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誤飲“時光朗姆” (上)
202X年4月的第一個下午。
在那個變故發生之前,榮兵還好端端地坐在博士家寬大舒適的黑色真皮沙發上,正把那本內容挺神秘有趣的筆記攤開放在橡木沙發桌上。左手一頁一頁地翻看着,右手把玩着那把限量版V-03瘋狗軍刀。
一切肯定是從他看到這段內容時開始的……
“太陽毒辣無情地直射着,我和海斯實在太渴了!在咸澀的海水裏遊了這麼久,我的嘴裏又咸又干又苦,感覺像含着一團吐不掉的熱炭。我想海斯也一樣。兩人剛來到這條清澈沁涼的山泉邊,他就低沉嘶啞地歡呼一聲,爬過去顫抖地趴在飛濺的泉流中,用力搖晃着頭痛快地喝了起來!於是我也快步……”
榮兵被這段極富畫面感的描述都給弄渴了,喉頭條件反射般吞咽了一下,一邊仍是入神地看着筆記,一邊不經意地拿起放在橡木桌上的可樂罐喝了一大口。之後把可樂罐隨手放回沙發桌,眼睛仍是一霎不眨地盯着筆記本專註地看着。
“嗯?這可樂味道咋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整個人像是被大力神狠狠甩了幾圈兒之後奮力一扔掄出了宇宙……腦袋裏所有的器官、組織、血液們現在肯定都已生擠硬撞胡攪成一鍋粥了!頭暈得像個文靜得連皮筋都不愛跳的小女生被強塞在米格-31E座艙里,在高空中體驗着史上最變態的飛行員發瘋似地挑戰空軍最癲狂的戰術動作一般!耳朵里不停地鑽進各種從沒聽過的,像是壓根就不屬於這個宇宙的刺耳刮心的怪聲!自己都分不清眼睛到底是睜着還是閉着的,但眼前都是各種快得分辨不清具體是啥的怪異色彩和扭曲的圖像在飛速掠過……
難受……實在太難受了!死吧……快讓我死了算了!!
不知昏睡了多少時光歲月,榮兵在柔和的夜風中醒來……
頭還是暈得厲害疼得鑽心!但總算不是那種讓人只求速死的程度了。努力了幾次,才緩緩張開眼帘……暗淡的光線里,首先在他迷茫的瞳仁上映射出的,是一叢有着黃粉白紫四色的挺漂亮的花,還有花瓣莖蔓掩映間那片滿星的,深邃乾淨的夜空。
先是吃力地從仰躺扭成側卧,又掙扎着用一條胳膊拄着草地慢慢坐了起來。抬起灼痛眩暈的目光迷茫地四下里呆望……博士呢?沙發呢?小樓呢?我咋了?這是哪兒啊?
忽然,在漸漸回復了些清明的腦際,有個不祥的念頭猶如一條黑蛇從暗夜裏猛躥出來……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思維!
“我剛才喝的那一大口味道有點像酒又沒法描述的可樂……不會是……?伍安斯老頭之前說的那些明顯是小說情節的話不會是……?不可能啊!不會不會怎麼他媽的可能啊!?”
雙肘顫抖地支在雙膝上,臉深深地埋進雙掌深處死命地搖晃着腦袋。不會不會的快滾吧這個破夢!
下一秒,爸爸肯定會輕輕推着我的肩膀搖醒我,關切中又帶點好笑地問着:“醒醒小兵,做噩夢了吧……”
或者再下一秒,老黃就會皺着眉頭拖着長腔不耐煩地磨嘰着:“后僧仔,白牙又揍夢嘢!洗過臉先,返工啦……”
又或者再再下一秒,伍安斯沃勒老頭兒會突然從那片灌木叢后蹦出來,沖我擠擠眼睛老聲老氣地笑着嚷嚷:“瑟撲瑞愛斯羅賓!愚人節快樂……”
愚人節?愚泥馬鼻的人節!瞅你們西方這沒羞沒臊的破節吧!
