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千計官兵一字排開,弓箭手處在前沿,輪番上陣。
箭如雨下,將各個能夠藏人的屋子射成馬蜂窩。
屋子裏同樣以利箭還以顏色,澹然道子弟個個臂力強勁,又碰上密集人群,箭無虛發。
一名盔甲護身、高大魁梧的將軍高居馬上,猛揮手臂,指揮士兵往前衝擊。他身後百步之外是身穿五品官服的官員,該是滁州城的郡守了。
士兵一排排倒下,倖存者不顧生死的向前涌,直到雙方利箭再難以尋覓到清晰的目標。
短兵相接,凄厲慘叫聲迅速漫延擴大。
澹然子弟儘管武藝超群,奈何雙拳難敵四手,顧盼間數人身首異處,可他們卻始終沒有退縮半步,阻擋頑固有力。
血腸飛濺,彼此踩着或同伴或敵人的屍體相互廝殺。
深入內圍的將士突然如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撞翻後排一大幫人後,走勢才停下。
舒照雪、巧無雙、萬興等所經過的地方,人仰馬翻。
萬興魔神似沖入人群,長刀砍飛一人腦袋,繼續飄忽遊動,停下手時,周圍兩丈內全是殘肢斷臂,再沒有半個人站穩地上。
起到令士兵膽戰心驚後退的恫嚇效果后,他如神傲立,冷冷道:“郡守,我們澹然這回南下並不想與你們州府中人發生摩擦,本道事先專門派人禮貌性支會過,為什麼依舊加以為難?”
年過半百的郡守,語氣僵硬道:“聚眾茲擾地方人心,久聚不散是欺我大晉無人。”
“郡守”,馬上那名將軍匆忙阻止,顯然更了解澹然道的重量。
他大聲質問道:“你們可傷到葉王子?”
“小王沒事”,葉驚鴻遠遠發聲道:“讓他們去吧。”心頭明白州府硬着頭皮出兵的原因:倘若身份尊貴的自個死在滁州,地面上的所有官員、將領都將招來滅頂之災,這就是森嚴等級所產生的律令。
郡守和將軍如釋重負的舒一口長氣,後者揮手下令,兵牆迅速裂開一條大道,讓澹然道大軍浩浩蕩蕩的呼嘯而去。
郡守直到敵人沒影,晃過神后森冷道:“把這些不戰先退的百夫長全給我抓起來砍了。”所謂百夫長就是軍中帶領百名士兵的小將領。
將軍沉着聲音道:“慢着,這些是跟隨末將手下多年的兄弟,末將這幫親手帶出來的兄弟總是衝鋒在前,請郡守念及他們以往的戰功,法外開恩。”居然毫不客氣。
“砍”,郡守冷冷瞪他一眼。
“誰敢動手”,將軍忽然暴喝道:“要砍不妨加上我朱信威。”
場中沒人在動,這為兄弟不顧前程的跟人翻臉的朱信威在軍中威信不小,同時勇氣可嘉,忠義無比。
郡守震怒后加大音量道:“朱信威,你造反了。全聾了不成,來人,把他也給我抓了。”
處在前方的十多名百夫長個個跟着緩緩提起大馬刀的朱信威擺出大戰一場的勢頭,沒一位顯的乖順些,看來郡守平常有夠不得人心的。
眼看一場劍拔弩張的內訌即將開啟,緩緩跨過滿地鮮血的巷道的葉驚鴻三心頭宛如被壓了塊鉛。
郡守匆忙下馬參拜道:“護駕來遲,王子恕罪。下官滁州郡守……。”
葉驚鴻皺着眉打斷他接下去邀功似的自報家門,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郡守官腔十足道:“身為將領尤其需要嚴守軍紀、克已律屬,他們不戰先退、明知故犯、亂我軍綱。朱信威縱容手下,更為此犯上作亂,罪不容敕。”
龔無忌不冷不熱道:“想來郡守一定身先士卒,而且武技蓋世,不然怎麼會毫髮無損。”
郡守臉色驟變,不是礙着葉驚鴻面子准動手拿人。
“家父生性詼諧,愛開玩笑,郡守別放心上”,龔小雅很了解老父目睹滿地死屍的心情及對郡守骨子裏為人的鄙視,匆忙打圓場。
葉驚鴻深深吐一口氣道:“可否容小王說話公道話。澹然道實力小王最清楚,進不能傷到他們,退何嘗不是明智之舉。愛惜生命是人的本能,往往無心表現在不經意的行動上。固然法不容情,卻有大小內外分別,為什麼不可以適當例外?今晚有太多血腥因我而起,實在不想再看到它。”可惜身份上並不附帶有實際處理類似事件的實權,否則哪會和眼前這種人多費唇舌。
朱信威乘機放下武器,拱手道:“王子的話正是信威的話,信威和這幫兄弟都來自北方同一塊土地,對澹然道的實力非常了解。這是保存實力的唯一方法,請郡守從輕發落。”
郡守狠狠看他,咬牙道:“念他們初犯,每人杖擊五十,以儆效尤,還不謝過王子。”
“撲”,百夫長一同下跪叩謝,而馬上的朱信威唯獨點頭相謝,這是個不善官場之道的標準軍人,而忠義是留給所有人的最終印象。
“多謝郡守賞臉”,葉驚鴻溫文笑着走人。
郡守終於開口邀請道:“王子有傷在身,請移駕府里調養。”
葉驚鴻頭也不回道:“不必了,衣服上的血全是別人的。”
“恭送王子”,郡守哈腰相送,在官場中的確只有像他這種人能飛的比兔子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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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靜梅谷。
葉驚鴻、龔無忌舒舒服服躺在大椅上,看着劉清瑩、龔小雅端上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飯菜,愜意無限。
小詩恰好回來,傳來喜訊:澹然道退出滁州,灰溜撤回中原了。
葉驚鴻故意失望道:“巧無雙溜得還真快。”
龔無忌心情格外開朗道:“天地說大不大,怕她上天入地不成。小子,往後怎麼安排,不如陪我北上走一趟,見識一下北地風土人情。”
葉驚鴻失笑后詭秘兮兮道:“中原嘛,去一定是要去的,卻不包括您老。”
龔無忌翻眼道:“什麼意思?”
