無語，阿喬呆然立。
劍魔魂也失，撫劍徒太息。
琴在人已歿，浮棹誰知己？
苦慚折身拜，三嘆濕佛衣：“
仁哉嵇施主，悲風驚鬼涕。
輕命為紅顏，棄身入地獄。
高潔誰不仰，仇事一併彌。
老衲敢不從，自當含羞去。”
劍魔一頓首：“謝大師高義。”
苦慚復一揖：“但願水縈紆，
青山草不秋，後會必有期。”
劍魔略點首：“後會願有期。”
苦慚拂長袖，轉頭即走離。
踏步走輕功，花林西復西。
穹圓月華燦，須臾已絕跡。
海棠不愁人，去丫逐風起。
劍魔哀如獸，拂劍跽於地。
子夜每深徊，酒罷共誰涕。
敲劍若中聖，高歌向泉底。
魂去林月低，誰會平生義。
伊人衫兒輕，不勝淚如涌。
玉手搵鮫淚，慟極不悲鳴。
蕭頡一聲嘆，輕撫冷劍鋒：“
殺身以成仁，取義當捨生。
人猶英華年，縱死大性情。
吾非無情人，也慕其志崇。
但是殺父仇，一筆豈勾清？
嵇卿雖已故，此事尚未明。
望汝見訴知，莫怪蕭某庸。”
劍魔長身起，亂髮舞長風。
怒極而冷笑，取劍輒一橫：“
古來仗劍者，一招將喉封。
為銷天下怨，嵇兄已棄命。
其魂猶不遠，頑輩又痴纏。
吾既向古義，未敢愧肝膽。
可嘆技將窮，冷狐鋒芒減。
勸爾一揮刀，殺我好欺單。”
蕭頡驚如鳥，捉刀已色變。
劍魔猶眉張，步步撩長衫。
亂髮舞如魔，狼性駭人膽：“
昔年劍光利，一夜滅華山。
今夕月又圓，當以血飼劍！”
凶然劍氣惡，揚如長眉軒。
阿喬微拂袖，卻止劍魔劍。
回瞥向崑崙，冷眸向人厭：
君問此中由，奴身敢藏言？
深惜萸郎苦，銜仇十七年。
寒宵徊苔上，撫劍惟哭天。
就中憶姑蘇，那夕風月寒。”
抬頭月將落，斜掩秋雲邊。
清風如無跡，拂發亦拂衫：“
從前有一人，名震江湖間。
仗劍無人敵，品行然謙謙。
世人頌其名：‘天下第一劍’。
左袂三尺鍔，右手一束蘭。
孤傲甘淡泊，索居險峰巔。
種梅又玩鶴，撫琴梅花畔。
猶如宋林逋，未仕於孤山。
一身本傲骨，卓立人世間。
不願留其名，唯有別號傳。
‘梅鶴君子’詡，自賞茅廬邊。
君子固貧窮，囊無造孽錢。
心事對誰陳，唯惜老梅殘。”
木翁極目望，遠思終長嘆：“
深憶人如月，天下第一劍。
梅下留仙名，至今猶流傳。
世人誰不仰，絕代一隱仙。
清潔而來世，清潔而去遠。
其性非塵世，感慨使人慚。
老朽久慕之，念及常無眠。”
劍魔感其言，拂劍氣闌珊：“
欲隨梅鶴住，前輩魂已遠。
前去三十載，君子正英年。
神乎其劍藝，引傲於劍壇。
鞘中一劍呼，有誰不感嘆。
獨魁古及今，西域與中原。
佩劍而綸巾，七尺着白衫。
概若一書生，濁世獨翩翩。
但是劍一出，五嶽為之顫。
待日泰山頂，避雨過江南。
一人仗劍行，經年無一伴。
或獨酌高樓，或隱逸深山。
梅妻並鶴子，琴兄與之談。
男兒當如此，寂寞不必憐。
但須劍在手，心不一塵染。
恨未逢生時，隔世最為憾。
樽酒無處祭，不平向誰言。”
蕭頡如蝕魂，霜粒結一襟。
一片月沉沉，愁殺月下人：“
君子本矯矯，不與凡人群。
天縱武才驕，鬼嫉詩懷俊。
遙想其當年，危峰獨寤寢。
獨步出江湖，叱吒入風雲。
劍氣縱飛揚，內力也絕倫。
輕功猶詭魅，傳說至如今。
萬里無行跡，奔逸自絕塵。
瞬息即千里，傲視古來人。
愧煞我輩子，空詡‘鶴崑崙’。
才疏遠不及，仰止峰千仞。
前人何鬼才，嗟乎一夕隕。
人去成傳說，何處哭秋墳。
空聞君子死，疑然誰解問？”
阿喬不勝風，縴手拂亂鬢：“
君子何以死？就此說一人。
斯人惡名廣，夜驚婦孺魂。
人呼‘美人蠍’，本名曰‘姽真’。
舟宿隨江徙，飄蓬本無根。”
諸人皆愕然，木翁撩爪嗔：“
聞伊為惡多，禍水及武林。
鉤淬孔雀膽，過身取人魂。
旦殺綠衣媼，夜夷紅葉村。
遼東七俠士，一一鉤下損。
從此多魑魅，能不傷客心。”
阿喬細聲嘆：“木老見識深。”
木翁鎖眉思，低眉忽沉吟：“
君子已無敵，未抵伊人刃？
人亡雖無常，惟此竟難信。”
阿喬輕搖頭，遐思憶風流：“
雎鳩關關鳴，人在芳草洲。
有女顏如玉，君子豈不逑？
姽真本佳人，目凈眉如綉。
平生意氣冷，一人倚高樓。
銀鉤舞寒月，清風舒廣袖。
殺人不蹙眉，封喉一揮就。
路遺無頭屍，伊去日落後。
獨斟人不問，偏憎月牙瘦。
本非淑虛輩，趨者猶好逑。
姽真拂衣過，每厭男子臭。
五陵輕薄兒，惹伊多揮鉤。”
劍魔仰天笑，莽然盪長袖：“
殺人不眨眼，孤獨且弄酒。
酩酊耳熱際，取命即揮手。
品性恰似我，千里一人游。
斯人既作古，豈不令我愁？”
阿喬又一嘆，瞥月憶事勾：“
嘆君之俊賞，未愧少年游。
梅鶴如有知，與君必成友。”
手拂衣上霜，踏莎漏斷後：“
古者亦浪漫，偕老執子手。
《詩經》三百篇，國風猶不朽。
有女方懷春，吉士以麇誘。
人在水之涘，溯洄阻且右。
莫怨白蛇痴，愛至濃如酒。
梁祝不相失，血碧遂同死。”
月斜引玉眸，神遊古時候。
神話令人妒，羞事萬戶侯：“
姽真喜遠遊，漂泊任孤舟。
厭與世人爭，高卧水中丘。
一朝過江南，飄船入杭州。
江南正梅雨，衣濕人倍愁。
避雨橋洞下，舉目四處瞅。
橋傍一樹婉，鷺巢乃紅豆。
瓣瓣花兒落，樹下人也憂。
斯人撐一傘，悄立紅豆畔。
木屐叩苔痕，一身白衣衫。
神容略蕭索，鋒芒而不顯。
斜風細雨間，兀自為花憐。
潦倒一男子，滿地白花瓣。
衣濕不必還，手有油紙傘。
傘上有墨跡，誰人留詩句？
雨打墨不散，小詩多少意：‘
青瓦煙雨遙，賣花小巷尾。
雨過待天青，抑或人已去。’
江南小詩美，潑墨易自醉。
感此當嗟惜，闌珊誰能會？
姽真若失魂，懵然已傾心。
心如春波皺，雨聲竟未聞。
邂逅細雨里，近舟欲邀飲。
上岸徐步走，偎前輕語詢：‘
樽有梨花酒，飄香待幽人。
敢問君子名，可否品一樽？’
白衣男子笑，朗然答姽真：“
狂生何足論，乃一待雨人。
拙名不堪曰，打傘一郎君。
樽酒至潔物，聽雨不須引。
就此且別過，有緣重逢君。”