這到底是伍安斯老東西的惡作劇?還是我正做着一個過分離奇逼真的夢?是波多黎各土人的啥秘傳巫術?還是我喝了什麼鎮靜藥水被催眠致幻了?
榮兵調動着一切想像中的可能性,去儘力對抗那個像條黑蛇影子一樣恐怖的可能性。可那條黑蛇還是越盤越緊……越盤越緊……榮兵感覺思維都被它絞住了!完了……逃不開了!
尼瑪呀!真有穿越這種破事兒?我還中大獎啦??
星夜寂靜無聲。榮兵忽然蹦了起來!惶急地對着里四下幽暗荒寂的草叢樹林和山巒大喊:“博士你快出來!你快出來行嗎?快帶我回去吧!刀我不要了我真不要了!你的事兒我跟誰也不說,我發誓!我求求你了!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爸我媽會急死的!我求你了……!!!”
二十二歲年輕男子的自尊心,終究沒能敵過這猝然臨身的詭異遭遇。剛提到爸媽,心中一酸,眼淚唰一下就從充血通紅的眼眶裏流了出來……
可任憑榮兵喊得喉嚨嘶啞哭得抽抽嗒嗒,四下里除了草葉和樹枝被柔和的山風吹拂時發出的輕嘆,還有遠處一種從沒聽過的“科奎……科奎……”的巨大蛙鳴聲,就再沒別的回應了。
“我草泥馬呀伍安斯沃勒!你個死老變態!研究那破藥水兒干你馬鼻!?你等我回去的!我要不砸了你那破罐子燒了你家房子我他媽跟你姓!”
大概是被恐懼催發的應激反應吧,榮兵忽然在這片長滿低矮灌木和不知名植物的山坡上深一腳淺一腳地亂跑亂罵起來!手裏緊攥着MadDog還不時兇狠地向虛空中猛劈亂刺!就像他能劈刺到博士那張爬滿了皺紋的可憎老臉一樣。
邊跑着亂罵邊哭着哀求……漸漸地,榮兵抽噎着腳下一絆腿一軟,就倒在山坡上一大片不知名的花叢里,昏了過去。
夜風漸涼,榮兵打了個哆嗦一骨碌爬起來……惶恐茫然地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終於又絕望了。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夢啊!他的確身處在一個從沒來過的陌生地方。
真不是夢嗎?這麼荒唐還特么不是夢嗎?
在夜風中抖着抖着,他忽然冒出個念頭……那就整點狠的!看你醒不醒!抱着剛又燃起的飄渺而又熱烈的希望,榮兵坐在地上拔出瘋狗刀,把K鞘扔在一邊,刀尖毫不猶豫地對着自己左手背下方斜着劃了一刀,力量沒敢太重。
……片刻之後……並沒從什麼噩夢或幻覺里醒來,倒是一道細細斜斜的創口在左手背上,像是一隻緊閉的眼睛猶豫了一下,終於微微睜開,慢慢流出了紅色的淚水……
血像條扭動的蚯蚓,蜿蜒地繞過虎口,一滴滴垂落在草尖上……像雨珠一樣壓得草葉一顫一顫地抖。榮兵終於發著呆死心了。鮮血和疼痛就像個欠揍的饒舌歌手似地在嘲弄他:“榮兵你就做夢吧你就別做夢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是在做夢啊……”
幾近失去思考能力了,他怔怔地望着手背上的傷口,除了被夜風吹亂的頭髮,全身一動不動地如同石像。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腦子又僵又木的他才緩緩抬起直勾勾的眼睛,對着頭上這片格外深邃乾淨又恍如夢幻的星空痴痴地望着……
慢慢地,星空中浮現出媽媽的臉……他又看見媽媽皺着眉說:“小兵你記着——每-遇-大-事-需-有-靜-氣!”
接着,爸爸的臉也浮現了,爸爸又在惟妙惟肖地學着電影中教父考利昂的咆哮體吼着:“孩子!你要像個大丈夫!像個大丈夫!!”
