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我二十五歲,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三,近視六百度,卡里有四萬塊錢。這些數據構成了我的基本社會面貌,如果以此畫幅肖像,那會是幅濃重的素描,線條僵直,脊背輕彎,左右兩邊臉,一半厭世,一半渴望。
推車來回折返,水果和快餐隨着脫水和降溫而減價,一些歸鄉的民工談論着美國、外星人、村莊的彩禮,以及各種一夜暴富的傳奇。我不斷睡過去,每次醒來,坐在身邊的人都不一樣。如此漫長的路途,我無可避免地陷入回憶。一輛藍色列車逆向駛過,速度的力量穿過玻璃窗,桌板上的鐵盤輕微顫動,思緒彈跳幾下,落在七歲那年,我第一次看見火車的洞口裏。
七歲,我開始畫畫,畫藍天白雲,畫綠草黃花,以及母親的頭痛,紅色是痛,藍色是很痛,紫色是痛得撞牆。當母親連續三天都是紫色的,她決定去安陽看病。這將是一件大事,因為我家發生大事的預兆,就是四處借錢。母親騎着一輛掉漆的銀灰色自行車,帶着我從憶往鎮騎往十公裡外的某個村莊,打聽父親的下落,而我們手頭的線索,只有一個村莊名和一個人名。自行車的鏈條松垮,總是掉鏈,一路上她費了很大的耐心和力氣,用廢棄的牙刷柄、枯樹枝、雪糕棒將鏈條一次次掛上。一路上,母親數不清向多少個人打聽村莊的方向,到了村莊之後,又一次次向村民提起那個人名,在我們瀕臨崩潰時,終於找到了地方——父親某個朋友的家。可家裏只有一對老人,他們給自己的兒子打電話,詢問父親的去向,但只得出一個很模糊且不確信的方位。母親哭着說家裏只有幾十塊錢了。那對老夫妻給我們做了頓炸醬麵,臨走時,給我裝了一袋子從床底下整理的舊玩具。而後,母親又帶着我去了幾個親戚的家中,並暗示我想哭可以哭。最終,仍是母親的表妹給了她一千塊錢,母親不想借她的錢,因為已經欠她夠多了,但也只有她會借錢給母親。
為了防止我哭鬧,母親提前把枯燥的旅程包裝成一場遠行,一場看火車的遠行,並向我描繪火車的速度和美感。我們凌晨四點坐上班車,黎明時,經過幾條生滿銹跡的鐵軌,她提醒我看過去,鐵軌上什麼都沒有,而兩旁的雜草很茂盛,襯托着緩緩升起的橘紅色的通透朝陽。從汽車站到醫院,從漫長的排號,到會診、抓藥,每當我要哭鬧起來,母親就及時地跟我講火車。可到了晚上,我們已吃了一頓乾巴巴的大米飯,提了兩兜子中藥,也買好了歸途的汽車票,我還是沒有看到火車。在汽車站門口,我把壓抑了一天的憤怒釋放出來,撕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一個三輪車司機說花一塊錢買張站台票,就可以看到火車,而火車站離這裏不遠,三塊錢就可以送到。母親抱着我上了三輪車,坐了不到兩分鐘,便到了火車站。原來汽車站和火車站是相鄰的。母親極委屈地付了錢,帶我走進售票大廳,可排隊的人太多,恐誤了回去的班車,又只好退出來。通過路人的指點,我們穿過火車站旁的一條小巷,轉了幾個彎,摸索着來到一家燴麵館的後院。在後院裏,隔着鐵絲網能看見一片錯綜複雜的銀亮鐵軌,軌條重合又分離,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以外。麵館的老闆娘得知我們只是看火車,而不吃飯,便開始驅趕我們,母親一邊與她說著軟話,一邊躲閃她的拖拽。就在這時,我聽見了火車的聲音。經過母親一天的美化,火車在我的腦海里無比美好了,就應該像迪士尼的花車那樣五彩繽紛,可駛入視線的卻是一輛灰敗的列車,車廂里填滿了煤塊。回程的路上,母親疲憊地睡去,兩大兜子中藥放在座位下面,隱隱散發著土腥味兒,我感覺被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持續傷害着。
