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京城裏來了個糾結的人

第一章·

拆白黨糟蹋斯文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八月,北京城裏涼爽宜人。天上浮雲如梭,地下秋風吹拂。大街上人流如蟻,商鋪痃、門庭若市。樹葉浪搖,碩果溢香。剛剛穿出暑熱的京城,已經完全被一種歡騰的景象覆蓋了。

在大街的一角,散步般地走着一個秀才。秀才五十歲左右,中等身材,略瘦,身上背着簡單的行李,一副遠行者的樣子。因為是第一次來到京城,所以,他對什麼都感到陌生、新奇,一路東張西望,並不時地停下腳步,對着某處某物若有所思。讓人不解的是儘管他對什麼都感到陌生、新奇,但周圍的一切又似乎並沒能改變他固有的心情。他臉上依舊充滿了惆悵,讓人感到他心裏很糾結,很無奈,也很失意。這個秀才姓吳名承恩,字汝忠,江蘇淮安丹陽縣人。父親吳銳,靠妻子娘家的支持,做點小生意度日。吳承恩自幼聰明過人,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然而命運弄人,吳承恩自十幾歲中了秀才后,其後數十年竟屢試不第,加上父親去世,自己又無謀生的手段,所以,一家老小的日子過得是越來越艱難。前年,地方官府舉薦他為歲貢生,在老母和妻子一把鼻子一把淚的央求下,不得已,他才到應天府(今江蘇南京)國子監學習了兩年(應天府是明朝直轄府,衙門與朝廷一樣設置),現在又按規定懷着無奈的心情來到京城候選求官。

科舉分三步:鄉試、府試、會試。鄉試就是一般人考秀才。考取了秀才,僅僅只代表取得了功名,除了見官不跪外,並沒有多大意義。取得了秀才資格,就可以參加府試,即考舉人。考取了舉人,就算是進入了朝廷命官的行列,但只能做地方小官,前程有限。考取了舉人考進士,稱會試,也稱殿試。考取了進士,一任命,最小也是一個七品銜——正縣級,那就前程無量了。

什麼是歲貢生?所謂歲貢生就是每年或兩三年一次,由地方官府保舉年齡大資格老、考取了秀才長期考不取舉人、進士的人進國子監學習。國子監又是什麼地方?按後人的話說,就是國立幹部大學。進士、舉人一及第朝廷就一定會授職,但從國子監學習結業的貢生們卻不同,他們原則上具備了做官的資格,但也要看機遇,也就是說雖然具備了做官的資格,還不算是朝廷命官,有機會謀得個實職,才能在吏部註冊,而且和舉人一樣,只能做地方小官。

四十多歲的吳承恩因為對科舉已經感到非常絕望,便移情高山,瀉意河流,因情生景,暢快淋漓,不但詩文更加流彩溢光,琴書棋畫也在社會上盛名遠揚。官府舉薦他為歲貢生雖是對他的肯定,但不是他的願望,在應天府國子監學習了兩年,然後到京城求官更讓他感到難以見人。因為他的幾個好朋友都高中了進士在京城做官,自己以歲貢生的身份到京城候選求官,他們知道了會怎樣看待自己呢?

為生活所逼的吳承恩,懷着一顆糾結的心在吏部報了到,然後在指定的官驛里住下。候選就是等待着有官位空出去填補,這既需要有一定的社會關係,也是一件求不得急的事情。貢生有許多種,有歲貢生、例貢生,孝廉貢生等等。有的對科舉已經感到絕望,住在官驛里聽天由命,平時結伴外出,遊街逛景。有的對科舉還不死心,住在官驛里閉門不出,仍在一個勁地讀死書。吳承恩初來乍到,他既不是關門讀死書的書獃子,也不是見面是朋友,放任自流的那種人。他獨自一人來到街頭,漫無目標的走着。

不知不覺中,吳承恩來到了一個地方。這裏有擺地攤的,有開店鋪的。有的在耍把戲,有的在彈唱說書。有彪悍的江湖漢子,有柔弱的賣藝女子。老弱病殘的乞丐們坐在地上可憐巴巴地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們,衣冠楚楚的紈絝子弟們攜酒擁妓招搖過市。高矮胖瘦,善惡美醜,尊榮富貴,卑賤渺小,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都在這裏得到了最大極限的體現。