這樣的環境裏,在這樣的星空下想着爸媽,讓他忽然爆發了一種夾雜着心酸的巨大勇氣!榮兵感覺血又流回了自己的身體,魂又飛回了自己的肉身……“對!人不死總有救!再沮喪慌亂有啥用?現在先靜下來!靜下來!讓我想想,讓我仔細想想啊……”
遭遇了強烈的刺激和詭異的變故而麻木的大腦,終於開始融冰解凍了。邏輯能力在慢慢復蘇中,榮兵的大腦開始啟動運轉了……。
嗯……首先恐怕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了——我現在所處的,絕對不是正常的時空狀態之中。我肯定不是精神錯亂,現在頭也不像之前那麼疼那麼暈了。今天所有的事情還記得一清二楚……
下午,我按着手機地圖指引找到了“老托尼戶外精品商店”,我在店裏遇到伍安斯沃勒老博士還聊得挺投機。然後博士邀請我去他家作客賞玩他的藏品,再之後很意外地,博士居然送了我這把MadDog軍刀!
再之後是和博士聊起他的一些經歷和學術研究,那些也或許就是他構思的小說吧。似乎是聊得太興奮了,他就把一本古舊的筆記珍而重之地拿出來給我看。之後修理工到了,博士帶他去二樓查看壞掉的空調。我翻看着博士的筆記時覺得渴了就喝了口可樂……不對不對不對!就是這兒了!我發覺那口可樂的味道不對,馬上抬頭看到博士放在沙發桌上那瓶據說多麼多麼神奇的扯淡藥水,它和可樂罐就離得那麼近……沃——瓷——奧!!
強行壓抑住根本沒法言說的複雜激烈的心緒,大口喘息了幾下……“每-遇-大-事-需-有-靜-氣!”
好!接着回想……
如果……如果按我之前當玩笑聽的那種說法,博士配製的這種什麼“時光朗姆”藥水能使人穿越時空,來到當時思維注意力所凝聚的時空……那也就是說,我已經身處在筆記里當時寫到的十七世紀的中美洲加勒比了?而且按博士的說法,穿越之後所處的位置,差不多就是穿越之前所處的地理位置。那我現在……應該身處在十七世紀加勒比海的波多黎各島上??
能嗎?真能嗎?好好好,深呼吸一下。就算真是吧,這是最壞的一種評估。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可能?
記得博士還說過,他們研究的這種藥水,還不能精確量化地掌控使用效果。也就是說……服用之後的結果會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那萬一我非常幸運呢?萬一空間穿越了時間沒同步穿越呢?那我只要找到有人的市鎮向當地人求助,再想辦法找到中國大使館。只要到了那裏我就安全了,噩夢也就結束了!這當然是最好的一種評估。
但是……好像不對,剛才想到的可能還不是最壞的結果,也許還有比那更壞的吧?以博士那個破什麼“時光朗姆酒”的不靠譜,萬一我穿越到的是找不到人的洪荒之地,或是根本還沒有人類的史前時代呢?那我就得像魯賓遜一樣艱難地活着?然後比魯賓遜更孤獨地死去?
各種想法紛亂地擠壓着榮兵的腦袋,他哆嗦着翕動鼻孔喘着粗氣,緊咬着嘴唇強壓下又想哭出來的衝動。盯着手背上那條細細的傷口,看着血慢慢凝結已不再流了。榮兵搖搖頭對自己說,心不能再這麼亂下去了!要是在沮喪中把自己耗幹了,就算本來還有點希望和機會也都徹底沒了!不管結果是啥,從現在開始去做該做的事吧——像個大丈夫!
積攢着剩餘的體力,歸攏了凌亂的思緒,集結起殘存的勇氣,榮兵在星光下站了起來,開始第一次仔細地打量起周遭的環境……
自己是站在一個植被茂密的半山坡上,遍地是茂密的深草野花和灌木叢。不遠處是一株巨大得超乎榮兵想像的老山核桃樹,樹冠把東邊的星空都遮蔽了。直徑能有兩米!樹高不知幾許,怕是得有幾十米吧?星空下四望可見的都是起伏連綿的群山暗影,視野里根本沒有人類建築物的跡象,這完全就是個原始的洪荒世界!
