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間煙火
“我不在的這些年,那幾個身在天墓的高位神活躍嘛?”於星朗隨性的坐在城頭的女牆上,遠處的還沒有完全被風化的巨大神骸,正是當年他離開點將城前最後一戰的遺迹,他與沉默男子聯手打碎了數個高位神的神格,連赤足道袍像的雙眼也是當時從一位高位神身上奪下來的。
至於代價,沉默男子身上那個永世不可卸甲的符籙甲胄就是最好的詮釋,那副甲胄之下覆蓋的是一具世上最孱弱武神軀體,一旦離開那符籙甲胄,沉默男子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來都是奢望,但是只要男子不卸甲,他就仍然有抗衡高位神的資本。
而於新郎則是境界一跌再跌,堪堪保留住一個四面漏風的金丹,兩人被當時的老城主傾盡資源,硬是從瀕死的狀態下拉了回來。
當時於新郎封號的時候就已經被認為再難踏上城頭,再難踏上點將城以北的戰場,封號也不過是當時城主府安撫人心的舉措,點將城太需要一個英雄了,哪怕這個英雄以後再也無法踏入那座戰場,只要他還活着就好。
“聞仲蘇醒了,前段時間我還和他交過兩次手,似乎這麼多年他的力量都沒能回到巔峰,至於其它的高位神就沒有怎麼現身。”紫氅男子伸出右手,將掌心攤開,一道雷電灼傷疤痕幾乎佈滿了他的手掌。
於星朗瞥了一眼他掌心的疤痕,點了點頭說道:“看來當時我沒猜錯,單單是打碎神格不足以傷到他們的根本,所以我拚命在他們神格破碎的時候,剝離了一小部分他們的神格碎片,尤其是聞仲,他幾乎被我剝離了一半的神格,這些年來他怎麼藉助香火與神性修補自身都無濟於事,只能被迫從長眠中蘇醒。”。
“包括他的?”男子指了指自己的雙目,聞仲空洞的眼眶讓他印象頗深,多年來的交手,已經讓他們變成了最了解彼此的敵人,幾乎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彼此的狀態。
“即便如此,他也還是站在飛升境最巔峰的一批存在,不過就按現在他神格破損的程度,差不多也就是個中位神,一旦雷部有神靈的實力足夠強悍,擊敗他,那麼高位神就要換一換人選了。”於星朗細細的咀嚼着男子帶來的所有消息。
相對於是個修士就能掰着手指細數的五位至高神祗,十二位高位神的身份相對來講就更加神秘,有新神祗晉陞,自然也有舊神祗跌出去,跌出十二高位神的神祗還是會保存高位神的大部分權能,所謂的十二高位神並不是只有十二位,根據於星朗記憶中的零散篇幅,最起碼還有六位被擠出十二高位神的神祗。
“所幸天墓之中一直都沒有排名前六的高位神存在的跡象,尤其是排名前三的高位神,他們已經有能力替補至高神的神祗之位,差的不過是一個神格,要不然就算是點將城也守不住。”年輕男子同樣躍上城牆,在於星朗身邊的女牆坐下。
姜寒山則尷尬的坐在地上,大氣不敢喘,在那個和於星朗交談的男子身上,姜寒山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似乎只要自己敢有所異動,下一秒對方就能擰掉自己的腦袋。
於星朗已經將他帶入點將城,根據兩人在趕路得時候談判的條件,姜寒山只要不試圖逃出點將城的控制範圍,他就是完全自由的,於星朗更是根本繼續控制他的意思。