葉驚鴻胃口大開,狼吞虎咽着道:“清瑩給說說。”
劉清瑩輕白一眼,憂心重重道:“嚴韜明下了戰書,師姐執意一個人赴約。清瑩好擔心呢。您去勸勸吧,多一個人多一分安全。”
龔無忌老臉巨變,偷瞥嘴角含笑的龔小雅,皺眉道:“她能聽我的?”
“別裝了”,後者失笑道:“這事兒您去最合適。”
“臭小子”,龔無忌一把掐住葉驚鴻喉嚨。
咳嗽着拍開大手,葉驚鴻憤慨道:“真傷心,我像出賣你的人嗎?你怎麼不問問自家寶貝女兒和人家暗地裏交往幾輩子啦。”
龔無忌紅着臉看對視微笑的兩紅顏,乾咳一聲,岔開話題,驚異道:“聽語氣,你近期就要北上。中原與北方可是澹然道的地頭,你小子總不至於一個人蠢得往刀口撞吧?”
見葉驚鴻苦苦笑着,龔小雅幽怨道:“咱們的王子可是一言九鼎。答應清瑩去殺慕容垂、姚萇算什麼,拿不準連帶把盤踞長安附近的澹然道一併收拾了。”
“什麼”,龔無忌從椅上蹦起來,看怪物似的將葉驚鴻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瞅了個遍,可依舊震驚不減道:“殺他們,道字號的幾個宗師有資格說說,而成敗與否還得靠運氣。你可知道他們前呼後擁的全是拔尖的好手,超過我的同樣為數不少。”
葉驚鴻故作輕鬆道:“誰叫有人眼紅我的破腦袋和一身臭皮囊,讓她們折騰完了事。”心頭儘是苦水:從他驚乍語氣,姚萇、慕容垂兩人顯然比想像中燙手。
劉清瑩理直氣壯道:“矛頭怎麼全指向我,當初這事沒有雅姐首肯,清瑩哪敢擅做主張?”
“好呀”,葉驚鴻看着啞口無言的龔小雅,咬牙切齒道:“你們原來處心積慮、醞釀已久。鄭重宣佈,老子改變主意了。”怪不得她上回一臉幸災樂禍,原來預先知道劉清瑩存心將自個拖入執行道家使命的泥潭。
“開玩笑吧”,劉清瑩傻眼道:“答應的事怎麼能反悔。”
“言而無信算個鳥”,葉驚鴻中氣十足道:“再下作的事老子做起來都像吃飯似的輕鬆平常。”
劉清瑩氣得直咬牙道:“不要臉。”
葉驚鴻最樂得欣賞她生氣的模樣,歡欣道:“面子不當飯吃,小命才重要,而且我想義父他們了,回去看看總不過分。”
“都怨你”,劉清瑩小女人化的狠推龔小雅一把。
後者索性煽風點火道:“那時小雅沒喜歡上他嘛,所以沒反對。驚鴻啊,就這麼說定,中原步步殺機,不去算了。留下來有雅兒成天陪你,比什麼都強。”
龔無忌呵呵大笑道:“玩真的?”
“像開玩笑嗎?”葉驚鴻立馬改變稱呼,一臉認真道:“岳父大人和小詩給我作證,殺人多沒勁,風花雪月最動人。”
小詩伶俐過人道:“小詩飽了。”匆忙走掉。
等龔小雅、劉清瑩相繼離桌,葉驚鴻看着被莫名情緒籠罩的龔無忌,吁着氣放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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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下,萬朵梅花競相爭奇鬥豔,散發泌人心脾的芬芳,份外妖嬈。
葉驚鴻讓鼻中充斥清新空氣,隨口道:“清瑩什麼時候回揚州?”