見伊態楚楚，弱影下煙津。
羅衫不勝雨，持傘送伊人。
一笑飄然去，木屐無留跡。
步儀若鳳走，忽吟《相思》句：‘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吟若玉聲低，人遠煙鎖雨。
留伊空長眸，佇聽斷春堤。”
蕭頡神入痴，自顧自遐思：“
狷介無所羈，幽人多如此。
打傘之郎君，卻為何方人？”
阿喬衣帶風，婉若龍入云：“
傘面一幅畫，水墨頗古雅。
鶴飛將展翅，梅彎未著花。
字跡仿柳體，小詩意境佳。
落款‘梅鶴子’，冉冉墨沈灑。”
木翁興一嘆，天落白玉盤：“
彷彿兮無跡，宛如流風去。
飄忽若神仙，形容也散淡。
君子好梅鶴，候雨人無怨。
論人物風流，世間又誰堪？”
阿喬妙目移，風送一鴻斷：“
君子既已去，伊人猶惘然。
攏傘任細雨，歸艙意更亂。
可憐江南好，山黛春水藍。
青牆遺題詩，芙蓉盈叉灣。
雨過天已青，水郭層層檐。
一筏盪西湖，蘇杭風物婉。
碧波千頃酒，垂柳白堤滿。
俯見雲倒影，清風吹羅衫。
放眼秀峰立，雨後生翠煙。
輕軀以鶴舉，宛在雲天間。
未知天在湖，或是湖在天？
遙望斷橋頭，依約人影遠。
撥筏湖上溜，近橋一人站。
白衣無一塵，青絲隨風亂。
眸如春雲凈，影子倒湖面。
神似晉人狂，衣后負琴弦。
正為‘待雨人’，天下第一劍。
姽真心大跳，面羞口舌干。
微瞥即轉眸，人近卻怯看。
君子兀不覺，痴看漣漪瀲。
臨湖惜倒影，清狂與影戀。
姽真深斂息，略緩心跳酣。
撐篙一劃水，借勢掠上岸。
君子陡一驚，恍然如夢醒。
魂定又莞爾，笑如春風生。
姽真翹眉問：‘於此待何人？’
君子悠然曰：‘待賣一曲琴。’
姽真又相問：‘一曲值幾金？’
君子乃答曰：‘賺人一片心。’
姽真嫣然笑，美若西施顰：‘
我心已屬君，請君為撫琴。’
君子竟一怔，怫鬱蹙眉緊：‘
鄙人貧如洗，羞受情意殷。’
姽真目似水，幽幽吐真心：‘
一瓢陋巷居，君子惟德馨。’
君子感其語，天涯知己存：‘
近琴當撫之，一曲酬知音。’
放眼三十里，水霧籠湖心。
揮袂指點處，一山水為襟：‘
勝地復造訪，花釋又撫琴。
鶴老獨自哀，梅枯無人問。
古人向此宿，小徑尋柴門。
棋罷更小詩，隱客本姓林。’
憶幽已生綠，拂袖攜姽真。
步起展輕功，水上凌波行。
翩若驚雁逝，一掠即沒影。
衣思洛神卷，風從兩脅生。
掠水無彀紋，冉冉腳步輕。
瀟洒兮如雲，飄飄兮若風。
體迅而飛鳧，或矯或輕盈。
一者如鳥展，一者如風行。
一者英眉舒，一者妙眸凝。
盈盈一水間，脈脈芳心傾。
耳塞目無視，未覺落日冷。
對岸忽將至，霎時過千頃。
足尖一點水，和身輕輕縱。
落步湖邊岸，森森長堤寒。
長堤通幽處，一座丘山連。
二人拾級上，路轉梅林現。
老梅橫枝斜，一片香雪滿。
清風淡淡吹，梅落一瓣瓣。
君子解琴繩，相坐梅陰間：‘
梅鄰詩人宅，此處是孤山。
林逋足跡無，留我徒空羨。’
袖飛衣擺展，人坐調琴弦。
弦上略抹過，嗡嗡琴如嘆：‘
欠君琴一曲，就此為君彈。
啁咂難為聽，技陋君莫嫌。’
手撫琴腹輕，丁丁清音簡。
初始捻復挑，漸而快且亂。
一調高一調，十指疾連彈。
密如驟雨急，錦似百花繁。
花田三千畝，一夜競綿延。
一曲尚未止，微月已然見。
大呂與宮商，清音趨低昂。
落梅緩緩飄，灑墜衣擺上。
弦長琴漫漫，年少人輕狂。
寐卧松下雲，人間誰為鄰？
琴聲如心事，寂寞竟誰陳。
眾生雖萬千，卿本天上人。
荊王不識璞，鬱憤發於琴。
才子命多逆，有意抱琴隱。
絕世而不出，何地子期墳。
衣揚花驚起，愁狂欲碎琴。
突而琴聲止，一弦從中損。
弦斷有知音，斜眸問伊人。
姽真秀眉蹙，拂發手作梳：‘
君子操琴奏，風騷可攀古。
絕艷無人及，驚才世人妒。
都雲君子雅，誰識君子苦？
聞君琴一曲，其哀毒吾腹。
琴如君之嘯，有悲潑何處。
一人於峰頭，鬱郁人間殊。
望月徒矜高，寂寞亦如毒。
妾非逐流人，與伴可當壚。’
君子長嘆息，自憫無知己。
今夕終得遇，人生當足矣。
負琴徐步走，湖心白月寂。
臨湖當清風，二人並相惜。
舍姝終有恨，舍君終無趣。
自此結伴遊，天涯同浪跡。
品月趵突泉，洗盞瑤池西。
騁馬月支窟，撐筏江南雨。
得伴身邊人，紅塵何所惜？
縱拋萬兩金，一刻豈肯易。
一朝歷荒漠，人間恰七夕。
燦燦銀河水，渺渺河漢女。
星下二人跪，三拜結夫妻。
相約守一世，至死亦不渝。”
木翁仰天嘆，花飛風曳裾：“
憾兮君子痴，受惑於魔女。
與之結孽緣，使我長嘆息。
君子常撫琴，綠水且獨居。
一生本清潔，何必趨污泥？”
劍魔冷笑譏，當風一振衣：“
爾等大俗人，安識其中意？
紅顏雖三千，貴乎一知己。
生有佳人伴，勝於獨握瑜。
縱死不足惜，虛名何足惜！”
阿喬曲黛眉，怫然近墓碑：“
前人已作古，吾又誰與歸？
猿唳空澗秋，催人徒垂淚。”
仰天冥思久，故人還風流。
清水繞白石，累及樹影愁。
於今論舊事，滿座已白首：“
君子性疏狂，平生嗜流浪。
昨拂窮邊雪，今宿金陵巷。
自詡‘浪跡客’，脫履走莽蒼。
夫唱而婦隨，比翼並高飛。
小廬秋說詩，破廟夜談鬼。
山徑露濕衣，可憐月如眉。
草枯雪又干，不覺已三年。
姽真十月孕，懷胎將臨產。
切脈弦數疾，身心倍慵懶。
君子長相守，寸步不離畔。
茶釋遊子愁，琴銷美人怨。
借宿寒山寺，桐墜一片片。
月明入素窗，君子侍榻邊。
姽真悵於夜，倚枕微聲嘆：‘
妾心秋水多，不訴易起瀾。
與卿同天涯，流浪笠遮顏。
埋名塞北遙，隱姓南番遠。
顛簸無定所，挨餓幽草澗。
耐幾回寒暑，漂泊有三年。
至今終得駐，客宿古廟寒。
秋風馬兒瘦，憐君為哪般？’
君子強笑曰：‘為夫也深慚。
奈何雲遊慣，生來人散淡。
流亡竟成癖，娘子但見憐。’
姽真幽幽嗟，眸向軒外天：‘
卿我一雙人，親如雙魚連。
胡為獨個憂，啖愁獨撐天？