像是感受到姜寒山的目光,於星朗回頭對着一臉糾結的姜寒山說道:“想走就走,點將城有一個好處,既人間最大的修羅場,也是人間最大的銷金窟,只要你出的起價錢,讓飛升境大修士給你當護衛都可以,”甚至不忘打趣身邊的男子道:“只要價錢合適,你甚至可以請我身邊這位天下唯三的武神當打手,他的名字叫楊燭,在這點將城可是響噹噹的人物。”。
“希望你遵守承諾。”姜寒山暗自壯了壯膽,一躍而起,頭朝下跌落城頭,身上咫尺物中一截破損的長劍飛掠而出接住了他,很快逃離了於星朗的視線範圍。
楊燭並未回頭看姜寒山,區區仙人境修士,實在不值得他關注,單單是城中的飛升境修士的數量,就能佔去天下半數,即便這樣,點將城也未曾亂過。
“好了,人走了,用不着硬撐了。”於星朗隨手將城頭的景象隱匿起來,對着臉色已經明顯蒼白的楊燭說道,並且將一張雲榻丟在楊燭身旁。
“嗯。”楊燭點了點頭,輕輕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緩緩挪上雲榻,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拖着這副病弱殘軀在城頭駐守十餘載並不好過,每個動作都像把原先破碎過的身軀打碎再拼接,如果沒有身上那件來歷不明的符甲支撐,大概楊燭此時已經躺在女牆之上了。
“還有救嘛?”楊燭看着眼前於星朗為自己號着脈,神色嚴峻,結果即便於星朗不說,也是可以猜到一個大概的。“王八蛋,老子讓你別逞能,你偏偏還要作死迎戰聞仲,嫌死的慢了是不是?”於星朗罵罵咧咧的收回自己號脈的手,“城裏的飛升境都死光了嘛?”城頭上既然沒人,也就不再估計兄弟的臉面了。
“清旭的事情我放不下。”聽到這話於星朗怔怔的看了眼前的面孔很久,似乎和多年前已經死於城外的某人的臉龐逐漸重合,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只是說道:“你們越來越像了。”。
天邊大日歸墟,一層層濃郁的紅色在天邊蕩漾,又像回到了當年,只是當年城外的戰場上逃竄三人狼狽的像狗,現在留在城頭的兩人兇殘的像獅子。
楊燭躺在雲榻上沉沉睡去,點將城頭上緊繃十數年的神經終於得以放鬆,於星朗看着漆黑的夜幕逐漸從東邊蔓延過來,繁星滿天,點將城內也開始燈火通明,成為照亮極北孤寒之地唯一的明燈,掐算着日子,今天剛好進入極晝,往後的三個月裏點將城都不會見到一點陽光,飛升境修士則會輪流施展種種不可思議的大神通,每天為點將城照亮天空五個時辰。
半夜,一道隱蔽的弧線劃過點將城外的天空,悄無聲息,似乎連於星朗也在低頭假寐,未曾察覺。
“昨晚怎麼樣?”楊燭從夢中醒來,這是十多年來他睡得最安穩的一覺,“遍觀一城人心,像神明者多於像人的。”於星朗亦是從假寐中醒來,“多年前不就如此?”楊燭躍下女牆,在城頭站定,伸了個懶腰。
“只是現在多的讓人心悸。”於星朗並不認同,作為更接近神靈的存在,他與神性確實更加大道相親,正是這種大道相親讓他對人性和神性的博弈更為敏感,點將城還是那座點將城,只是城中人少了太多的人味,哪怕夜晚依舊喧鬧,白天依舊祥和。
這麼多年來,點將城的駐守從目前來看,確實是勝了神靈,但是從更長遠的目標來講,神靈贏了,贏了不止一籌,幾萬年來,神明從未成功的攻破點將城的駐守,但是潛移默化之下,城中修士在蠻長的歲月里,一點一點的被神性侵蝕,現在駐守城中的人還是人,以後呢?會不會在某一刻就打破那個平衡?一城生靈傾刻間淪為神靈的傀儡,。