榮兵判斷了一下,開始趟着齊膝的深草向這片山坡的最高處慢慢跋涉。那裏位置更高視野更開闊,尤其是可以看到山坡背面那片未知的區域,說不定就能有讓他鼓舞的景像出現呢?
終於艱難地來到了山脊最高處。星光下,眼前的所見讓榮兵心裏冰涼發苦……四下里依然是滿目遠近錯落的群山和幽谷,依然是滿眼高大的樹木和茂密的森林,還有鋪滿地表的,密不透風的大片各種形狀的長草花莖。
不行啊,不敢絕望不能放棄!平靜一下,再仔細觀察。也許有人類的地方被遠處的山巒擋在背後了呢?也許是夜晚的光線太暗植被太茂盛,讓我沒能看見視野中人類的跡象和建築呢?不能急千萬不能急!深呼吸一下,再仔細看看。
身體緩慢地轉着圈兒瞪大眼睛在遠近各處仔細地看……轉到第二圈,榮兵那雙中國孩子們特有的,歷經了殘酷的高考戰損,又被電腦Ipad手機各種摧殘的破眼神兒,居然好像還真看出了點什麼不對!那是……?
北面略偏東的兩點鐘方向,連綿的幾座山巒暗影中的一座,在靠近它山腳下的地方,有一條隱約的灰白線條環繞橫穿着整個山巒,就像給山巒扎了條細長的腰帶。
榮兵心中突地一跳!這白線……他在心裏祈禱着,千萬千萬千千萬萬可別是河流!只要不是河流,那它最大的可能就是一條路!一條只會是屬於人類鋪成的路!
忽然感覺勇氣和力量大量回血!無論憑直覺還是憑常識判斷,那道白線是條路的可能性都遠遠超過是條河的可能!雖然是在星光下的黑夜裏,但榮兵依然能模模糊糊地隱約看到,那條白線的軌跡中,有些線段是微微盤繞向上,然後向下,然後再向上的。如果它真是條河流,那這條河也太么不要臉了吧?它直接就敢無恥地違背水往低處流的原理?
疲累,頭痛,無措……剎那間都不見了。榮兵迅速檢查了一下身體和物品……實際上身邊啥也沒有。手機放在博士家沙發桌上了,現在除了這身藍黑色的運動裝,也就是這把瘋狗軍刀了。
拔出MadDog握在手裏,把K鞘塞到腰間。榮兵就趟着深草朝東邊那株巨型山核桃樹走去。站在樹下抬頭仔細打量一會兒,終於挑中了一根比較粗壯直挺的枝杈,攀着下面的小樹杈爬到那個位置,用MadDog貼着這根大樹枝的根部猛砍幾下把它砍斷。跳下樹來,榮兵把多餘的小枝小杈都砍掉,手裏就多了一根差不多兩米長的粗棍子。有了它,在茂密的草叢樹林裏跋涉時,可以用來探路和提前驚走蛇蟲之類的傢伙,能增加點安全感。
其實在這樣的夜裏根本就不該在陌生的叢林裏亂闖,未知的危險太多了!可榮兵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他已經沒法忍到天亮了。有了點希望之後,再多呆一分鐘都是煎熬。
剛要動身,榮兵想了想又轉身走回大樹下,拔出軍刀在樹身上刮下一小片樹皮,又在樹榦上刻了幾個字。之後檢視了一下上衣拉鏈和鞋帶,榮兵就拿起棍子開始不停地在前面的草叢中拍拍打打探着路,向那條代表着微弱希望的飄渺白線進發了。
兩小時還是三小時?在密林和深草中艱難跋涉時根本分不清時間。只覺得雙腿越來越沉,呼吸像肺子裏在拉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響。腳下的高低不平和長草藤蘿的纏繞,加上樹木岩石溪流的阻擋,在這樣的原始林莽中行進實在太難了!榮兵是憑着一股血勇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山下,越過一條山溝后,又向前面的另一座山上爬去。