前面出現了一個露天茶館。茶客不是很多,但前面的說書藝人卻神采飛揚:“一天,掌管典冊的仙官對玉帝說,啟奏陛下,下界的青龍兩次轉世,現已修成帝氣,該享九五之尊。然那玉面狐狸壽數未盡,以後必然危及青龍的王國,禍害蒼生。臣請陛下玉旨,是否削減玉面狐狸的壽數,讓她早日回歸其位?玉帝道:陰司既有壽數,豈可隨便削減。仙官道:臣所擔心的是玉面狐狸禍害王國,青龍必然束手無策。玉帝道:點查在仙籍的下界諸神,看誰能助青龍一臂之力,降服玉面狐狸?仙官道:被貶下界的仙籍人員不下百餘,但絕大多數都在陰司有定數,只有少數幾個是順其自然的。玉帝道:那就在這少數幾個中選一個去輔助青龍吧。等他回歸仙籍時,正好論功行賞。仙官道:遵旨,於是展開仙籍典冊,用筆圈點了一人,這人是誰呀?原來他是天河裏掌管水族的一個神將……”

吳承恩自幼喜愛神魔故事,也正是看多寫多了神魔故事,才迷失了他的心智,讓他怎麼也寫不好科舉需要的那些八股文章。要是換在往日,這段書他是無論如何也要聽完的,今天他卻幹什麼都心不在焉,於是聽了沒一會兒,便起身漫無目標走了。

“爺,什麼時候再來呀!”一個令人肉麻的聲音傳了過來。

吳承恩抬頭,原來自己無意之中走到了一個妓院門前,一個妓女正纏綿着不放一個紈絝子弟。那紈絝子弟浪笑道:“二九女兒巧樣妝,洞房夜夜換新郎。一雙玉臂千人枕,兩片紅唇萬人嘗。做作幾分忸怩態,裝成一副假心腸。迎來送去知多少,慣作相思淚兩行。”妓女用手點了一下對方的額頭,亦浪笑道:“你就是我的一萬零一個新郎又怎麼樣,剛才不照樣在人家的肚子上發瘋嘛!”吳承恩聽了,大為噁心,趕緊調頭走了。

同寢室的貢生有幾個:趙、錢、孫、李。他們來京候選時間短的是半年,長的已有兩年了。趙、錢二人家道殷實,他們正好借候選之機滯留京城,幹着他們樂意乾的事情。孫、李二人家境一般,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全指着他們要飯吃,候選期間,孫秀才便在一家學館代課授徒,李秀才在一家店鋪兼職賬房。四人早出晚歸,難得有時間聚到一起。

既是同寢室,就不能裝路人。晚上,趙秀才對吳承恩說:“吳兄,你我雖是貢生,但仍為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既來之則安之,還是將心情放愉快些才好。”

錢秀才附和道:“是呀吳兄,貢生候選雖然遙遙無期,但怎麼說也算是具備了做官的資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何況你我之輩並不是本事不濟,而是命運弄人呢!”

吳承恩道:“多謝二位兄台寬懷,吳某心情並無不愉快。”

趙秀才說:“我觀吳兄,絕非等閑之人。何不趁候選期間,多結識一些朋友以作他日之用。”

吳承恩道:“吳某初來乍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凡事還煩兄台指點。”

趙秀才道:“由此西去五里,有一煙雨樓,每逢節日和月末,總有些文人墨客到那裏聚會聯誼,到時吳兄一同前往,必能受益。”

吳承恩聽了,精神一振,急忙問:“那裏何以有這樣一個去處?”

趙秀才嘻道:“至於何以有這麼一個去處,趙某不知。但那裏確有這麼一個去處,同室諸兄台皆可證明。”

吳承恩亦笑道:“誤會,誤會。吳某絕無猜疑趙兄有誑語之意,實是吳某如做夢一般。”

一夜未能睡好。早上起床,吳承恩到外面簡單地吃了點東西,然後就按趙秀才所說的方向一路尋來。到了一看,見煙雨樓乃是一座兩層的茶樓,寬二十米,長三十米,上下兩層都十分寬敞。樓下是框架似的場地,秩序井然,除了說書的藝人在抑揚頓挫地說書外,座下聽客鴉雀無聲。吳承恩無心聽書,徑直爬上二樓,見上面分幾個茶廳,分別冠於“陽春”“白雪”“雄風”“明月”“鍾聚”“祥瑞”之名。僅一眼,就讓吳承恩肅然起敬。

“陽春”“白雪”“雄風”“明月”“鍾聚”“祥瑞”的門都關着,只有進門處的大廳里有幾個秀才在那裏看着什麼文章。其中有一人似很悠閑,不時轉動着身子,東張西望。他見吳承恩上樓,便招呼道:“兄台是來以文會友的嗎?”