五百里點將城,囊括天下近半的飛升境修士,以及數不清的更低境界的修士,明裡暗裏超過一掌之數的十四境修士在這種情況的圍殺下救人都十分困難,螞蟻多了,真的可以咬死象。
“城中人都被神性侵蝕的極其嚴重,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所以點將城一般不會允許城中人踏出點將城半步,唯有像你們這種積攢了足夠的業力人才被允許離開點將城,因為你們已經被神性拋棄。”楊燭早就習慣了這種感覺,哪怕已經是踏足純粹武夫的巔峰,再向前半步的可能也無,對於神性的侵蝕還是無能為力。
“武神和十四境修士只要遠離天墓的範圍,還是可以抵禦神性侵蝕的!”於星朗收起了某種隱蔽氣息的法門,漫天的純粹神性像是受到漩渦的吸引,猶如長鯨吸水,悉數被於星朗吞下,比起神靈吸收純粹神性的速度還要驚人,為城頭短暫的清理出一片所謂的不塵之地,但是只要於星朗停下,很快,遍佈這座城池的神性氣息就會再次盤踞城頭。
於星朗的境界此時也水漲船高,氣府中流淌的靈氣逐漸豐沛,元嬰入玉璞,水到渠成,毫無阻礙,一雙眼眸中金光燦然。“果然,你比我更像神靈。”楊燭大口的呼吸着難得清新空氣,開始延着城頭緩緩走樁,心神沉入體內,駕馭着一陰一陽兩條真氣火龍在體內巡狩。
這兩條火龍是楊燭踏足武神境的最大機緣,也正是因為這兩條真氣火龍的巡狩,維持了楊燭的境界不跌,靠着武神的境界才能彌補自己身上幾乎不可治癒的傷勢,雖然不知道於星朗與另一位素不相識的武神的機緣究竟是什麼,但是想來應該是各有不同。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放棄大將軍的職位,再斬殺一位高位神神靈,討個封號,趁早離開這個鬼地方吧。”於星朗在空中學着楊燭的樣子開始走樁,反正雜家的直指鏡心是祖傳的本事,不用白不用。
“可以,不過你得先幫我殺了聞仲!”楊燭逐漸加快走樁的速度,手上也開始不斷的變換拳招,虎虎生風,有本事偷學一位武神的立身之本的拳腳架勢的,也就只有另一位武神了,就算是止境武夫,在不了解一位武神的拳理與拳意時,貿然學習那位武神的拳架,唯一的結果只會是被那拳架中的意思壓垮自身。
“聞仲遲早要殺,但是我更擔心你的身體撐不到那一天,九成神性,一成人性,現在只要你卸下這一身符甲,立刻就會形銷骨立,轉化成新的神靈,你覺得到時候我究竟該幫你,還是殺你呢?”於星朗拳架學的有模有樣,一點避諱的意思也沒有,都是自家兄弟,避諱個鎚兒?
“一旦我形銷骨立,化為神靈,鐵定是要補入十二高位神的,一步登天,直接擠下某個前六的倒霉蛋也不是沒有可能,到時候你真的殺的了我嘛?”楊燭收勢,兩條真氣火龍回歸原有的路線,輕輕的吐出肺腑中的濁氣。
他們都很清楚神靈究竟有多難殺,在這種神性極度富集的環境下中位神以上的存在幾乎是不可滅殺的,尤其是高位神,他們聯手拼了半條命才只是搞的幾位高位神重傷,於星朗自己滅殺了一位新晉的高位神,之後的後遺症也讓其他人認為他在也上不了戰場。
“人不能殺死神明,那神明呢?”於星朗笑容滿面,但是雙眸冰冷,他體內的人性並非是他自己保留的,而是於新郎給他的一個牽制,只要保留這部分人性,他就永遠不是絕對的自由的,所以現在的他對人再不屑,也還是一個“人”。
只要達成某種條件,於星朗就可以剝離出這紮根在自己身上的部分人性,只要剝離出自己身上最後一條那縷人性,以後就是天高任鳥飛的大好局面。根據於新郎留下的線索,於星朗猜測這個大概就是某種不可抗拒的威脅,或者眼前人的生死。