妾豈冷血輩，深思亦解憐。
恨我當時狂，揮鉤如判官。
月高夜殺人，風冷爛柯山。
離離鉤上血，惹極江湖怨。
各路追仇者，劍氣干雲天。
圍舟鄱陽上，伏徑滄江灘。
而卿恐我疑，走舟趁我眠。
倉皇逐斷鴻，避禍天涯躥。
謊稱‘浪跡客’，身匿蘆中寒。
憐君一何苦，三載極少眠。
每聞鶴唳悚，望月以待旦。
五內若焚炙，強作開心顏。
妾亦為君疼，思之每鼻酸。’
風卷君子袂，苦笑太凄然：‘
恐卿易愁損，欲瞞卻已穿。
擋仇男兒事，為夫豈懼險！’
姽真手撫腹，試笑猶嫣然：‘
雨驟有蓑衣，風冷著寒衫。
今夕乃七夕，愁眉何不展？
君子仍鬱郁，踱步精舍間。
微月人獨立，久佇紙窗前。
臨窗長沉吟，反又一聲嘆：‘
今曉我出寺，遠赴姑蘇山。
稍歇草亭里，忽見一人遠。
青袍一斗笠，身法輕而簡。
捷步山徑曲，幾折已不見。’
姽真愕然問：‘此又何方仙？’
君子悵悵曰：‘輕功趨淡然。
少林輕雲步，絕詣天下冠。
此人奔若踱，弓腰似蹉跎。
實已臻化境，隱晦而露拙。
修為驚煞人，盛名滿山河。
少林唯一僧，達摩院首座。
佛號曰‘知茶’，誰敢與一決？’
姽真搖頭嘆，鎖眉憶當年：‘
遙想五年前，人間秋正寒。
少林知葉僧，打坐爛柯山。
雁足系箋來，邀我弈一盤。
斗棋論王寇，搏弈賭去留。
吾勝自無妨，吾輸須裹鉤。
面壁囚幽窟，聽經至骨朽。’
君子軒眉問：‘他輸又怎休？’
姽真黯然曰：‘讓棋一步走，
勝后可囚我，輸后倒不愁。’
君子仰窗下，看月手負后：‘
少林無敗策，不愧堪北斗。’
姽真一笑曰：‘我如約而就，
爛柯山之腰，路彎但清幽。
松斜棋盤靜，知葉一老叟。
風卷青袍舊，老僧微引手。
我拂白石坐，拈棋先步走。
置子二九路，單騎叱群狗。
老僧緩落棋，步步思忖久。
舉棋惜若命，遇險似崖陡。
風夕雲漫漫，各試十三手。
角逐松下石，奪土決枰楸。
楚漢戰垓下，城摧鐵馬吼。
棋盤如江山，鹿死誰之手？
孤子入腹地，棋活險招后。
劫劫相逼迫，枰間遇對手。
攻殺淋漓際，不覺夜與晝。
抑或思三天，弈路不知走。
拂曉棋勢窘，月出仍在囚。
時而落葉早，松針滿肩頭。
時而秋雨打，瀟瀟使客愁。
時而霧鎖山，山氣濕人袖。
時而月溶溶，長照松影瘦。
痴溺棋道間，忘乎飢與寒。
夕陽松岡斜，二人似坐禪。
一宿我頓悟，數子妙招連。
即脫吾之困，又迫彼入險。
痴僧嘆搖首，彼已無計守。
棋勢如破竹，連退九步走。
兵已迫孤城，殘軍猶死守。
我得勢不饒，又施幾妙手。
埋伏於中原，彼子陷渠溝。
痴僧求善法，苦思皺眉憂。
突圍卻無計，棋勢入死口。
冥思入夜深，漏斷人更瘦。
仰天遂長嘆，低頭突大嘔。
仆案人已絕，殉棋於高秋。
思古《嘔血譜》，仙媼何處游？
昔者爛柯人，當驚棋局久。
此地今又弈，與古競風流。
來時月還滿，去時月如鉤。
歷經十八天，一局終圓滿。
誰解我輩痴，死生付枰間。
知葉雖嘔死，仇如春水綿。
少林掌風雲，虎鬚誰敢犯？
知茶亦恨妾，劍討昔時怨。
青鋒欲嘗血，思之心腸寒。’
君子一揚眉，孤佇不可侵：‘
我磨十年鍔，少林何足論。
怒極憤酣際，必彈匣底刃。
江湖本無擾，我非嗜血人。
視妻但如命，何必逆我鱗？’
冷目如仇狼，一瞥壁上刃。
長劍似也怒，顫然有龍吟。
劍亦具肝膽，哀鳴若諫言。
鐵鞘囚不住，直欲射長天。
忽聞敲門聲，打扉而瞧看。
白衲一老僧，手持茶一盞。
此寺之方丈，禪名曰‘九蟬’。
君子微作揖：‘大師何貴幹？’
九蟬一手揖，一手持茶盞：‘
夜煎普洱熟，茶味七分淡。
拙茶不堪品，與君嘗一盞。’
君子舉盞飲：‘謝大師厚憐。’
九蟬仰庭除，月小侵雲漢：‘
清風拂我衣，誦經又一卷。
披袍禪房走，良夕不忍眠。
欲邀共飲者，梧下仰青天。
不負君之雅，不負吾之願。
老友夜打擾，君子還莫嫌。’
君子心事郁，無意作清閑：‘
晚生一妄人，愁對梅鶴慚。
不敢雅士稱，無心踏小院。
拙荊身不適，晚生當做伴。
直待中秋時，與友賞月圓。’
九蟬謙幾句，引步欲離轉。
忽見一僧至，其徒曰雪漸。
雪漸步近處，長跪九蟬前：‘
門外少林僧，呈帖以拜山。
自雲名‘知茶’，寺經欲借觀。’
九蟬皺長眉，明目精光閃。
閱畢拜山帖，搖頭而嘆言：‘
為師與少林，素來交情淺。
深夜忽叩門，底事過江南？’
君子，折腰深為歉：‘
僧從少林來，不以萬里遠。
徒為索晚生，假言借佛卷。
客居古寺久，殃及山門險。
引禍愧故人，能不汗我顏。’
九蟬問其徒：‘此人佩劍乎？’
雪漸沉吟曰：‘一笠而素服。
叟立寺門外，脊后負一物。
參差三尺長，韜光裹破布。’
九蟬猛張瞳，氣如風雷怒：‘
少林何太狂，公然蔑姑蘇。
仗劍欺我友，老衲豈無顧。
誰道老則朽，廉頗能飯否！’
又一小僧至，跪地低叩首：‘
武當葵花翁，立於門外候。’
姽真一嘆曰：‘飛雪臘月九，
夜過長白山，路滑馬不走。
俄見一人來，獨步削壁陡。
年少踏雪行，輕功入一流。
其貌比檀郎，雙目如水秀。
身若輕鴻逸，玉靴襯錦裘。
忽而滑雪疾，轉溜我身周。
目帶輕浮意，怪笑突拂手。
一撫我之眉，撫畢即飄溜。
可恨輕薄子，夭夭揚長走。
或縱或微躥，將及雪峰頭。
我憤極而怒，嗔眉一揚手。
手揚銀鉤出，鉤出勁勢久。
少年應勢仆，血濺已梟首。
亡者乃蘭軾，人譽錦羽鳩。
武當俗家徒，年少本風流。’
九蟬撫長須，大笑一捲袖：‘
身入江湖險，血不染誰手？
豎子非善類，狗命何必留。
訓徒而不肖，葵花敢報仇？’
忽聞踏步聲，一僧匆匆走。
乃又沙彌近：‘天山陸劍群，
崑崙蕭愈厭，夜訪叩山門。’
一語眾人驚，相顧皆哀憫。”
陸繼延頸笑，冷視花下人：“
家父但一至，必將世人震。
天山雄威在，有誰不驚心？”
劍魔一斜眉，衣袂舞如云：“
再敢雜片語，今夜必殺君。”
陸繼遽緘口，怯目瞟樹根。
阿喬幽幽嘆，長立海棠陰：“
乃翁自神武，一劍已絕倫。