這座山雖說比之前那座稍矮一點,但植被更繁密,更難找到行進的路。榮兵拼盡全力掙扎到了半山腰的位置,就再也走不動了。
從中午到現在,除了喝下的那口後悔莫及的“TimeRum”之外,沒吃也沒喝。穿越時那恐怖的過程和無法言說的折磨,還有之後的大悲大恐和哭喊驚惶,早就把他的體能折騰得所剩無幾。要不是靠着希望支撐,他根本就走不到這兒。
剛才行進的過程中他在心裏大致估算了一下……以這種環境和速度,要走到那條白線那裏,快的話要用一天到一天半。如果特別不順利,走上兩三天也沒準兒。所以他首先要在這幾天裏存活下去,還要保持可以行進的體能。在這樣的夜裏找到可吃的東西是別想了,還是先休息一下。爭取睡一覺恢復點體力,等天亮了再想法弄吃的來補充熱量吧。
本以為自己會害怕野獸蛇蟲,會想家想爸媽,會被穿越的詭異驚悚得睡不着覺。可人類畢竟也就是血肉之軀,到了體能消耗的極限之後,一切都讓位於當下最迫切的生理需求了。
找到一處岩石下背風的地方,把茂密的草叢盡量踩平整些,榮兵側着身子躺了下去。頭枕着左臂,右手緊緊握着MadDog那極符合人體工程力學的刀柄,心裏略微感到了一點踏實……才幾秒鐘過後,他就昏然沉睡了過去。
榮兵是被透過濃密的樹蔭照射到眼皮上的陽光灼醒的。睜開迷濛的睡眼,就看到視線正前方濃蔭下的樹枝上,有隻羽冠黃喙,長着修長飄逸得如鳳凰般的尾羽。通體是亮眼的翠綠色,胸腹卻是油亮鮮艷的黑紅白三色羽毛的鳥兒,正歪着頭沖他“啾啾啾”地鳴叫着……
在陌生的林莽中醒來的榮兵竟渾然忘了自己的處境,他慢慢坐了起來,獃獃地注視着那隻美麗的鳥兒痴痴地看着……
榮兵這時才注意到,小鳥所站的這棵樹可真大!仰頭看去應該有十幾米高,樹葉像一個個巨大的手掌,都聚在小枝頂端。花瓣呈淺碟狀,內側粉紅或深紅色,外側淡黃色,一串串沿着樹身垂下來,艷麗非凡!
榮兵到來的時候是夜晚,這是他第一次在陽光下看到這個他被迫來到的世界。這時的他還不認識這棵大樹就是“炮彈樹”,至於那隻美得令人心跳的鳥兒,他更是好多年之後才從一位老人的口中得知了它那非凡的名字。
熱帶清晨的陽光里,榮兵久久地坐在厚厚的草葉上,痴迷地欣賞着這樹,這花,這鳥帶給他心靈那震撼般的美感!它們都似在無言地告訴他:“世界這麼美好,不要放棄……”
要不是肚子咕咕叫起來,提醒他生存的生理需求早就遠遠超過對美的精神需要,榮兵不知還要呆看多久。起來吧,先找吃的,然後再找路向那道寄託着希望的白線進發吧!
運氣還算不錯,或者說,這片陌生之地也許不像榮兵感覺的那麼冰冷無情。榮兵繼續向這座山頂攀行了一兩百米,就看到不遠處的向陽山坡間有一片枝椏交錯綠葉繁密,結滿了一嘟嚕一嘟嚕艷紅小果實的矮果樹林!榮兵趕快折向那片樹林,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近前……
摘下一枚還未紅透的小果子仔細打量……嘿!好運氣好運氣!老相識呢。榮兵媽就曾經網購過好幾次這種被稱為“天然維C之王”的加勒比針葉櫻桃。
其實從前榮兵根本不愛吃這東西,嫌它味道有點酸和澀,比起岩台富山大櫻桃甜美的口感差遠去了。但媽媽不容置疑地說:“你不愛吃蔬菜水果,肯定缺維生素,這一小粒針葉櫻桃維C含量比5個大橙子都多。吃!”