列車緩緩停住,終於到達了安陽站,窗外停着一截拉煤的車廂。我出站后直奔旁邊的汽車站,買了張末班車的票,但長時間沒來這裏,找不到上車點。掃地的老頭說車已經開走了,給他十塊錢,便能找人把我送過去,並掏出手機做打電話狀。我付了錢,老頭把手機放回褲兜,帶我來到車站最裏面的位置,我要乘坐的班車正安靜地停在那裏。
班車司機是個年輕人,出了市區,為了省過路費而駛入鄉道,這沒什麼,但中途被兩個村民攔下來時,他就顯露出了新手的弊端。他竟為了五塊錢的過路費和村民發生了爭執,從拌嘴到辱罵,再到推搡和拉扯,年輕司機都佔據着上風,隨即,半個村子的人同時出動,用鐵鍬、鋤頭、大石塊把路封死,無數塊碎磚擊打着車身,有一塊破窗而入,玻璃渣撒了售票員一身。司機在車外面喊救命,女售票員用後背抵住車門低聲抽泣,沒有人動,也沒有人發出聲音,只是惶恐地看向窗外,看了很久。那樣直接而緩慢的毆打,一直持續到司機交出身上所有的錢才停止。他滿身是血地上了車,昏迷了一個多小時,但呼吸粗重,大家知道他沒有死,都膽怯而耐心地等着他醒來,重新發動汽車。我坐在最後一排,冷冰冰地看着這一切。這就是我的家鄉,我熟悉的環境和行事準則。按照正常速度,班車在凌晨前就能抵達,可實際駛入憶往鎮的地界時,已經是黎明時分了。司機把車停在路邊,不肯再向前走一米,把乘客們全趕了下去。
我下車時,售票員還在哭泣,司機臉龐和脖子上的血已經凝固。路燈全滅了,天上有星光,映透着一排排肋骨狀的灰雲,遠處有賓館和機關單位發出微微光亮,地上的坑窪像暗井。這個時間沒有出租車,大多數人站在原地跺腳驅除寒意,打電話讓人來接,少數人朝着不同方向步行,我拖着行李箱走入黑黢黢的街道,總覺得身後有同行者,一直走到無水河橋頭,後身一望,原來只有我一個人。
重污染的冷空氣是苦的。因為中藥的緣故,我從小對苦味兒就很敏感。很長一段時間,母親下班回家就打開草紙包,把黑褐色的中藥泡入冷水,抽了封的蜂窩爐冒出火舌舔舐砂鍋,咕嚕嚕滾開后,葯湯如泥漿。待中藥稍涼,母親就深呼一口氣,穩穩憋住,仰脖一飲而盡,喝完就忍着嘔吐強灌糖水,有時忍不住吐了,就得再熬一鍋,苦得眼淚鼻涕塗滿臉龐。那時候,家裏的味道全是苦的,但母親的頭痛並沒有因中藥而消失,所以家裏的動靜全是她用手掌拍打腦袋的聲音。
雲彩幾次把月亮完全遮住,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有種強烈的抽離感,彷彿這一切只是場夢,我可以摔倒,然後在另一處醒過來。我做過好多次這樣的夢,從一處趕往相隔甚遠的另一處,永遠走不到目的地,卻永遠都懷着希望,直到醒來,那希望的餘溫都還在。
我走了很久,久到讓我又數次相信這是一場夢。夢結束的時候,月牙已隱去,天色像一塊水潤的玉。我停下來。家在四樓,這棟樓的頂層,幼時的我多次試着趴在天台邊沿向下看,那高度令我畏懼,如今站在樓下仰望,覺得低矮得跳下來也不會死。這裏的人應該都搬走了,小鎮這兩年擴張了不少,將周邊的鄉村規劃成新區,蓋起有電梯和中央空調的小區住宅。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箱子拖上去,箱底滑輪磕碰台階的聲音在樓道內迴響,四周的牆壁被重新粉刷過,垃圾道被封死了,乾淨而沉寂。