“其實你也不用演了,其實挺累的,你不是他,雖然你們彼此很像,但是他絕對不會開口讓我離開點將城,這是我的底限。”楊燭背對着於星朗一步步的走到城牆內側,一躍而下,於星朗同樣跟着他躍下,兩人一前一後自由落體,於星朗饒有興趣的問道:“那為何你昨晚敢在我身邊睡覺?不怕我順手宰了你?”。
“十多年沒睡過安穩覺了,抓住個機會不好好睡一覺都感覺對不起自己。”楊燭一臉洒脫的神色,於星朗盯着他的臉,希望看到一絲后怕,結果卻讓他十分失望,楊燭是真的沒拿自己的命當回事。
“過早了,怎麼,看在你幫我守了一夜城牆的份上,我請你吃頓好的?”楊燭懶洋洋的御風止住下墜之勢,落入一個緊挨城牆的院落中,於星朗緊隨其後,聽到楊燭的話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說道:“好啊。”。
“跟我來。”楊燭走出院門,一頭鑽入狹窄的巷子裏,雖然巷子幽深,但是並不缺少人氣。白天的天上雖然懸着的是假的太陽,一點都不耽誤一幫老翁曬太陽打瞌睡的習慣,也有人家剛剛升起裊裊炊煙,三兩孩童圍在一棵老樹下看着捕來的蟲子打架,時不時就會有大人罵罵咧咧的喊自家孩子回家吃早飯,然後這個孩子就會在夥伴們擠眉弄眼的嘲笑下被拎着耳朵提走。
巷子盡頭豁然開朗,這是點將城的一條主路,此時街角的一家小攤位已經擠滿了人,竟然有種人滿為患的感覺,走到近處,確實也是人滿為患,沿街擺出的一遛桌子幾乎都被佔滿。
老闆是一個神色木訥的中年男人,不算高大,有些鬍子拉碴,給人一種精瘦的感覺,面前擺着一口大油鍋,身側是一個不寬敞的案板。男人在案板上嫻熟的切好面坯,兩兩擰好,拎起來抻長再下入油鍋,面坯下入油鍋很快就膨脹漂起,男人用特製的長筷子給油條翻個個,不多時便兩面金黃,用笊籬撈起控油的時候啪啪炸響的油泡聲已經讓人食指大動。
“老孫大哥,兩個人的油條,再讓嫂子給我們弄兩碗豆腐腦。”楊燭眼疾手快,趁着一桌人剛吃完飯,趕忙拉着於星朗過去,然後就是嫻熟的一通收拾,趁着收拾的空擋對着忙的不亦樂乎的老闆喊道。“好嘞!老婆,先給小楊盛兩碗豆腐腦!”老闆頭也不抬的回應到,手下動作俞加麻利。
不多時,一個矮胖和藹的中年婦人就端來了兩碗豆腐腦,大白粗瓷碗盛的滿滿當當,鹵子澆的也是格外多,笑眯眯的對着於星朗說道:“小夥子,跟着小楊來吃你可賺大了,其他人我都不捨得給盛這麼多豆腐腦呢!多吃點,不夠的話,喊嫂子再給你盛,多好的俊後生啊!”。
“誒,謝謝嫂子。”於星朗笑着接過婦人端來的的豆腐腦,頗為嘴甜的喊了聲嫂子,逗的婦人笑盈盈的離開了。豆腐腦入口,於星朗微微皺眉,不過眉頭還是很快舒展開了,有些咸。
坐在對面的楊燭的吃相讓他有點震驚,似乎他根本嘗不到鹹味,那麼大一碗豆腐腦從端來不到一分鐘,已經下去將近一半。這時,油條也好了,兩個人的油條擺在一個竹篩裏面,摞起一個小山尖,婦人替他們端來,看着楊燭碗裏下去一半的豆腐腦,臉上笑意又深了幾分。
油條出乎意料的好吃,入口酥脆,回味的香味十分醇厚,還沒有什麼異味,配着這個油條,似乎豆腐腦也沒有這麼難以下咽了,不多時,小山似的油條就被二人消滅的一乾二淨,最後楊燭甚至還意猶未盡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頭。
人間煙火與食色,最是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