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達奚莊園
“居然是這裏!”
守約跟着玉仔,來到了流沙鎮左近最大的一個莊園。
他們穿着罩帽,帶着面巾,遮擋白日戈壁刺眼的陽光,花木蘭背負着那把巨大重劍,趴在丘陵的隱蔽處,窺視着這座佔地數十畝的莊園。
玉仔蹦蹦跳跳的指着遠處的莊園,扯眉拉眼,張牙舞爪的做出一臉兇相,似乎在控訴着莊園中的某人,這個玉石小生靈甚至還抓起地上的沙子,一把一把的朝着空中潑灑,口中咿咿呀呀的叫着,坐着施法的手勢。
守約明白了它的意思,臉色一沉,握緊了手裏的狙擊槍。
“果然。那個喚沙師就在裏面……”
“別衝動,先摸清楚情況……”花木蘭按住守約的肩頭,低聲道:“白天太顯眼,等到晚上在行事。“
兩人退了下來,花木蘭找了一處隱蔽的地方開始準備晚上的行動,她利用剛剛觀察那座莊園的記憶,用沙土堆成了一個簡陋的沙盤,將大部分地形和房屋都做了出來,守約則在一旁補充細節。
花木蘭發現守約的確是一個好斥候,他注意到的細節比旁人更加豐富,甚至整個沙盤的光影變化,各種暗哨明哨的位置,都在他的觀察之中。
甚至一部分看不到的情況,也能根據蛛絲馬跡,進行補充。
“莊園的地下,有面積很大的密室。”守約在沙盤上畫了一個快要囊括整個莊園的圈子,示意地宮的範圍。“我們觀察不到地下的情況,一旦進入,會很被動。”
“你是怎麼判斷出來的?”
花木蘭聽到地底密室就感覺有點頭疼,在空曠處她無所畏懼,但要是被引到空間狹小之地,就算她武藝再好,也擋不住人家精心佈置的陷阱。
上次在貨倉的密室之中,若不是兩人同心協力各施所能,她差點就着了人家的道。
“老爹教過我一些斥候的東西,這裏的建築格局就有問題……”
守約抓了一把身邊的沙子,輕輕一握,沙子就從指縫間流出:“流沙鎮土質沙化,地下開掘的空間很容易垮塌,所以連酒館的地窖都是往下挖了一層,重新鋪墊地基時留下的空間。而這座莊園的建築呈現口袋形,這種佈局在雲中很少見。口袋的中間,應該就是密室的主體。”
“還有我觀察到了一些應該是暗渠的排水口。流沙鎮這鬼地方,十年下不了一場雨。平常的莊園怎麼會做防水?”
花木蘭恍然點頭:“除非地下有地宮,而且土質沙化,很容易坍塌。”
“這座莊園是流沙鎮的大商人達奚的住所。”守約低聲道:“之前我們去過的那座貨棧也是達奚商會的產業。達奚應該跟秘玉會應該脫離不了干係。”
“他長什麼模樣?”花木蘭從身後掏出一張筆,拉開筆桿的機關,展開是一張描繪了雲中和河洛人的五官各種形狀的素描,想要守約辨認。
守約卻搖頭道:“此人深居簡出,和老爹有一些生意上的來往,經常雇傭獵人為他辦事。但自己很少拋頭露面,我認識的獵人中,應該只有老爹見過他。”
“達奚商會做的是什麼生意?”花木蘭仔細的收集相關的情報。
“將雲中的香料、寶石販向河洛,從長安販賣茶葉、絲綢和機關物運往雲中……不過他們的生意可能不簡單,那本賬簿之上記載了一些關於達奚商會的任務。”
守約從懷裏掏出賬簿:“委託人達奚商會。任務——押送一批貨物,要求三個獵人,時間十五天……這種任務不少,但達奚這樣的大商會,完全可以組成上百的機關駝隊進行貿易。十五天時間,只夠押送到長城外的都護府。所以這種小批量的貨物,很可能是違禁品……”
花木蘭神色凝重,壓低聲音道:“你是說——走私?”