像這種老舊家屬院的門都有兩層,外面是一層黃銅的防盜門,用鑰匙擰開,裏面是扇紅漆木門,再用鑰匙擰開,推門,一股陳舊的風撲過來。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左右兩間卧室,有陽台、破了洞的三合板衣櫃、床頭鬆動的組合床、蓋了塊白布的臃腫電視機,中間有一段連接處,勉強擠下了廁所和廚房。
桑樹的枝幹冒過樓頂,天色又亮了些,對面的樓亮起了一盞燈光,映亮了九宮格形狀的窗戶。我在陽台抽了一根煙,身上的汗逐漸冷凝,貼在皮膚上,寒意入骨。
衚衕口早點攤依舊很臟,我喝了碗胡辣湯,吃了兩根油條,胃裏像着了一團火。小學門口的澡堂依舊很暖和,精瘦的搓澡師傅搓去了我身上的皮垢,紅彤彤地泡在池子裏,彷彿電流過身,彷彿疲累乾枯的靈魂在逐漸舒展。乾菜店依舊忙碌和髒亂,我買了許多東西,老闆娘老了許多,她的孫子都已經會跑了。我把家裏的灰塵擦拭乾凈,衝進下水道。水管開了很久才把銹水放完。固定玻璃的釘子鬆動了,冷風颼颼吹進來,我用膠布將縫隙全部貼住,從衣櫃裏拿出被褥和電熱毯,鋪蓋整齊。煤氣罐空了,就在電磁爐上把水燒開,放入火鍋底料、生菜、土豆片和羊肉卷。醬料是小時候的配方,四分之三的芝麻醬,四分之一的豆腐乳,再加入少許韭花、啤酒、白糖,攪成稀薄的糊狀,甜咸適中,夾一塊沾着辣油的肉在蘸料里滾一圈,咀嚼下咽,哈出一口熱氣,灌下兩大口啤酒。
電視機還有信號,能收到中央一台和幾個地方台。我饒有趣味地看着,喝光了三瓶啤酒,吃完了買來的菜肉,有些醉意,上了個廁所,一頭扎進被窩,電熱毯發揮了功效,身子底下很暖。夜裏起了風,風回蕩在樓宇之間,像女人在哭,玻璃被吹得左右晃動,冷風鑽進來,我矇著頭鑽進被窩,夢見一片燃燒的夕陽。我躲在草叢後面,一直聽見有人問我:夕陽把房子燒着了,你會有乾淨的未來嗎?
忽然,我被手機鈴聲驚醒,看到床邊簡易桌上的殘局,方才鎮靜下來,憤然地關掉手機,扔到抽屜里。打開電視,新聞說豫北地區有大面積的降雪,我在玻璃上抹了一片哈氣,果然,雪片紛紛而落,樓房、地面、桑樹、車子都覆了層厚實的雪,各種形狀的白色雪塊僵硬堆疊,細微但尖利冷風颼颼地吹過來。其實我一直懷疑,母親的頭痛跟風寒有關,那會兒她在冷庫里當搬運工。後來,她的頭痛還是好了,因為她在小診所買了很多藥效很重的止疼葯,超量吃下去,說話都含糊,整天暈暈乎乎的,也就不疼了。她說把主管疼痛的神經,給吃麻了。
樓道口都積了不少雪,我咯吱咯吱地踩出去,馬路上的雪已經被壓實了,車輛和行人小心翼翼地挪動,一群背着書包的孩子在路邊打雪仗,雪球拋出又落下,偶爾打中行人,一輛撒鹽車放着《蘭花草》緩慢而行,這意味着中午時大街上將被一片髒水覆蓋。
我買了箱冰堂酒、速凍餃子,以及鎚子和短釘。回家路上,碰見有人在堆雪人,底下一個大雪球,上面一個小雪球,沒有五官,我在雪人的臉上橫放了三枚釘子,湊成了一雙眼睛和一個嘴巴,它看起來很無奈。回到家,我把窗戶的釘子拔下來,重新釘死,仍有風吹進來,才發現是木框老舊了,我試圖把窗框釘牢,卻不小心把玻璃震碎了,只好撕下一片酒箱貼上去,轉身時不小心踢翻一瓶冰堂酒,酒水在地上淌開。我捏起一片殘破的瓶身,把酒液倒入口中,入喉清冽,像咽下一枚冬夜的星星。等餃子煮熟時,我又醉了。之後的幾天,我都以同樣的節奏喝醉,任思緒彈跳,隨機入洞。