“媽,謝謝……”
榮兵這是第一次在吃這種針葉櫻桃的時候,帶着倏然浸滿的溫暖和對媽媽的感激,由衷地在心裏這樣說的。要不是媽媽,以榮兵對植物的盲識,就算此刻餓着個癟肚子盯着掌心裏這好看的果粒,他百分百也會陷入“到底有沒有毒啊?我到底吃還不吃啊……”的糾結之中。
母愛,穿越了茫茫時空,依然呵護着自己的孩子……
肚裏總算有了點可供轉化能量的東西了。尚未完熟的針葉櫻桃那酸酸的味道和豐沛的汁液,同時也補充了身體需要的水分。榮兵挑最大最紅的吃了不少,又盡量往衣兜褲兜里塞了很多。這才告別了在這片時空帶給他第一份食物的針葉櫻桃林,踏着密佈地面的深草向山頂繼續進發了。
時近中午,汗透衣褲地終於來到了這座山頂的最高處。他趕快朝那道白線的方向定睛仔細望去……還是太遠了,而且有薄霧似的一層雲氣籠罩着那片地方,看不清楚。但無論如何,那道白線在陽光下怎麼看也更像是一條人工開鑿鋪就的路!
在山頂歇息了一會兒,又吃了十來顆櫻桃,榮兵拿起棍子紮緊褲腿,又趟着深草尋找着可以落腳的地面,向山下進發了。
運氣的是,在這座山和白線所在的那座山之間,就再沒有太高的山了。這是一大片由草原、丘陵、小山、雨林、溝壑、溪流組成的地貌。
說真的,此刻要不是在驚慌的求生之路上該多好?如果不是處在連飯都吃不上的焦慮中該多好?
因為這一路上儘管艱難,卻實在是榮兵二十二年生命中所見到的,景色最為綺幻絕美的一段旅途了。雖然沿途所見的那些動植物的名字榮兵連一成都叫不出來,但他還是強烈地感受到,這個天然的巨大動植物園確實太美了!
那隻站在開着蝶形大紅花的斑葉刺桐樹枝上,通體亮眼的寶藍色羽毛的紅腳旋蜜雀,見了榮兵也不驚慌,正悠然自得地展示它油黑的背羽和鮮紅的腳爪;那隻卷尾猴蹦跳在金合歡樹梢間,用促狹的小眼睛好奇地觀察着榮兵;那條從柱花草叢中忽然逃開的,雖然看上去挺嚇人,但好像比榮兵還緊張萬分的無毒樹蛇;那隻閃電般地從藍眼草的花叢里躍向香桃木樹杈上的,很像迷你版小老虎的加勒比海虎貓……這一切都在向榮兵大大方方地展示着熱帶雨林的勃勃生機與繁麗與多彩。
受到腳步聲的驚擾,一大片美得顫人眼的黃野百合叢里,一隻藍鞭尾蜥蜴慌慌張張地快步沖了出來,猶豫了片刻,又甩着大尾巴飛速地竄進白色花冠的桃欖叢中不見了。被嚇了一跳的榮兵原地站住,喘着粗氣用手背擦擦汗。從褲兜又掏出三四個櫻桃扔進嘴裏,一邊嚼着一邊又邁開酸脹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繼續這段背景苦澀離奇,風景卻秀麗旖旎的奇幻之旅。
今天的行程比榮兵預計得順利不少,路雖然難走,但並沒有深溪、斷崖、沼澤那種太要命的路段。當夜晚又快來臨的時候,當他踩着有點滑腳的厚厚的鋸齒葉草叢,撅着屁股終於爬上山時,呆了一下……緊接着眼淚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路……不是動物踩出來的,不是自然形成的,這是一條人類鋪就的路!就在傍晚的餘暉中和他婆娑模糊的視線里,靜靜地蜿蜒在那兒。
初夏夜晚的大路上薄霧瀰漫寂靜無人。走過一座護欄歪七扭八的小木橋之後就放慢了腳步,帶着恐懼又渴望的忐忑,榮兵走進了熟悉的星空下這座陌生的小鎮……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寒酸簡陋的房子。幾塊參差不齊的木板釘就的院門,泥土的牆胚,苫着茅草的屋頂,房屋主人的貧困一望可知。再往裏面走就不一樣了,漸漸開始有了木製、磚砌、甚至大石塊壘建的房屋。一座緊挨一座的小院子有着各種彎曲圖案的鐵柵欄門,紅磚砌的院牆上爬了藤蘿和花朵。
幾家屋頂上的煙囪里飄蕩着裊裊炊煙。沿途透過那些院牆的鐵柵門,能看到窗口透射出的柔和昏黃的燈光,還有屋子裏的人在灰濛濛的玻璃窗上留下的剪影。
Ta們就是三百年前的人?這就是三百年前的世界?