“是的。分散式,小批量,多頻次的運出長城,用的應該是一些小商隊的名號和旗號。這樣就算被長城守衛軍抓住,也能隨時棄尾逃生。都護府內應該有一條,甚至幾條穩定的運輸路線。”
花木蘭神色陰沉,一拳砸在了身邊:“難怪我們抓獲的都是些小魚小蝦,都護府那邊長期孤懸在外,可能已經被腐蝕了。”
“這麼說,達奚商會很有可能是走私案的幕後主使。那麼,黑袍喚沙師是不是就是那個大商人達奚?”花木蘭不敢確定,因為大部分的魔道法師性格都非常浮誇和驕傲,根本看不起普通人,這和達奚行事低調,能把生意做這麼大的印象並不相不符。
說不定,那位黑袍喚沙師只是達奚供奉,雇傭的魔道人士。
喚沙師在雲中漠地能驅使黃沙快速移動,無論是建造還是運輸都實在太過便利,守衛軍中也有情報表明,秘玉會僱用了不少魔道人士。
守約卻微微搖頭道:“我覺得達奚有很大概率就是那個喚沙師。”
花木蘭卻已經重視起這個少年對細節的觀察和分析,她雖然經過了守衛軍的培訓,收集情報起來還算專業,但和守約這種天生的斥候鍛鍊出來的敏銳觀察力還沒法比。
“你還記得我說過,達奚莊園的土質偏向沙化,他卻將整個莊園都建立在一座被剷平了的沙丘之上。甚至還大費周章的挖了地下密室。這種沙質土壤是最惡劣的建築地基,沒有人會在流動的黃沙之上蓋房子,更不會有人在沙子裏修密室。這是想給自己修墳?”
“除非,他是可以控制黃沙的喚沙師。”
花木蘭恍然道:“黃沙就是他的武器,所以只有睡在沙子之上,才會讓他有安全感。而密室更是可以隨手控制黃沙修築,他也根本不怕密室垮塌,將他埋在地下。”
“如果達奚只是僱主,或者喚沙師是秘玉會中地位比達奚更高的上級,他應該都不會將自己的老巢,修建在讓身邊的魔道人士隨手可以操縱的武器之上。只有他自己就是那個喚沙師才會這樣做。”
“這麼說,我們要在一片受達奚控制的沙海,乃至四面八方都是黃沙的密室中對付他。”花木蘭的臉色徹底難看了下來,在這樣的密室中,黑袍人動動手指就能將他們埋了。
就算她本事再大,於一片流沙之中也難以發揮。
沒有人想要在沙漠之中與一個喚沙師作對!
這是雲中賞金獵人里,流傳甚廣的一句箴言。
就算是數十上百名精銳獵人,也不敢在沙漠裏和喚沙師動手,喚沙師抬抬手指,就能讓流沙成為他們現成的墳墓。當腳下的沙子成為纏足的陷阱,當身邊的沙粒流動的比水還快,沒有人有勇氣對喚沙師們出手。
就是生活在雲中漠地之中的沙海之子,也對這些鼻孔朝天,掌握魔道力量的喚沙師們敬畏有加。
花木蘭扛起重劍,神情嚴肅的看着守約,說:“你等在莊園外面,不要跟着我。”
守約卻反駁道:“你一個人?不用達奚動手,這塊廢鐵就能把你陷進流沙裏面。就算你是長城守衛軍最精銳的戰士,難道還能對抗自然,對抗沙漠?只有我可以殺了達奚……”
“只要我有開一槍的機會,就輪不到他操縱黃沙。”
“但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人活着回到長城,將秘玉會的陰謀和這個可以干擾長城機關能量的玉石機關帶回去。”
花木蘭冷靜到近乎冷酷:“為老爹復仇,是我和你的約定。阻止秘玉會和達奚的陰謀,保護雲中和長城是我的責任!如果我為了和你的約定而死,那你就必須要承擔我的責任。回到長城……完成我的任務!”
“不……”守約搖頭道:“你的任務,你自己完成。”
“為老爹復仇,其實與你無關。我逼你留下來,就是想看你能不能幫上什麼忙。現在既然你幫不上什麼忙,那就回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回長城去……對於復仇,我很有耐心,等在達奚的莊園外面,三天不行就五天,五天不行我就等一個月,總有開槍的機會。就不耽誤你的事了!”
看着裝作很獨,很倔強的少年,花木蘭竟然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可不大會矯情,因為在同齡的姑娘有了心上人,心思細膩敏感的時候,她已經在長城上,為了守護城後面的人們,與魔種,與盜匪,與馬賊廝殺。在同齡人對鏡貼花黃,腮邊畫斜紅的時候,她已經拎着重劍,揮汗如雨的修習武藝,挖空心思的想要更強大一點。
那麼支持自己的是什麼呢?
和這個少年一樣,是想要守護什麼吧!