城市的一月
列車駛入這座城市,雨滴趴着車窗向下滑落。高聳的樓宇,混雜的人群,以及天上翻湧的烏雲,一一在我眼前掠過。
我默想了一些事情:我讀完了莎士比亞全集;我知道《聖經》是人類共同編撰的;我知道擊打鼻子和喉嚨能令人類瞬間喪失戰鬥力;我能闡述清楚印象派和後印象派的差別;我還能模仿漩渦畫法把《多比尼花園》畫得七成像,其實我臨摹《羅納河上的星夜》會更逼真一些,但我必須說出漩渦畫法和《多比尼花園》這幅不那麼知名的畫,這樣會讓那些位在要職的蠢人更看重我一點。這就是我的所有才華,我希冀以此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分子。
這是一月,初春。我暫時熱愛世界。
走出火車站,黑車司機撲過來問我去哪兒,我不予理會,他們說了些現在不通公交車或出站口在另一邊之類的壞話,臃腫的中年婦女也湊過來說她那兒有服務,殘疾人則展示殘缺向我施壓要錢。種種不堪圍堵在城市的入口處,但並不妨礙這座城市的偉大,這裏是起義者的終點,是國家變遷的首要縮影,是年輕人造夢的溫床,更是夢想破碎的好地方。
雨越落越大,我先去找了一位在網上認識的主編。在我坐上通往此處的火車時,他發私信說看了我的畫,很欣賞。正因這份略帶客套的欣賞,打消了我一路的彷徨。可當我走出電梯看到雜誌社的門臉時,之前堆積的一切想像瞬間崩塌。昏暗窄小的樓道里貼了張A4紙,紙上印着幾個粗體字和黑色箭頭,順着箭頭走去,看到的卻是緊閉的防盜門。我用力敲了兩下門,裏面傳來急促的鞋底擊打地板的聲音,厚重的門被推開一條縫,露出半個人腦袋,問我找誰?
那是個三居室改的工作室,桌上堆的都是插畫,內容都不可描述。主編泡了茶,聊了幾句后開始介紹公司制度,他說工作外松內緊,不打卡,有幾家分公司,線上掌握了很多資源,在行業里屬於一手遮天的存在。我問他待遇怎麼樣,他說年輕人不要一上來就想要高報酬,最重要的是歷練,然後報出一個只夠我租房的價格。我同意了,我沒有別的方向。
主編允許我先住在他家的客廳里,但不能超過一個星期。那幾天,我下班后就去看房子,若回去後主編沒在家,我就要在門口等他,有次等到了凌晨,我打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讓我給他充話費,我沒有充,他也沒回來。我在門口坐到天亮,乘公交到了公司,準備等主編一進門就揍他。可當他走進公司的那一刻,我的火氣忽然消了。臨下班時,他把我叫進辦公室,給了我鑰匙,並讓我把家裏打掃乾淨,不能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我想殺了他。我打掃得很乾凈。
夜裏,他帶了一個女人回來,女人指着沙發上的我說,這誰啊。主編說,一個年輕人。他們進了卧室,傳來嬉笑聲,然後是**和床板的搖動聲,頻率由慢到快,結束在主編低吼聲中。他走出卧室撒了泡尿,坐在沙發旁的地板上問我,你怎麼還不睡?我說,睡了。他說,操。女人也出來撒了泡尿,他們走進卧室,狠狠反鎖上了門。我走進廚房,把菜刀拿在手裏掂了掂,放下,又走到衛生間拿起潔廁靈倒進了客廳的魚缸里,裏面有兩條銀龍魚。然後,我拿上行李,走出主編的家,狠狠地把門摔上,並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如果他跟出來,我會打斷他的鼻樑,可他沒有出來。