可嘆井中蛙，不識中原人。”
撫碑垂淚早，又思心上君。
花下君已死，英魄何處存。
拭淚空待漏，三更獨哀吟。
憶昔欲斷腸，愁煞幾多人：“
孤寺又來客，天山及崑崙。
姽真下榻走，扶軒看星云：‘
袖引一鉤曲，冷月斷客魂。
隨風行無跡，拂衣殺千人。
夜曾殺一婦，閨名曰蕭槿。
蕭愈厭之妹，天山陸夫人。
陸氏亡妻室，崑崙喪至親。
今旦二者來，為此夜叩門。’”
罷訴忽弄嘆，無言對碑刃。
往事不堪提，齒及傷人心。
無奈折花枝，阿喬花滿襟：“
天山陸先生，此事且不陳。
小女無奈意，望君可體憫。”
陸繼仰天笑，淚從頰邊沉：“
姽真惡天下，腸如毒蛇狠。
橫鉤殺我母，令我幼失親。
爾等涼薄者，也知愧對人？
如今羞提及，卻為何種因？”
阿喬衣曳地，怨傷不着痕：“
有辱乃母節，恐傷君之心。”
陸繼發衝冠，怒極拳頭緊：“
亡母清白名，豈容你貶論！”
阿喬攢眉愁，比花人更瘦：“
乃母陸蕭氏，三年曾苦修。
峰頭練鞭索，藝成則遠遊。
入關尋姽真，揮鞭欲報仇。
終緣武藝遜，喪魂月下鉤。
個中細微事，足下可知否？”
陸繼卻一愕，茫然輕搖首：“
家父未曾訴，在下倒孤陋。”
阿喬又續問：“陸母為尋仇，
乃因一人故，先生可知否？”
陸繼又一愕，茫然復搖首。
阿喬輕聲嘆，低頭悵寒秋：“
乃母亦情種，惟憶錦羽鳩。”
陸繼長眉斜，怒然圓目裂：“
母節豈有染，君口盡癲言。
生不識蘭軾，何事獨入關！”
劍魔近三步，咄咄問一言：“
試問乃母逝，埋骨於何山？”
陸繼忽一愕，長嘆而深慚：“
荒漠亂墳岡，未入埋天山。”
劍魔一揮手，為之感凄憐：“
乃母本正室，當葬天山巔。
奈何骨格痴，難忘衛郎緣。
雖為陸家人，昔昔思少年。
乃翁念於此，任骨棄荒原。
可嘆有情人，至死未可圓。
皆死一鉤下，或可聚寒泉。”
陸繼頹然坐，淚已輕輕彈。
失魂人如廢，腸斷愁不斷。
忽然長嘯起，嗆啷已拔劍。
劍魔一斜身，擋於阿喬前。
手已撫劍柄，恐其突發難。
陸繼手引劍，翹首望長天。
良久身跽地，揮劍橫喉邊。
一割欲自刎，只覺劍一顫。
乃劍魔彈劍，見機將其攔。
劍抖即出鞘，一劃阻他劍。
陸繼虎口震，棄劍於膝前。
劍魔已側劍，獨立人岸然。
一膝突跪地，一手扶長劍：“
妄人獨孤炔，前倨已深歉。
言辱陸先生，還莫掛心間。”
相扶陸繼起，拂彼衣上瓣：“
況自古豪傑，生來誰平淡？
折辱礪人志，磨難催豪膽。
秦王清九垓，年幼質邯鄲。
韓信萬夫敵，尚有胯下憐。
為誅佞臣黨，徐階忍十年。
辱而不沒志，大哉司馬遷。
此皆為豪傑，一一青史鏨。
盾上割生豚，不負酒一碗。
世者若受辱，愁極圖短見。
王逐遷客哀，屈平投水間。
垓下悲楚歌，霸王一揮劍。
死後俱已空，聲名雖可全。
男兒本龍種，何懼小人讒。
屈則蟄於地，雷起騰向天。
君亦丈夫哉，焉使天山斷！”
陸繼倚劍立，長風亂白衫：“
某本孤傲人，習劍十年癲。
手中但有劍，蕭索不須嘆。
欲去隱身名，孑居了此生。
遺世人不問，披月坐危峰。”
木翁問阿喬：“昔年寒寺中，
四派人同至，君子何去從？”
阿喬款款曰：“君子於寺中，
乍聞四人來，不禁劍眉凝。
郁然哀腸盤，虎目淚欲濺。
憂極忽嘯天，決然與爭鋒。
少林枉虛名，崑崙幾多重。
世已無項藉，問劍誰可敵？
君子踱步移，手取壁上劍。
脫鞘試一斬，劍氣入膚寒：‘
匣藏作龍吟，凜凜其劍身。
十年不飲血，鞘里刃已陳。
今朝且試之，一招殺一人。
任他奸與賢，一一皆誅盡。’
撫劍一揚眉，青絲舞紛紛。
怒然發衝冠，血眶無限恨。
共工似此恨，慟鳴不周淪。
蚩尤似此恨，叛亂山河損。
九蟬慨以慷，豪氣入高云：‘
快哉燕趙客，悲嘯拔佩刃。
盪凈寰宇濁，鏟盡人間恨。
老夫雖暮年，揚臂當助君。
今夜寒山寺，必成豎子墳。’
君子一揮劍，目如愁胡狠：‘
平生不棄劍，劍亦不離身。
恨吾十七年，彈鋏空作吟。
如今勢境困，仗劍擋虎秦。
誰敢負吾妻，我負天下人！’
姽真秋波媚，凝眸織女遠：‘
光陰如逝川，汩汩轉三年。
憶彼七夕夜，君我連理攀。
此夕又七夕，人間無銀漢。
遙知河畔女，朝朝盼團圓。
與君未分飛，徒引仙人羨。
如夢三年深，不恨人生短。
即死又何妨，瞑目亦無憾。
殺人必招殺，業報今夜還。
其理曲在我，何必揮汝劍。
且為腹中兒，封匣積善緣。’
君子愁欲狂，恨然長眉軒。
切齒長思量，忽而仰天嘆。
擲劍飛入壁，劍如冤魂顫。
九蟬怒睜裂，闊步乃踏前：‘
姑蘇寒山寺，江湖誰家院！
幽幽禪房路，豈容他人踐。’
復聞疾步音，又一小僧近：‘
未得師父令，未敢敞寺門。
天山陸掌門，私已破門進。’
九蟬聞此言，捲袖欲出門。
君子阻其步，歉然一躬身：‘
因我一人故，以致舉寺淪。
晚生何惶愧，慚意不敢陳。
大師方外人，不可為吾殉。
請作壁上觀，晚生自有論。’
舉手入懷間，乃青帛一卷：‘
此乃《梅鶴笈》，畢生吾所練。
吾死不足惜，藝絕實可嘆。
就死托平生，大師請見憐。
願我骨朽后，吾學有人傳。’
九蟬雙手捧，合十色莊嚴：‘
君子之所託，貧僧敢不擔！’
忽聽呻吟聲，姽真悲叫慘。
腹痛似刀割，額上汗珠滿。
皺眉痛難忍，狀似將臨盆。
君子心也焦，疾步至榻近。
手握其妻手，淚已奪眶奔。
九蟬見此境，轉身欲出門。
君子卻緊呼：‘大師請留步。’
九蟬陡愣住：‘賢弟何吩咐？’
君子忍着淚，淡月靜紙戶：‘
如天可憐見，晚生終得孺。
犬子命運舛，生來無父母。’
九蟬一振衣，門外梧桐枯：‘
賢弟若有后，愚兄乃其父。
吾必竭餘生，伴其耕與讀。’
君子一打揖：‘受晚生一俯。’
九蟬還一禮，豪情不必訴。
自此嘔心血，臨命於託孤。
一俯付一生，一生值一俯。
誰堪真義士？坐禪於姑蘇。
君子坦蕩蕩，已無掛礙處。
壯烈以肝膽，視死如歸途。
打扉而獨立，長嘯似哀呼：‘
亡命人在此，誰可共半瓠？’
忽聽一人道：‘崑崙一匹夫，