“殺死達奚,可不只是為老爹復仇的約定……”
花木蘭扛着劍說道:“還有守護雲中的責任。守護雲中善良的人們,長城守衛軍也責無旁貸。你說得對,讓他們帶走那些玉石和機關物,不知道會落入多少馬賊、沙盜的手裏,造成多少悲劇和隱患,姐絕不會袖手旁觀。所以,作為交換,我幫你復仇,你幫我完成任務。”
她不慌不忙道:“咱們的計劃就是——我引出達奚,將他引入我佈置好的靜謐之眼中。如果他就是那個喚沙師,這種人我最了解了,知道我是長城守衛軍,高低也得整兩句,就在他廢話的時候,你在遠處瞄準他,開槍……“
“只要打的准一點,就什麼都解決了!”
守約遲疑道:“可是這樣你就……”
花木蘭打斷他:“為了完成任務,冒點風險很正常,至於生死,要學會相信自己的戰友。”
說著用力的拍了拍的他的肩膀:“姐這麼相信你,你那一槍,可要准一點。”
守約齜牙咧嘴——“這個女人的力氣真的好大啊。怕是個假的吧!”
他沉吟片刻,低聲道:“好!你幫我復仇,我幫你完成任務。那就這麼約定了!不過對於這個計劃,我還有些補充……“
…………
幽靈凝視着漸漸陷入黑暗的達奚莊園,在他身邊飛鐮一臉興奮,“師父,我已經查過了。那個海都人行蹤詭異,每次出現也只是購買一些海都特有的機關零件。一定有本地的勢力庇護他,我研究了他所有的行蹤,才查到這座莊園。”
“這座莊園的主人和上次在貨棧見我們的是同一個人——大商人達奚。”
飛鐮的眼中躍動着興奮的神色,手中的飛鐮也蠢蠢欲動的舞動了起來“那個達奚果然不是什麼好人。我們要找的波輪機關師,應該就藏在庄園裏。我的飛鐮,已經饑渴難耐了!”
“別那麼衝動,飛鐮。”
幽靈低聲道,他俯身摸着腳下的沙土,藏在兜帽下的臉露出一絲淡淡凝重:“事情沒有你表面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幽靈抬頭望了一眼遠處莊園的輪廓,指着自己選好的一個地方到:“用你的飛鐮,往下……”
飛鐮聽到這個要求有些不解,微微一愣,但還是聽從了自己認定的師父的話,他抽動手中的鏈刃。手掌闊的雙刃向兩邊探出鐮勾,猶如棘刺一般崎嶇的刃口,彰顯煞氣。
鐮刀下方是一個可供雙手抓握的圓環,圓環上繫着一截截菱形的鐵柱,形成鞭鏈,鞭鏈的最末端又是一個只容單手套入的圓環,作為飛鐮之柄。
飛鐮握住鐮刀下方的圓環,他的鐮刀在手中顫動起來,就像有一個心臟在金屬中跳動。
這柄猙獰的兵器,在他手中就像活着一樣,它顫動起來,下端的鞭鏈猶如蛇一般交纏,少年血紅瞳孔彷彿火焰在燃燒,他咧嘴笑者,露出小虎牙猶如一隻野獸。
“飛鐮很不滿……它覺得自己還是更適合飲血,而不是鑽沙子。”
“不過既然是師父的要求,飛鐮就勉為其難的同意了。”
少年手中的鐮刀發出一聲猶如響應一般的蜂鳴……不知道是這對飛鐮真的在少年的手中被賦予了生命,還是猶如一個小瘋子的少年,幻想出它陪伴自己,甚至能和自己對話?
兩柄飛鐮有所不同,一個外彎如刀,一個內鉤如鐮。
此時猶如鐮刀的那柄在少年躍起的時候,朝着地上飛射而出,旋轉着猶如一條毒龍一頭扎入地面,深深沒入地下。飛鐮的鏈子沒入了大半,才在少年的牽引下飛了回來,結果拔上來的時候,只帶起了一捧沙子,在地面留下了一個深深沙眼。
這一刻,幽靈身邊的光線都暗了一瞬,他籠罩在兜帽隱隱中的臉色雖然沒法看見,但露出的眼睛卻頓時冷了不少。
“沙子!”