大雨瓢潑而下,在雨中,我惘然地往前走了幾條街,完全濕透了。天亮時,我找到一家很便宜的青年旅社住下。主編打來電話,雙方都沒有說話,臨了,他又罵了句,操。
青年旅社裏面多是些拮据的年輕男女,他們行色匆匆,青春洋溢,還有少數過來陪病號的中年人,他們則行動遲緩,面色愁苦。我在網上不停地投簡歷,等待面試通知的時間裏,就坐在大廳喝啤酒,一喝就多,也沒勇氣跟人搭話,就掃視四周泛黃脫落的牆紙,聞着沙發套上乾澀的消毒水味兒,風從敞開的窗幽幽襲來。總之,感受一切的細節,試圖弄清當下的狀態是寂寞還是孤獨(寂寞往往因他人而起,而孤獨則只為自己)。我故意陷入有關自我的難題之中,以減緩對這座城市的陌生感。
清醒時就不想那麼多了,會審視自己的簡歷,三流美術院校畢業,經歷單一,沒有考過證書,怎麼看都是一個平庸的人,或許連一份有五險一金的工作都找不到。連續幾天沒有接到面試邀請,我已做好離開的準備,然後接到一家公司的面試邀請。過程很簡略,先後進來兩個人,詢問我的志向、能力、薪酬,然後講述自己的願景、期待、規劃,還讓我畫了幅速寫,那幅速寫打動了面試官,他驚訝我與學歷不相符的畫功。
最後進來一個副總,說我閱歷不足。我稍微思考一下,做出回答,對方接著說,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的社會閱歷不足。我又想了想,繼續作答。對方接著說,你對突髮狀況沒有經驗,工作是有很多突發情況的。你有女朋友嗎?還沒有啊,你看,我就說你閱歷不足吧。我不再說話。他馬上談起了工資的事情,我同意降低預期的薪資,問有五險一金嗎?對方說有,如果不要的話可以把薪水提高些。我說,我要五險一金。對方問,以後想在這裏買房嗎?我說,我老了可能會得重病,有保險能輕鬆點兒。那幅速寫,我畫的就是一個佝僂的病人。
我很滿意那家公司,因為落地窗外的陽台上有一棵正在生長的竹子,一想到未來我能在工作間隙抬頭看一眼竹子,就提前感到了欣慰。
我沒有幼稚到要把理想和工作合二為一,因為我是個普通人,普通人企圖那樣做只會同時傷害理想和工作,並且我堅信,如果誰能夠幸運到把理想和職業合二為一,並生存得毫不費力,那麼一定有更大的慾望使他痛苦。人事熟練而敷衍地把我介紹給大家時,我就如此想着,我向同事們展露友善靦腆的笑,他們用相同的方式回饋我。這初見的客氣與拘束不會維持多久,在之後的時日裏,我們將會因為對方的一聲哈欠而恨不得將其活活掐死。
公司給我的工作是畫吉祥物,一隻棕色的臘腸狗。我做好窮盡才華的準備,把崗位職責發揮到極致,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丑的吉祥物,身材比例、色彩搭配和面部細節都粗糙到不忍直視,據說是他們花了五千塊錢請外包公司製作的,然後他們又專門請了一個人繼續加深這個廉價的形象。這很令我費解。
工作的第一個星期,我畫了三張畫,主題分別是吉祥物追狗糧、吃狗糧、對狗糧露出笑容,吉祥物旁邊都加了話框,寫上編輯給的文案,都是“好好吃”、“好味道”之類的傻逼話。如果我養狗的話,絕不會買看起來這麼傻的狗糧,儘管之後我得知,這是市面上最暢銷的低端狗糧。
我把生活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這個世界,一部分為自己,並期望在這樣的交替中,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我的內心在追尋,又說不清在追尋什麼。我開始夢見那條簡陋的臘腸狗,邁着小短腿向我跑來,而我無路可退,只能硬着頭皮接住它,給它全身塗滿鮮艷的油彩。