劉清瑩望着噴紅吐翠的梅花,宛如沒聽到話,幽幽道:“梅花不畏嚴寒,總領群芳,每逢漫天飛雪,萬花凋零之際,唯獨它傲雪怒放,透露陣陣宜人清香,並以姣艷笑靨迎人而放射活力,花期之長、壽命之高,以及俱佳的神、韻、香、姿、色均讓人萌生親近之心。”
忽又一臉嚮往道:“清瑩希望現在飛雪滿天,再能等到雪后晴空,看到它紅裝素裹的絕世風姿。”
感染她的心境,葉驚鴻驚訝道:“第一次看到你這麼憂鬱,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劉清瑩落寂回頭,強擠笑容道:“哪有,別亂猜。對了,你知道小雅有位師兄嗎?”
葉驚鴻驚異注目,緩緩點頭道:“好像叫杜無鋒。”
劉清瑩回過頭去,聲音依舊憂鬱道:“我見過他幾次,人如其名。他性格偏向虛靜沉寂,常給人淡漠萬物的出世感覺,缺少陽剛和奮發向上的勇者霸氣。小雅與他同門十年卻沒傾心過,儘管他非常優秀,並且不缺乏真摯痴心。”
“感情場上,女方往往居於被動,沉寂一些無關緊要,可是卻會讓再優秀的男人變成無鋒的刀刃。”
葉驚鴻最看不得女人這個樣子,為尋歡心,斷章取義道:“正如清瑩,越沉寂越讓我迷戀得發狂。”
劉清瑩淡淡回頭白他一眼,踩上晚怡亭。
葉驚鴻定定看她只手扶欄、肩倚亭柱的疲憊不堪的模樣,心疼兮兮道:“極誘是一種誘導方法,靠外界刺激才能最大限度的發揮功用,我明白你的苦心。早先開玩笑的,別放心上。”畏懼生命誕生的心理被揭穿后,他再不敢找理由冷落她。
劉清瑩沉重道:“秦國與我晉國實力懸殊,為保晉孝武帝等精神核心人員的生命不受威脅,天師道與本觀投入了太多的力量,造成兩頭不能兼顧的現狀,武圈內澹然、騰龍坐大就因這原因。淝水之戰固然成就了一個永載史冊的奇迹,各種尖銳矛盾也因此一下子被激發出來,肩挑重擔,清瑩感到好累。”
回想刺殺司馬勒的那名刺客的能耐與目的,再想武圈內風起雲湧的暗潮,葉驚鴻頓時明白“各種尖銳矛盾”的指向,一下子沒了聲音。
劉清瑩長吐一口氣道:“武圈內奉行的名言是‘變是永恆不變的道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確是千百年來不可逆轉的自然趨勢。刺殺姚萇、慕容垂象徵強武涉政,你一定以為我在走騰龍道等的路。”
“事實完全是另一回事,這兩個人與澹然道、羅碧堂甚至騰龍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政武合併勢頭一旦分庭抗禮式形成,曠日持久的殺戮將無限期蔓延。”將這始終困擾葉驚鴻的大漏洞天衣無縫的補個圓滿。
葉驚鴻俯欄眺望潭水,苦笑道:“嚴韜明解釋一切紛爭來源於人對自由的嚮往,你如何看待?”
劉清瑩茫然道:“沒人說得清生存之外到底在爭什麼,得到什麼又失去什麼。人生無定數,得得失失、成成敗敗,我說不清。但我們是為了天下間不能公平去擁有生命的弱勢群體,求的是內心的寧靜和無愧。”
葉驚鴻怔了怔,沒了下文。
“你說生命像不像水中泡影?”劉清瑩緩緩從背後抱住他,尖叫道:“別轉頭。”
葉驚鴻感到後頸的滾燙淚水,僵在原地道:“怎麼了,清瑩?”
“不許問”,劉清瑩深深埋頭,霸道拍打着他的脊背警告。
等她情緒逐漸平復,葉驚鴻試探道:“為什麼說生命會像水中泡影?”
在一而再的肆意嘲諷和低劣行為被平淡化解后,他簡直不敢相信是什麼讓這位絕不容易受傷害的強者如此失控。因真假難辯的萬物中,淚水是絕無僅有的死物,尤其出現在強者臉上就更假不了。
“沒什麼”,劉清瑩幽幽道:“多次徘徊在生死線上,你應該更明白人生無定數的真正喻意。希望你能對小雅熱情些,因為留給你們單獨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未來我們三個人是否能夠活着再團聚誰敢確定,別再為彼此生命留下遺憾了,好么?”
葉驚鴻點頭道:“那是我內心陰影作祟,原因全在我一個人。如果這傷害了清瑩,驚鴻誠肯道歉。”
劉清瑩叮嚀道:“不許你再對我們冷嘲熱諷。”
葉驚鴻回頭抱緊她道:“我哪有那麼厚的臉皮,好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來了”,劉清瑩第三次避開,匆忙收拾情緒,轉身迎去。
幾丈外的梅樹後轉出嬌巧可人的小詩,她急匆匆道:“凌先生來了,他要見你們。”
葉驚鴻驚愕難當:凌風雲怎麼死纏不放,走哪跟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