天山一劍客，來遲君莫誤。’
青衿飄飄處，月洞一人入。
腰畔帶一刀，劍眉抹星目。
刀在匣中吼，伺機必噬主。
隱然殺氣透，瑟瑟徒刺骨。
君子略沉吟：‘崑崙蕭掌門？’
斯人乃一揖：‘正是蕭某人。’
牆上立一人，白衫似無塵。
身有七尺長，古鞘一劍陳。
此人一斜眉：‘在下陸劍群。’
君子微折腰，手已掩上門：‘
久仰閣下名，悵惘至如今。’
忽見一影飄，月洞即現身。
輕步不及佇，斜趨人已近。
僧袍一老叟，輕功將絕倫。
來去疾似電，渾無半腳印。
如閑庭信步，瀟洒不染塵。
僧袍已然舊，人老目有神。
身後負一物，破布裹劍刃。
君子慨而嘆：‘閑步勝輕雲。
少林之絕詣，有誰不傾心？’
老僧一頓首，梧桐落一身：‘
貧僧號知茶，掃葉在少林。
若論輕功妙，誰堪第一人？
萬里草上飛，歸來月未垂。
試問江湖間，舍君更其誰？’
又聞一人來，緩緩腳步碎。
良久方至此，小院獨徘徊。
長衫一羽扇，紆徐人散淡。
文雅似儒冠，清華如神仙。
搖扇而悄立，折身拜九蟬：‘
冒昧而造訪，大師莫怪嫌。’
九蟬冷一哼，拂袖不欲言。
君子問之曰：‘武當葵花仙？’
此人略頷首，散步衣冉冉。
忽然一揚扇，皺眉乃一嘆：‘
君乃清雅人，何必自陷淪。
伊人性如魔，安值付真心？’
君子倚門立，傲然不可侵：‘
在下賤如草，生來有誰問？
撫琴徒寄傲，冥棲幽窟深。
人間何以據？吾愛吾妻心。
舍其復無趣，還誰謂知音？’
長天碧如水，愁煞陸劍群。
引身飛下牆，有如仙降臨。
落步於中庭，清風吹方巾。
一院明月光，曲檻繞桐根。
有棋無人下，棋石落葉陳。
陸公側身立，斜睨階上人：‘
君妻殺吾妻，問君作何論？’
蕭公趨幾步，微霜脆寒衿。
無言獨引刀，鬱郁雙眸恨。
君子舉頭嘆，低眉復黯然。
秋霜窗紙薄，愁見燭影殘：‘
拙荊舊時過，在下一肩擔。
吾妻殺君妻，吾以吾命還。’
陸公一拂袖，冷譏其志朽：‘
夫男兒七尺，當獨佩吳鉤。
虎踞睨單于，鷹揚蔑王侯。
馳騁古沙場，橫行十九州。
立不世之功，輕取千古名。
如此大丈夫，方可堪豪雄。
況君已而立，於世無寸功。
竟為一介女，茫然而輕生。
所為不值哂，枉自男兒稱。’
君子側目睨，孤倔人如峰：‘
重男而輕女，此論不足雄。
足下具鴻略，與我志不同。
且憶三年間，朝朝令人羨。
郁乎峨眉秀，秋月相倚看。
岩穴居山暝，松子落無聲。
誰言蜀道幽，路轉雨霖鈴。
三月梨花雨，去時小院空。
揮手送人雁，日落古渡紅。
撫琴得所憩，幽篁誰聽風？
而今閣下來，徒聞寺里鍾。
桐葉今零落，渾欲滿故城。
姑蘇秋天早，三徑不及掃。
吾本隱身名，汝輩何必擾？’
陸公眄院梧，落葉已飄飄：‘
庭柯秋搖落，衰然不經老。
嗟乎人似樹，百丈終於枯。
阮籍何疏狂，窮途但且哭。
項羽盡跋扈，垓下也作古。
如今閣下困，勢境乃末路。
當效齊王信，忍吞胯下辱。
但須一跪之，陸某即刻辭。
自此不問仇，亡妻算枉死。’
君子橫眉緊，怒然咬牙根：‘
吾乃七尺漢，膝下有黃金。
跪天跪父母，豈可跪他人！’
愀然發浩嘆，嗟畢忽沉吟。
垂首憐影子，憂望織女辰。
撩手突擺衣，脫然已屈膝。
長跪青階上，感遇人悲鏘：‘
但求陸掌門，今可恕渾人。
在下必涕零，所令無不遵！’
陸公見此景，退步驚而怔。
即而仰天笑，沿階至門庭。
俯視曲膝人，怒喝似雷聲：‘
亡妻即已故，一跪復何用！’
倏然一拔劍，直指其喉前。
劍光顫不已，君子猶決然。
陸公手一抖，劍已下划走。
招出破綻見，技堪天山丑。
君子任其然，不攻亦不守。
瑟瑟劍光寒，劍至斬臂斷。
斷處血如泉，青階為之丹。
君子深皺眉，忍痛慘笑言：‘
吾與陸掌門，恩仇已兩斷。
如再負吾妻，吾必滅天山。’
雄哉大丈夫，當驚今古殊。
憶昔關公猛，載弈載刮骨。
壯士亦決絕，斷腕禁蛇毒。
但問誰為伊，肯將一臂付？
忽聞舍內音，姽真痛聲吟。
陸公揚劍曰：‘魔女已路盡。
揚吾正義劍，使伊無處遁。’
君子彈身起，長嘯怒火焚。
身立長階巔，憤然如戰神。
肩處血仍流，長發飄紛紛。
老僧手解劍，剝布鋒芒現。
青鍔渾無光，彈之嗡嗡顫。
老僧疾步走，不躁亦不言。
橫趨或直進，揮劍指門軒。
俄頃劍已至，君子略斜肩。
斜肩舉身避，‘膻中’不致險。
劍風但嗤嗤，盪起身上衫。
君子也惜命，人生正華年。
況乃妻如花，更欲長相伴。
因愛而憂怖，誰不恐死散？
只有天上星，聚首河漢間。
老僧微步挪，步挪身隨轉。
徐進恐彼攻，挽劍划半圈。
君子仍悄立，守戍門軒前。
側衣惟守門，不攻豈勝算？
老僧卻一退，臂垂目光淡：‘
居士不出招，豈欲赴黃泉？’
君子慨然曰：‘高僧儘管戰。’
老僧愁滿面，鬱郁慎撫劍：‘
吾劍非凡品，居士當自憐。’
橫劍又出招，飄忽影零亂。
揮手劍指喉，不離方寸間。
劍身顫不已，如蛇之靈轉。
劍光奪人目，恍恍疾如電。
時時劍氣嘯，驚雷摧人膽。
其威敢小覷！鼠輩為之屈。
君子步不移，橫擋或斜避。
蕭蕭劍如雨，黯然人不去。
守招揮自如，手巧似滑魚。
老僧徒狂舞，長劍空鋒利。
已攻三十招，進招愁無隙。
蕭公一聲吼，拔刀擎於手。
登階而直上，大砍風颼颼。
君子撩衣退，收步背門口。
孤煞老僧劍，青氣蘊吳鉤。
絕哉蕭公刀，劈風勢未老。
背水王天下，一決誰堪豪？
君子猶未攻，單臂叉且橫。
倚門獨佇身，勾轉手法淳。
已居守勢久，一敗也難求。
守之無可擊，如封而似閉。
葵花略沉吟，揮扇移身近。
以扇作兵刃，古來第一人。
遙指中天月，一劃拂其穴。
君子陡一驚，揮臂乃格封。
折腰且避之，進身已始攻。
人動如脫兔，招出聞鬼哭。
揮手手搏鶴，曲指指擒蛇。
飄逸不可抑，斯人何蘊藉。
時拂時縮收，五指競風流。
或揚或挫頓，手勢如撫琴。
拇指昂藏時，天暗長城損。
食指狂怒時，雨疏風驟緊。
中指飛揚時，點穴極精準。
小指微翹時，彈劍攻勢狠。
時而意蒼茫，擊築持離觴。