後來公司又推出了一款新產品,是貓糧,讓我為此製作一個吉祥物,限時一星期,並委婉透露了給我加薪的意願,加薪后的數字跟我面試時提出的一樣。我用了三天看了大量的國外藝術家畫的貓,然後綜合起幾個看起來不錯的特徵,用了一個下午畫出來,又看了幾天的網絡小說,把畫稿交了上去。老總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提出了幾個小意見,然後稱讚似的說:
“之前公司只看中設計,對插畫這一塊呢不太重視,現在看來確實是有必要的。”
我隨口謅了幾個設計理念,他點點頭,然後讓我回去工作,我下班時才反應過來,他那是在誇自己高瞻遠矚。
公司又招進來幾個插畫師,在設計部之下成立了一個小組,我成了小組長,每天組織大家畫貓畫狗,並試着創新,在一步步深入中,那兩隻貓狗的形象越來越清晰,細節生動,彷彿有了生命。領導的閾值越來越高,已不滿足那兩隻貓狗生動可愛的基本形象,轉而要求我們畫成油畫風格、水彩風格、素描風格,然後是做成動圖,接着又招了兩名文案編劇,以一隻貓和一隻狗對話的風格,對社會熱點進行評論,他們出稿子,我們製圖。
這些新招來的人,都會被問到一個傻逼問題,“給我一個留下你的理由”。這類具有攻擊性,又缺乏實際價值的問題,極大程度透露了公司的水平,而這些急需餬口的年輕人往往會慌神,然後結結巴巴總結出自己不堪一擊的優點。其中一個文案的回答成了大家的笑柄,他說,我喜歡公司的狗糧口味。更幽默的是,他應聘成功了。
我暗自觀察,發現新人的心路歷程都差不多,先懷着忐忑的心情對待周圍的人和事,帶着一種初來乍到的自卑感,了解環境和運作規律后,漸漸鬆懈下來,變得怠慢、不屑、鄙夷,甚至是仇視。大家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愚蠢中默然前行,對那些看似有挑戰性的要求也只覺得疲累,不覺刺激。但大家始終沒有紅過臉,這仍基於那個堅硬無比的共識:我們都是謀生。彼此都是在生活里勉強求存的人,沒必要用故作的鋒利,傷害同樣不幸的彼此。
但這樣的觀察,無法囊括那個慌張的文案。他總是來得最早的那一個,會用抹布擦遍所有人的桌子;午休時出門按個問周圍的人需要帶什麼,並且不要錢;任何一個火熱的話題,只要有他發言,就會莫名冷場。他討好每一個人,恐慌每一個人的不悅,而大家對他則抱着漠然的同情。他為了融入大家,開始試圖“麻煩”別人,這或許與他看的那本教人社交的地攤書有關。例如他請我給他畫張肖像,但並不是真的讓我畫,只是以此為話題說上幾句廢話,維持彼此不咸不淡的關係。我經常跟他說一些廢話,甚至考慮過將就着跟他做真正的朋友。直到有次我去陽台上抽煙,看見他對着牆自言自語。我想過去打招呼,卻發現他在抽自己耳光,一下接一下,很沉悶,他每抽自己一下,我就跟着顫抖一下。我站在原地,愣了半分鐘才接受了眼前的一切,然後悄悄退回了辦公室。再怎麼樣,我也不能跟一個病人當朋友吧。
在收到首月工資的晚上,那個主編髮來短訊,問我在哪兒。這是因為我在某次午休時,舉報了他們的線上網站,上面全是色情內容。我回他:操。一想起那幾天我根據小學英語老師的印象畫了兩張露點黃圖,也想狠狠抽自己兩巴掌。
這是一月,我仍熱愛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