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無邊無際的早晨(3)
五十六
這陣子,余來鎖正忙着呢!人家參加了全國農民詩歌大賽,得了個二等獎。接到通知,余來鎖高興壞了,立馬在微信公眾號上展示了領獎通知,村民們都樂了。都留言,有的說,余書記寫了一輩子詩,這回熬出頭了。有的說,書記得獎了,還能在白羊峪待得住嗎?還不調省城,調北京的?“白腿兒”風光了,成了大城市人了!有的說,書記當了大詩人,還能要“白腿兒”?還不找城裏的小姑娘?“白腿兒”見了留言,生氣了,也寫了一句:“俺是他的影子,想甩也甩不掉。”你看,人家自信啊!為了“白腿兒”,余來鎖苦等了多少年啊!這天,余來鎖領獎去了,在哪兒,西北的一個鎮子。不是說全國農民詩歌大賽嗎?不是首都北京舉辦的?人家鎮子為了知名度,搞的活動。二等獎,獎金一萬塊,不算少,關鍵是人家管吃管住管玩兒,通知上寫得明明白白的。過了幾天,余來鎖回來了。走前,早就許願了,用一萬塊請鄉親們吃飯。這下,家家都來人了,都到了“白腿兒”家的飯店。余來鎖在院子裏擺了幾桌,開了一壇酒,有四五斤,喝,上頭啊!都喝倒了。余來鎖跟范少山說:“這酒就是獎品。不是一萬塊錢嗎?換成酒了,就是一萬塊錢的酒。敢情大獎賽是一家酒廠贊助的。”余來鎖坐了火車坐汽車,下了汽車坐三輪,下了三輪坐驢車,下了驢車又走了三里的羊腸小道,趕到了領獎地點,一個小山村。人家主辦方說了,農民詩歌大賽,就得在農村發獎。後來拿出車票報銷時,人家就給報銷火車票,汽車、三輪車、驢車都免了。一開始的時候,余來鎖還想能不能不去領獎,讓主辦方把一萬塊錢寄過來。如今想來讓人家咋寄,給你寄一壇酒?這回請客,人們都說余書記不夠意思,一萬塊錢呢!不上茅台也得上五糧液吧,不知從哪兒弄了一壇散白酒,喝得人吐的吐,倒的倒,你說這叫辦的啥事兒啊!你讓余來鎖咋說?有苦說不出啊!
不過,也算沒白去。這一趟,余來鎖認識了一個大詩人,野草。野草過去也是農民,寫詩,每一首的頭一句都是“啊!”人家啊着啊着,就往上走了,進了省作協了。野草在余來鎖眼裏,如雷貫耳啊!有段時間,蹲在茅廁里就背野草的詩歌,啊!立馬就不便秘了。野草最近忙啥?組織“中國農民詩人叢書”呢!一聽這個,余來鎖心跳了,把帶來的金穀子小米,幾個金蘋果都給了野草。野草高興,不過對蘋果不大感興趣,嫌少,嫌個小。余來鎖說:“這可是中國第一個永不腐爛的蘋果,每個賣五十塊。”這一說,野草激動了,“啊!啊!”了兩聲,余來鎖的肛門動了兩動。野草順手就把一個蘋果給了身邊的年輕女詩人,說:“聽到沒有,中國第一,就像我的心。”余來鎖就跟野草說了自己也想出詩集的事兒,野草說:“沒問題!有錢就行!對了,你一個蘋果就賣五十塊,能沒錢嗎?余來鎖,你就是這部叢書的第一本,打頭陣!”這話硬啊!余來鎖的心裏裝了小白兔,又蹦又跳的。回來后,余來鎖就操持出詩集的事兒,跟“白腿兒”一說錢的事兒,白腿兒痛快答應了。“白腿兒”雖說不懂詩,可懂余來鎖,知道這些年,為了寫詩不易,老想着出詩集。上回,還被人家騙走了兩三千。“白腿兒”說:“這回咱可得找准嘍!”余來鎖說:“差不了,大詩人野草組織的。俺查了,正經出版社。差不了。”多少錢?審稿費、書號費、印刷費加起來五萬塊。一聽這事兒,范少山高興了,因為余來鎖答應過,拿他的幾句詩作序的。范少山說:“你說的序,俺重新潤色潤色。兩句詩哪像序呀?俺重新寫。”余來鎖說:“序?啥序?”范少山說:“你不是說讓俺給你書作序嗎?”余來鎖說:“這事兒啊?人家野草說官員作序,起碼副部級。