時而態淡雅，引宮復綴商。
逍遙不失態，瀟洒又何妨。
五指揚抑間，魍魎盡彷徨。
陸公渾不怯，左手捏劍訣：‘
今夕七夕節，星垂殺人夜。
引劍而不舞，辜負刃上血。’
飛步上青階，揚劍似電掣。
一招威未了，直刺指其脅。
君子怒甩袍，揚眉作狂嘯：‘
無信之小人，手下必不饒。’
單手猛直划，五指已成爪。
怒揮勢凌厲，獨臂斗四俠。
一砍千鈞勁，一抓萬仞凹。
開碑尚餘力，移山猶有暇。
一指為一劍，劍劍多變化。
招妙仙鬼妒，神姿何颯沓。
手點老僧穴，指夾天山鍔。
肘擊蕭公腰，臂打羽扇落。
爭鋒淋漓意，事後方大覺。
引臂而退步，拾扇付其主：‘
晚生不得已，真人姑且恕。’
葵花本散淡，俯仰於庭除：‘
勝又何故笑，輸亦何故哭。
不為俗名羈，松風閑餘步。
此扇值幾文，完璧已歸吾。
以此盪清風，雅意不可訴。’
老僧被點穴，渾無半絲怒：‘
居士宅心仁，沉吟為君故。
出招不傷人，貧僧何以如。
練劍經有年，雖敗也折服。’
君子一拱手：‘在下愧領受，
無奈拂君穴，還請大師宥。
且先為君解，耽久恐有憂。’
屈指欲解穴，撩袂已舉手。
但聞精舍內，姽真悲嘶久。
子夜忽轉靜，君子乃一怔。
僧穴猶未解，回首手勢凝。
良久寂寂然，陡聞孩啼聲。
君子喜悅極，嘯笑向青冥。
高歌欲浮白，臨風長袍輕。
忽覺頭眩暈，渾身酥無勁。
嘔血一地藍，怒視陸劍群：‘
劍淬藍萼草，君腸何太狠！’
言訖長太息，回望舍中人。
悲絕意綿綿，不禁淚沾襟。
舟避天涯躥，若個能容身？
至今無一隅，何處桃源村？
天上終得遇，人間永別離。
人固有一死，何故在七夕？
腸斷吞淚痴，隔窗如隔世。
佇立漸無息，多情人已死。
雖死猶不倒，不愧為七尺。
嘆命已絕弦，未見孺子面。
父愛巍如崖，此痛有誰憐？
葵花輕解袍，嘆搖一羽毛。
解袍衣君子，但恐秋夜潮。
君子雖長絕，猶護妻與小。
死亦擋門前，徒立而不倒。
唇染藍血毒，詭然令人怖。
陸公推屍仆，敞門步已入。
橫劍於身前，恐人射冷箭。
只見寒舍中，青案一盞燈。
榻上無他物，唯有褓中童。
猛然一回首，不禁驚呼吼。
冷汗入脊骨，如見鬼夜遊。
燭色忽搖晃，陰風時作響。
白袍一女子，自掛懸粱上。”
劍魔作一嘆，踱步步跡淺：“
寒鍾愁夜半，冷月咽中天。
如今何處尋？故人化成仙。
青天溶溶月，凝作離人血。
造化斷人腸，七夕成永訣。
幽人品格馨，臨死仍有節。
人去魂不滅，至今猶吊嗟。”
阿喬聊拂衣，落花拂不去：“
陸公忽退轉，掣劍乃一擊。
劍鋒所斬處，恰是床間孺。
奈何君子去，誰還憐遺孤。
此嬰方誕地，將死猶不知。
目眸未及睜，豈返輪迴事？
一人忽趕至，揚扇將劍止。
扇勢法自然，橫盪或直斬。
揮扇似有鋒，不遜上古劍。
正是武當仙，長衫與一扇。
陸公引步縮，挽劍青光展。
如過雨出絳，似合雲驚電。
突然鋒一斜，路曲劍勢轉。
霎時攻九招，指穴或打肩。
葵花神色肅，趨避劍影間。
撩扇一一擋，緩帶飄飄卷。
時進時退收，輕衣丰姿婉。
步蹤如有致，起舞勝似仙。
陸公突怒嘯，抖劍點其腕。
瞳眸殺氣濃，此招毒無邊。
人老因壽盡，功失緣腕斷。
本是舊識人，何必急相煎？
葵花略斜眉，斷喝一拂扇。
舉輕若拔重，千鈞凝扇面。
長劍禁不住，顫然如破膽。
陸公虎口傷，臂腕直打顫：‘
除草當除根，殺寇須殺完。
吾劍誅殘孽，真人何故攔？’
葵花忽拂袖，怒然長眉軒：‘
此嬰初落地，誰識良或奸？
無故戮年幼，厚顏竟無慚。
我輩為除魔，夜半來此間。
試問爾所為，與魔誰惡善？’
陸公愧無語，推門出寺去。
蕭公嘆一聲，隨之亦奔逸。
窈深精舍中，窗打戶外風。
夜半寒山寺，秋天厭鐘聲。
一夜落葉傷，誰拭紋枰霜。
舍中怨色深，回首南牆上。
舊詩墨跡故，豐腴且跌宕。
故人題是詩，欲斷後人腸。
沉沉夜如水，殘燈猶不寐。
一首《過姑蘇》，未知作者誰。
詩人漂泊去，徒留牆上句。
字數凡四十，並無驚人語：‘
客宿寒山寺，披衣欲吟詩。
月光淡如水，搗衣聲聲遲。
忽憶故時人，十年無一字。
撓首一簪松，飄零已如是。’
生離有十年，相見如不見。
不如長相思，向月獨潸潸。
此思何時已，此月何團團。
如有相見日，相對早忘言。
不如生死同，魑魅共寒泉。
來生化蝴蝶，翩翩永做伴。
生若別十年，不如死纏綿。
一日不相見，如隔千萬年。
再遇奈何橋，對泣摧心肝。
不飲孟婆湯，不忘今生緣。
寧可一世貧，勿使形影單。
不識斷腸味，豈能隨永遠！”
木翁仰眉思，遙想當年事：“
借問是幼嬰，如今何所之？”
阿喬黛眉蹙，淚露潤妙目：“
九蟬抱之去，歸隱鹿宿谷。
自此撫遺孤，十年授學苦。
可憐垂髫兒，師劍及苦讀。
編絕《梅鶴笈》，引劍月下舞。
夜覽太白詩，旦評相如賦。
山門僧九蟬，正乃吾師父。
還俗稱‘愧客’，自愧膽氣怯。
當年七夕夜，君子受困厄。
來者盡高人，一一垂史冊。
脫鞘劍光射，斷臂即濺血。
吾師因之懼，袖手不敢拒。
且愧此事前，徒言豪壯語。
似葉公好龍，龍至卻膽懼。”
陸繼望眼遐，天邊一孤鴉：“
君子之後人，莫非即閣下？”
阿喬獨清影，花落自飄零：“
世人皆醉眠，君子而獨醒。
謂之為‘君子’，可知其姓名？”
三人愁相視，搖頭喟然鳴：“
徒慕其清華，至今不知姓。
君子蔑人間，從不留其名。”
阿喬感寂寥，夜盡將破曉：“
君子籍江東，姓‘嵇’而名‘妙’。
琴聖嵇康后，修逸勝五柳。
可嘆嵇氏脈，零落一旦休。
絕矣《廣陵散》，誰又識風流？”
諸豪俱錯愕，相顧愁撓首。
哀哉嵇萸亡，君子已絕後。
其節見古風，人間誰堪儔？
劍魔欲斷魂，聞此更傷心：“
虎父無犬子，君子有傳人。
今夕偏能遇，此生合無恨。
天涯人去后，擔酒獨悵尋。
從此白石上，無人值對樽。”
阿喬憶年少，往事銷人魂：“
妾從八歲始，投身入師門。
學劍鹿宿谷，綉帕樹下陰。
得與萸師兄，繞梅十多春。