鼻子裏開始聞到各種氣息。院牆上靜靜點綴的花朵散發的花香;家禽窩和家畜欄里發出的臭味;瀰漫在街頭的油炸食物和飯菜的香氣;還有更多分辨不出來源的,猶如被陳酒發酵過的人間生活百種味道……
耳朵里也開始充溢了各種聲音,那是些人間生活的繁雜瑣碎之聲。
有分不清細節的絮絮低語聲;有高聲大嗓的談笑聲;有模糊黯啞的啜泣聲;甚至從一間沒點燈的小木屋裏傳出了壓抑輕微的“嗯嗯啊啊”聲,還伴隨着咯吱咯吱的床響……
兩戶相鄰的房子裏有兩個嬰兒在比賽似地啼哭,一棟簡陋的木板屋裏傳出男人快活的大笑聲,另一座相當豪奢的石砌小樓中卻傳出了女人絕望的哭叫聲。而從一扇燭光昏黃的窗子裏飄出的吱嘎黯啞的小提琴曲,猶如是在給這一切人間生活的苦樂悲喜做着淡定的伴奏。
孤獨地從原始林莽走回人間,榮兵感覺他的腳步正擾動着一壇發酵了三百年歲月的老酒。初夏夜的薄霧中,一種帶着沉澱了濃郁生活氣息的暗香,濃稠溫暖又令人有些不安地包裹了他的身心。
這磚樓,這木屋,這小院,這籬笆牆,這些氣味,這些聲息,此刻這一切一切……在三十個小時前都是什麼?是被高聳的現代建築深壓在地底的廢墟嗎?還是變成了杳無人跡的荒野草場?這些或是在昏黃溫暖的油燈下快樂地數着銀幣的人,或是坐在閃爍不定的爐火邊托着腮為明天的生計而愁苦的人呢?這些炒菜或是吵架做飯或是Z愛的人呢?這每一棟房子裏燈火昏黃的窗戶後面,都在真切感受着生活酸甜苦辣滋味的人們呢?僅僅就在三十個小時之前,他們真的早已是冷寥的墓地里孤寂了幾百年的枯骨嗎?還是連葬身何處都無處尋覓的可憐幽魂?
慢慢走在這形狀不規則的石塊磨平鋪就的街道上,感官如此真實,心靈卻如夢幻。
這時代夜晚的街上行人真少。走了這麼久,只有一個裹着藍白印花頭巾,面目清秀溫婉的少婦與榮兵對面而過。走過榮兵身邊時,她稍顯遲疑地放緩了腳步,有點好奇地打量着榮兵這身怪異的衣裝和他那張罕見的面孔。榮兵停下來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正在想西班牙語“女士”這個詞的發音時,她已經低下頭加快腳步走了過去,片刻就消失在薄霧中的街角。
是啊,在這三百多年前的西班牙小鎮,人家都是現實的生命,只有他才是個來自異時空的遊魂。茫然無措地又轉回頭,在這壇三百年時光釀就的醇酒里,榮兵暈暈乎乎地向街巷更深處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