問俺請的哪一級?俺說是村長。野草說開啥玩笑!請著名詩人給你作序,再加五千。俺就告訴人家,不要序了。”范少山有點失落,說:“鬧半天,花了錢,你也說了不算啊!”“白腿兒”在邊上一聽,說:“這序一準要作。俺花了!”你聽聽“白腿兒”這口氣,財大氣粗啊!這飯店開的,賺翻了。余來鎖給野草打電話,說是請著名詩人作序。“白腿兒”一把奪下電話,說:“野草,這本書,就請俺們村長作序,俺願意加錢。要不然,俺們不出了!”“白腿兒”啪地撂了電話。“白腿兒”說:“啥野草,都是餵驢的貨!”又對范少山說,“少山,俺不懂啥序不序的,俺就知道你和來鎖親如兄弟,對俺兩口子好!你不作序誰作序?”范少山說:“嫂子,俺就是湊熱鬧,作啥序呀?會寫啥?”沒想到,野草把電話打過來了,答應村長作序,還說村長作序有意義。他還說,這套農民詩人叢書,每本書的作者,都是當地村長作序,有意義,有味道。范少山為余來鎖的詩集寫了序,是這樣的:“他來自燕山,他來自白羊峪,他是農民,是黨支部書記,是村醫,更是詩人!他叫余來鎖,一個淳樸的名字,一個淳樸的人。他的臉龐像山裏的石頭,他的身體像山裏的樹,他的心卻像金子那樣璀璨,像絲綢那樣柔軟。他的詩是寫農民的,是寫給農民的。他的詩,是拿着一根筆寫的,更是捧着一顆心寫的!”
白羊峪的北山腳下,是一段古長城,已經近千年了。這段長城,已經毀得差不多了。范老井告訴范少山:“長城這些年遭殃了,如今看着心疼啊。記得學大寨那年份,村裡開發荒坡,修梯田,村民們就把城磚拆了,運回家蓋豬圈,砌圍牆。俺和你爹都拆過,也不知道違法,這是頭一回。第二回呢,唐山地震那年份,村裡發了一場山洪,人們又是砌牆、壘豬圈。家家住的房子呢,都是石頭的,結實。就是豬圈、圍牆、牲口棚長城磚多。想想當年,俺和你爹去扒城磚的事兒,心裏頭後悔着呢!第三回呢!鬧市場了。有人偷偷拆磚,跑到城裏去賣,賣給城裏人,賣給外國人。那時候,夜裏還能聽到撬城磚的聲音,天亮了出去一看,一段城牆被人撬倒了,城磚也被人連夜運走了。二槐他爹餘慶余是個活躍分子,偷了不少磚,也換了不少錢。這第三回,就沒俺和你爹啥事兒了,咱不賺那昧心錢。”
“後來呢,上面不住地宣傳,村裡人也懂法了,拆城磚的少了。這些年,不光村裡人不拆城磚了,看見有人拆,還管呢!就跟拆自家房子似的。前幾年俺扛着槍,常去長城轉悠,偷磚的一看扛槍的來了,放下磚就跑,呵呵。”自打范少山回了白羊峪,就當上了長城保護的宣傳員。不光在村裡宣傳,也在長城上豎上了各種宣傳保護標誌。如今,長城成了白羊峪的旅遊景點,常有遊客拆磚帶走,拿回家“鎮邪”。他在景區豎起了報警電話,不讓遊客拿走長城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范少山常常走在村街上,看那些城磚修的院牆,壘的豬圈,蓋的牲口棚。有多少長城磚啊!起碼幾萬塊磚啊!他想,能不能把這些資源開發出來,對破損的長城進行修復。對白羊峪人過去犯下的錯誤進行彌補,為保護長城盡一份責任,盡一份力。范少山找余來鎖商量長城磚的事兒。余來鎖說:“你要拆人家牆,扒人家磚,人家能幹嗎?還不找你拚命?”范少山說:“可咱欠城磚的債,咱得還啊!”余來鎖說:“這話在理。可咱得想個辦法。是用新磚換城磚,還是給人家一定的補償?這些都得開會研究。對了,如果決定拆,俺頭一個把俺家院牆拆了。”范少山老想着拆磚還債的事兒,頭一步咋走,想來想去,還得找專家,讓人家出個主意。縣文物局的來了,范少山帶着各家各戶看,拍了好多照片。說要反映上去,聽上面的決策。文物局的走了,餘慶余帶三四個人來了。