幽靈低聲道,此刻他腦海里閃過了在貨棧時,那些撲在地上的白沙沙子,還有他們和達奚見面時,地上那不正常的沙子形態。原本他以為,那些白沙是為了反射火盆的光芒,照亮整個貨倉沒有死角而佈置的,但現在看來……
那或許是一種武器。
幽靈凝視着遠方的莊園,這裏的地勢是馬鞍形的,兩邊略高的丘陵猶如探出的兩條手臂,環繞了這片谷地。而達奚的莊園就坐落在這座略微凹陷的盆地中。原本幽靈就感到有些不對,兩邊的丘陵雖然也有幾個崗哨,但沒有形成嚴密的網絡,任何一個合格的刺客都可以無聲無息的拔掉他們。
失去了兩邊的丘陵,莊園所在的地勢微微凹陷,雖然只高出數丈,但在丘陵上依然可以對莊園內一覽無餘。
這樣的地勢,極不適合防守。
在一個馬賊沙盜常常出沒,卻又遠離鎮中心的地方,建這麼一座莊園,卻不考慮防守的地勢,顯然很不正常。
“除非……那些沙子,比利於防守的地勢更為重要。”幽靈心裏低聲道。
他站起身來,對身後的飛鐮說:“這裏原本應該是一座不矮峽谷,為流沙鎮阻擋着來自西方的風口。戈壁上的狂風攜帶着沙子被這座小山阻擋在這裏。久而久之,風沙積累在這裏,淹沒了峽谷,只留下兩邊略高出沙面的丘陵。直到有一天,被人發現了這裏,建造起這樣一座莊園。”
飛鐮有些不解:“什麼樣的人,才會在沙子上建立一片莊園啊?”
“喚沙師!”幽靈冷冷的回答。
“這就是我們不能對任何敵人掉以輕心的原因。一位喚沙師,若是在大海之上,縱然是孩童手持匕首,都可以威脅到他。但若立身於沙漠,縱然是千軍萬馬,也能無懼。”
飛鐮少年神色驚奇,道:“能操縱沙子的喚沙師?”
“把自己老巢設置在這種地方,這也太過分了吧!”
“這個世界,沒有無敵的人。縱使鋼鐵,依然有隙,一葉障目,便為瞬殺之機。飛鐮,記!。魯莽的揮出劍刃的那一刻,將是你致命的弱點,真正的刺客,永遠在尋覓時機。”幽靈垂着頭隱入陰影,黑暗中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這座莊園和守約猜想的一般無二,完全是建築在一片沙海之上的。
此刻,他們腳下踩着的至少是深達數十丈的沙子。
無論是戰士、刺客,還是賞金獵人、狙擊手,在這種情況下,都只有一次機會。若是不能在達奚發現之前一擊命中,在這片沙海之上與喚沙師爭鋒,他們將沒有半點機會。只能絕望的淹沒在流沙之中!
即便是雲中最為傳奇的刺客——幽靈,也是如此!
…………
莊園中,達奚雙手五指交叉放在腹部,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狼的幽光,就像一個耐心等待獵物的獵人。
花木蘭原本打算藉助守約的披風,潛入莊園之中,但守約卻搖了搖頭,他指着頭頂上空那一隻盤旋的黑點道:“披風遮不住我們兩個人,而且……上空有鷹。”
夜幕下,莊園兩邊的丘陵上,有幾個半隱藏式,鑿出一個能容一人的石穴,然後用茅草搭了頂棚,非常隱蔽的小亭子。
是莊園負責觀察的暗哨。
但這樣的隱蔽,對於可以消失的幽靈來說,算不上什麼。
一位暗哨聚精會神觀察着莊園蛛絲馬跡的暗哨,他穿着雲中常見的長袍,將一把機關弩謹慎的上好了弦,拿在手上。一般來說,弩總是臨時上弦,以免弩弓崩久了鬆弛,影響使用壽命,特別是這種來自長安的機關弩,在雲中價值百金,十分珍貴,許多賞金獵人要存上幾次任務的賞金,才能弄到一副。
但在這裏,只是消耗品。
此時崗哨中守衛的眼前一片平靜。
夜色中,戈壁空空蕩蕩,莊園中豎起的巨大火盆,用陽燧匯聚成光束,掃過莊園的附近,就在一道光柱掃過崗哨的一瞬間,守衛眯了迷眼,瞳孔在適應光線的變化,此時他背後一個影子無聲無息的浮現,手中的匕首閃電般抹過了他的咽喉。
那精悍漢子無聲掙扎着,只能發出嘶嘶的氣聲,然後漸漸不動了。
身後的幽靈,將他的身體擺放成一個半趴着的觀察姿勢,隨即又消失在了狹小的崗哨中。
隨着時間推移,整個丘陵視線交叉的五個暗哨,都漸漸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