聽雁茅舍濕，未覺秋雨深。
兩小親無間，此意至如今。
那年九月八，菊花重陽近。
一客負劍來，自曰陸劍群。
意欲殺嵇郎，以絕君子根。
吾師擋谷口，橫杖與鬥狠。
廝殺百招后，已見武技遜。
杖勢趨力竭，劍氣已點穴。
吾師撲如獅，不顧劍氣烈。
揮杖砸或砍，出招已喪亂。
決然攻招猛，守勢呈大險。
死戰何惜命，恨不同赴泉。
陸公一引身，飄步輕功展。
繞走圍其轉，疾飛十九圈。
伺隙而突殺，紛點劍氣寒。
吾師欲燈枯，嘔血杖法緩。
久而內傷重，步亂人蹣跚。
陸公稍佇步，倏然一曲劍。
劍曲斜向喉，青芒疾似電。
忽地一物來，直劍擊鍔顫。
虎口幾欲裂，陸公慌退轉。
一人飄然至，敝袍也無冠。
來者乃嵇郎，其時正少年。
恰逢師父險，手彈石粒援。
輕彈以巧勁，四兩撥千斤。
陸公一斜目，飛步揮劍近。
劍拂衣裳冷，殺氣濃如雲。
嵇郎動如龜，微伸打七寸。
手拂其腕處，伸指點‘神門’。
陸公穴被扼，真氣頃而損。
綠劍脫手墜，嵇郎袖略引。
引袖劍入手，一盪如風吟。
平劍而直出，掌心真氣吐。
陸公不及退，劍已至膺處。
青光匝人衣，屈身欲挪步。
劍止芒忽無，刃向險穴處。
劍顫如蛇腹，嵇郎對其訴：‘
我即嵇奴痴，君子乃吾父。
生於七夕夜，如今一窮儒。
吾父因汝亡，嵇某當殺汝。
一雪殺父恥，此為人子事。
人命受於天，貴乎無以值。
嵇某一凡夫，無權主生死。
況久學琴道，解吾父風騷。
冤冤又怨怨，相報何時了？
吾父雖已故，精神當仿效。
臨風懷恕心，不負琴之妙。’
還劍拂己衫，扶師入谷間。
採藥以療傷，無奈脈已斷。
吾師終大限，咽氣於夜半。
骨埋松下岡，哀涕肝腸斷。
明月如有意，見此必損殘。
流水如有意，凝噎十八彎。
霜白似掛孝，風哀如悼言。
欲哭淚已絕，冷雨濕墳前。
鄰墳而貧居，守孝又半年。
一朝飄零去，隱姓半瓢山。
此山何郁蒼，暮靄籠井沿。
東憑清風渡，西望秦月關。
作伴而居此，樹下曰誓言：‘
不離亦不棄，成雙至永遠。’
竹深有木屋，蘚厚聊以宿。
拂曉嵇郎去，擔柴尋賣處。
荷鋤理荒田，搖槳夜擺渡。
而我常繡花，以此換衣布。
挑燈剪鞋樣，織麻續機杼。
飯熟盼人歸，燈盡重添爐。
夜深倦者來，敲門月下屋。
縱是貧如水，也惹仙人妒。
逆風蓑農去，寒徑落葉稀。
靜月冷古渡，雨斜客不歸。
撫琴清風夜，解帶感秋色。
舞劍幽篁里，月光落竹葉。
曲奏《花傷吟》，撫者憔悴損。
彈鋏驚夜梟，揮衣意氣高。
以劍祭父魂，翩然月下蹈。
‘撐傘紅豆下’，此乃第一招。
‘倒影斷橋上’，此乃第二招。
‘孤山殘梅落’，此乃第三招。
‘焦尾論知己’，此乃第四招。
‘七夕玉成珏’，此乃第五招。
‘天涯願流亡’，此乃第六招。
‘何處無相思’，此乃第七招。
七七復七七，此意何時已。
此乃‘相思訣’，收錄劍笈里。
創者為嵇妙，招招為相思。
劍招有時已，相思無絕期。”
木翁籠五指，舉頭已然痴：“
煌煌相思訣，原來緣於此。
君子之劍詣，確非人所及。”
阿喬繼而曰：“久練相思訣，
深慕君子馨，長憶人如月。
君子垓下死，憑誰酹冤魄。
手學其遺篇，應擔報仇業。
當年寒山寺，名門四俠客。
此皆為兇手，一一合誅絕。
嵇郎藝成后，曾上武當闕。
去年霜降時，步踏崑崙雪。
夜深入禪院，單衣過天山。
奈何性優柔，鞘出不忍犯。
徒手而不殺，看劍空嗟嘆。
嵇郎謂吾曰：‘噫吁愁腸盤！
報仇何太難，難於上青天。
武當葵花翁，虛懷標格謙。
道骨如鶴輕，仙風若鳳翩。
相慕已成友，與斟話三天。
同舟揚州城，煮酒卧雪眠。
崑崙蕭傅厭，堪為世大賢。
揮涸千池墨，翻破萬卷簡。
與之論孔儒，鴻學值人羨。
剪燭三更后，未覺臘夜寒。
雙客乃知交，怎可撩刃斬？
少林耄耋僧，面壁唯入定。
叟瘦已無為，何必了其命？
天山陸劍群，然非極惡人。
經年素有名，殺之終不忍。’
萸郎心向善，妾悲亦鼻酸。
私慾孑然去，獨了江湖怨。
今歲夜中秋，林低玉蟾懸。
海棠弱於此，衣上披霜寒。
而我謂之曰：‘嗟乎年復年。
妾本驚京華，幽居色始慚。
瓢無隔夜黍，窗破冬衾單。
着發以荊釵，徒羨雀頭簪。
厭卿本窮儒，囊無沽衣錢。
不食煙火味，袖只琴與劍。
妾已厭瘦梅，張槳欲孤飛。
去去下揚州，春入朱門肥。
瓊釀琉璃盞，珍饈白玉盤。
投壺月下廊，折桂玉鉤欄。
斜樽恐夜短，何苦獨考槃？’
言訖人揮訣，背身淚已顫。
冷訴欲傷人，先傷己腸斷。
離君即天涯，恐見月再圓。
泣涕趁雨飛，誰識妾心違？”
劍魔長悲吟，感遇也傷神：“
我本一碌人，落魄江湖存。
衣舊自縫補，腹飢無人問。
濯足萬里流，滄海醉投樽。
仗劍而獨步，寂寞如孤辰。
嵇兄雖已故，勝我猶三分。
賺盡伊人淚，縱死無遺恨。
徒余我一人，沽名已霜鬢。
明朝何處去？散發欲歸隱。”
奮袂陡長嘯，斜睨天下人。
揚劍而亂髮，跣足作狂吟：“
我欲逍遙匿，月下無歸期。
搖樽過洞庭，槳聲秋天冷。
獨酌無須伴，傲視沙洲淺。
於今作清嘯，此夜人無眠。”
阿喬如無聞，遐思忘所言。
輕煙籠羅袖，落花七八片。
散步不生塵，此應非人間。
沉吟已良久，輕聲乃一嘆：“
花下一訣別，蟲鳴入秋節。
萬里江山秀，一輪明月潔。
明月大如盤，玉光照嵩山。
山半少林寺，鐘聲十八院。
武林執牛耳，名剎青史傳。
禪宗之北斗，武學之泰山。
知茶何處尋？寺中達摩院。
冥思面北壁，打坐年復年。
八月二十五，月黑山間路。
梵音漸無聲，夜深逾牆入。
偏角一殿中，知茶獨入定。
落葉秋夜涼，青燈一老僧。
我以輕步近，拱手而立正：‘
小女嵇喬氏，夜來謁大師。’
老僧驚回首，良久合十指：‘
施主乃何人，緣何夜至此？’
夜風涼如水，我淡然答之：‘
一十九年前，七夕寒山寺。’
老僧遽已愕，起身眺目視：‘
誰主恩與怨，事本定於天。
恩也不須憶，仇厄亦是緣。
老衲為此事，苦參十九年。
前夕終大悟，盡忘昔時怨。’