聽說村裏頭要拆城磚,二槐動了心思,上了網,查了查,不得了,就立馬告訴爹餘慶余到村裏頭討說法。他自己個為啥不來呢?他不是前些個日子開農家樂,矇騙遊客被罰了,在村裏頭形象不好,怕范少山訓他嗎?老爹餘慶余就不一樣了,在村裏頭看着果園呢!也算有頭有臉的,在范少山眼裏頭有位置。就把城磚能賣錢的事兒告訴了老爹,叫他到村裏頭找范少山,咋找呢,帶上人找,要錢。可找來找去,只有三四個人,二槐人緣差。咋說呢?不能軟,軟了,不管用。口氣要硬。這回,在村委會,餘慶余叫板了,說俺家的院牆不能拆!為啥不能拆?“俺家的院牆四千多塊磚,一塊長城磚國際市場價八十美元,多錢?二百多萬!要拆也中,先把錢給了!”後邊的人也跟着吵吵嚷嚷。一句話,不能拆,拆也好,錢拿來!范少山火了,一拍桌子:“胡說八道!餘慶余,是誰告訴你的?二槐吧?八十美元一塊城磚,那俺們白羊峪村都發了,誰家沒有幾塊長城磚啊?可問題是,這些城磚是你家的嗎?那是國家的東西,是文物!那些個磚在長城上待得好好的,是飛到你家的?那是偷來的!對於這些個長城磚,你心裏頭應該有負罪感!你倒好,還想賣美元,你賣一塊試試,那叫倒賣文物,俺報警立馬抓你!偷的東西,還想着趾高氣揚地賣個好價錢,你們是咋想的?”這一說,餘慶余後面的幾個人,悄悄退了。餘慶余站在那兒,腿直哆嗦。范少山過去扶着餘慶余在沙發上坐下,又倒了杯茶,放在茶几上,范少山說:“大叔,原諒俺對你發脾氣了。可你想想,你這樣做,不是要挾村委會嗎?拆磚的事兒村裡還沒決定,國家也沒逼着咱拆,是咱覺得過去錯了,對不住長城啊!大叔,長城是國家的,每塊磚也是國家的。就算拆了,這些磚也是還到長城去,村上也不白拆你。”餘慶余說:“少山,你對俺好啊,俺是一時糊塗啊。俺是被二槐那個狗日的騙了。這個王八蛋!俺咋養了這麼個兒子!”餘慶余跺跺腳,走了。回到家,餘慶余掄起棒子,追着二槐滿院打,“狗日的,你給你爹挖坑啊!”還有幾桌遊客正吃飯呢!遊客樂了,鄉村打架的,平日難得一見,紛紛拍照,錄像。好不熱鬧,二槐挨了幾下,跪下連連求饒。有的遊客以為是節目,都說表演真實,打是真打。表示,下回還來這家農家樂吃飯。
縣文物局來人了,帶來了省文物局的答覆:“建議保持白羊峪現有的長城資源和長城文化,不贊同將長城磚拆除后重建長城。因為那樣會對本來脆弱的長城磚進行二次破壞,同時還可能對長城遺址造成損害。像白羊峪這樣的‘長城村’代表了一個時代,代表了長城文化,應該保持這樣的原貌留給後人,警示後人。”這就是說,長城磚不必拆了,保持原貌,白羊峪這也是長城的一部分。范少山將答覆發到了白羊峪微信公眾號。大夥留言,都說有愧,對不起長城。范少山提議,村兩委班子商量通過,在村頭立碑——“知恥碑”!碑文由余來鎖撰寫:“過去,我們大錯鑄成,拆長城磚砌畜圈壘牆院,國寶當做自家物,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而今,我們幡然醒悟,迷途知返。為了被我們拆走的長城城磚,立下此碑,刻上心中的痛,以明恥辱,警後世。白羊峪村村民2016年10月26日”。知恥碑的矗立,再次教育了每一個村民,也給了遊客警示。遊客來到這兒,拍照留念。
這天,杏兒帶著兒子范明來了。范明已經五歲了,聰敏可愛,到了白羊峪,自己跑去了村訓碑,朗誦起了《白羊峪村訓》。他不識幾個字,碑文更是不認得,村訓是媽媽教的。
范少山站在銀杏樹下,范明張着胳膊朝着父親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