我怒極反笑：‘大師何逍遙。
不聞人間愁，烹茗昏及曉。
僧雖不思仇，阿喬肚量小。
君子豈罪哉？遠躥亦未老。
身死江南恨，殺仇歸阿喬。
此宵血必濺，何懼第一廟！’
言訖一側手，長劍已出鞘。
青光吐欲飛，斜指達摩背。
老僧乃苦笑：‘施主請試招。’
雙手又合十，入定而長思。
微風燭光搖，僧袍卷一角。
芒鞋忽斜踏，舉手襲奇招。
手勢極飄忽，妙術當自負。
五指驟成抓，倏然入三步。
飄然我身溜，引劍未及出。
立掌作刀鋒，橫切斷其路。
此招乃虛招，本欲先微阻。
未料一掌拂，登砍腕脈處。
僧竟揮不去，手痛而身怵。
爪顫如鶴冷，步跌似虎匐。
何以成名僧，不禁手一拂？
竊疑其詭變，以虛誘人輸。
故而乍發招，乘機掣劍出。
惡龍破雲黑，劍氣抵喉入。
我問知茶曰：‘大師乃名宿，
不堪一掌拂，如是又何故？’
老僧愁滿面，撫膺發浩嘆：‘
全拜君子賜，內功盡消散。
夜旦‘中庭’痛，苦歷十九年。
世間恩或仇，古來固難辨。
釋仇而忘恩，方可參經卷。
貧僧已釋懷，思及無憎怨。
欲渡天下人，盡可棄前嫌。’
我鎖眉復問：‘何又吐此言？’
老僧憶往年，愁容已淡然：‘
姑蘇寒山寺，一十九年前。
老衲及武當，崑崙並天山。
四人齊磨掌，各逞妙技強。
圍攻梅鶴子，一一鎩羽敗。
君子揮指來，點封我任脈。
氣堵‘中庭穴’，內息難流徊。
真氣匯‘鳩尾’，‘神厥’經‘氣海’。
流轉至‘中庭’，氣窒復滯礙。
君子襟懷闊，欲解吾之穴。
穴脈猶未解，與世即永訣。
如此天之下，誰人可解穴？
山中訪高人，松下求隱者。
試后皆搖首，此穴終難解。
君子指法殊，異與百家學。
從此獲劫災，穴封十九載。
藏腑如煉獄，真氣為之礙。
‘中庭’痛如割，內傷使人哀。
如宿病不愈，似頑疾難拒。
一朝乃大悟，自散內功去。
修為幾十載，廢失於一夕。
自此成凡人，手無縛雞力。
真氣無所剩，傷穴方始愈。’
舉頭瞭窗外，啟齒吟偈語：‘
生滅皆一夢，夢醒本無垢。
愛憎亦如是，其實無掛礙。’
聞此我已愁，入憶沉吟久。
山門叟已恙，血仇當報否？
驚忽一瞥冷，手捺劍光流：‘
冤魂蘊於刃，仇債卻難勾。’
揮鍔人已進，僧步踏斜走。
劍引相思訣，險招猶錦繡。
姿如孔雀美，肝膽毒似鳩。
我袂蹁躚里，一劍已點喉。
血染青袍赤，僧仆達摩后。
袖劍欲遠竄，一念忽來轉。
提劍作狼毫，划字東牆間：‘
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
妙哉相思訣，魂斷在天涯。’
塗血祭古者，古廟冷秋色。
故人不復歸，唯聞木葉落。
所謂‘多情鬼’，梅鶴君子也。
壁上留此名，慰其冤魂咽。
今以其遺技，為其消冤業。
得其英靈佑，老僧已伏決。
一人獨出寺，古道瘦馬嗟。
中原恰秋雨，連夜去西域。
月夜臨懸崖，大雪封天地。
天山何雄奇，殘月掛峨壁。
入煙三百尺，橫歷八萬里。
千仞驚天勢，連峰危然屹。
此為天下險，削峰猶峻立。
登高崑崙岡，人間正重陽。
滿插茱萸人，獨我又惆悵。
肩風而袖月，昨夜上武當。
煙鎖天柱翠，月籠古松茫。
解劍池畔呆，磨針井裏惘。
坐聞清風過，散發明月光。
三地如重遊，鬱結愁滿腸。
夜深殺人後，塗血留墨香。
或於險壁間，或於院牆上。
寥寥二十言，迴腸幾多傷。
以此示人間，血債必血償。
天山冰壁下，崑崙一線峽。
武當山牆根，皆題是詩話：‘
嵇氏多情鬼，殺人此壁下。
妙哉相思訣，魂斷在天涯。’”
木翁久不語，頹色愧向低：“
壁見‘嵇氏鬼’，疑是嵇萸題。
況乃相思訣，嵇萸成名技。
冥冥有天意，造化使人愚。
而今劍仙去，並非吾本意。”
悟轉忽一愕，乃問阿喬曰：“
吾弟葵花翁，如今已耄耋。
武學臻化境，功純入青色。
草木可為刃，一扇揮自若。
武當太極劍，不輸相思訣。
而君方妙齡，修為必欠缺。
何以勝吾弟，使之劍下折？”
劍魔一揖答：“木翁不必訝，
武當葵花仙，乃喪我劍下。”
木翁頷首曰：“原來乃如此。”
劍魔忽一怔，悟徹其中事：“
武當神技殊，阿喬難勝之。
此仇不可泯，與我遂結誓。
結誓為夫妻，同飛而比翅。
藉以我之劍，一殺武當士。
竟爾緣此故，下嫁獨孤氏。
枉我自多情，空惹一世痴。”
阿喬深歉然，負荊劍魔前：“
阿喬無奈處，還望公子恕。”
劍魔突苦笑，仰天長哀呼：“
消得伊人愁，在下寧入墓。
縱死不足惜，況殺一人乎！”
忽聞腳步沉，依約踏歌音。
人步漸漸近，漸近漸長吟：“
沽酒趁煙雨，青旗杏花村。
一瓢誰與歸？月下有故人。”
人猶未至此，酒香已飄近。
劍魔一揮袂，嗅之略揚眉：“
泉城‘落仙酒’，大約似此味。
窖藏十三年，飄香引人醉。”
夭夭海棠間，一人輕影轉。
肩上橫擔酒，前後各一壇。
長衫如月白，俊貌似玉妍。
正乃飄零人，衛鷲一孤魂。
沽酒而來此，欲邀嵇萸飲。
忽然步踉蹌，失意而欲狂。
竹擔滑肩墜，壇碎酒溢香。
一樹海棠下，嵇萸靜靜躺。
其魂已去遠，飄蕩混沌間。
或徊海棠里，或歸半瓢山。
或拘幽冥界，或遊離恨天。
或化成清風，或化作閃電。
抑或如燈滅，人死六魄散。
衛鷲忽清嘯，舉手問青天：“
其魂何處尋，青暝或黃泉？”
無人解此問，淋浪淚沾襟。
悄立於花海，憂極已失魂。
夜色忽凝紫，灼灼天石隕。
疑是群仙涕，流星宛如雨。
亦如千鳳涅，同悲竟此夕。
身滅宿命思，人生本戲子。
十年入戲深，手邊人卻失。
人去千年後，我獨悵無語。
袖筆吟長詩，題之懸崖壁。
此夕又月圓，詩止留一半。
詩成恐淚落，人瘦詩未完。
花間煮酒待，憶人抱琴來。
窮夜以讀書，儒袍兼緩帶。
一曲《花傷吟》，幾人是知音？
瀝血而題壁，吟詩以斷魂。
緝商及綴羽，抱琴歸山深。
月升我已去，有意花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