吳承恩道:“不敢,隨便轉轉,聊以消遣。”

那人聽了吳承恩的外地口音,便笑道:“不是京城人吧?”

吳承恩道:“淮安人。”

那人道:“原來是從淮安鄉下來的。”

吳承恩聽了,心裏頓生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京城人就很了不起嗎?他見那人四十歲左右,團頭、蒜鼻、寬寬的貓臉上佈滿了跳蚤一樣的斑點,扁平的身體,怎麼看都像是一塊棺材板。吳承恩問:“敢問兄台怎麼稱呼?”

那人道:“兄弟我姓流,因久居京城,與三教九流都有往來,因而人們都叫我混流。你也叫我混流好了。”

吳承恩抱拳致禮:“原來是混流兄,在下吳承恩,幸會幸會。”

混流大大咧咧道:“吳承恩,你剛來京城不久吧?”

吳承恩道:“前日剛到。”

混流道:“看來我們很有緣,以後我會關照你的。”

吳承恩連連稱謝:“多謝多謝。”

一個秀才將手裏的稿子遞給混流,道:“混流兄,大作拜讀,佩服佩服。”

混流接過稿子,反手就遞給吳承恩,虛情假意地說:“吳承恩,兄弟的拙作,請指點。”

吳承恩對混流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反感,不想跟他套近乎,更無心看稿子,便委婉地推辭道:“混流兄的大作定然非同凡響,吳某才淺學疏,不敢妄談。”

混流見吳承恩沒有接稿子的意思,竟強行塞給他,道:“吳承恩,沒那麼狂吧?”

吳承恩無奈,只好將混流的稿子接在手中,見上面寫着一首詩:夕陽順山落,海納萬條河。欲看十里鳥,需換新山頭。吳承恩見了,哭笑不得。

混流道:“怎麼樣吳承恩,請指點指點吧。”

吳承恩敷衍道:“大作別具一格,讓人實在耳目一新。”

混流轉身面對大家,得意道:“兄弟我雖然不敢自比李杜,但放眼當今,詩詞一道上也有我無可取代的一把交椅。”

幾個秀才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混流兄的大作,讓在下等人難以望其項背。”

忽然,一人冷笑道:“想不到斯文之中,竟有這等無恥之徒。”

眾人一愣,鬧不清那人是在諷刺混流的詩,還是在諷刺大家的趨炎附勢,只好一個個大眼瞪小眼,看着那人嘲笑地望着大家。混流似笑非笑,用陰陽怪氣的口氣對那人道:“尤廣義,你剛才所說,是什麼意思?”

叫尤廣義的那個秀才道:“我沒什麼意思,只想笑天下可笑之人。”

混流道:“誰是天下可笑之人?”

尤廣義一點也不客氣:“你,還有他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天下可笑之人。”

眾人大窘。混流怒道:“我有什麼可笑之處?”

尤廣義道:“你既問我,我就直言不諱了。尤某看你也有四十歲了吧?”

混流道:“是又如何?”

尤廣義道:“你既有大才,何以四十歲了,仍如我一般,只是一個秀才?”

混流道:“我視功名如糞土,只想做個閑雲野鶴。如想科舉,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尤廣義冷笑道:“你既想做個閑雲野鶴,為何不隱居於高山密林,江河秀水?偏要在鬧市裡招搖撞騙?”

混流道:“高士自有高士的活法。高士自有高士的節操。本朝連續三屆狀元皆與我交往甚密,大家聚在一起談詩論文,這等情趣,豈是你這樣的鼠輩所能體會的。”

混流一番話,不但鎮住了尤廣義,而且更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吳承恩連忙問:“混流兄,你與本朝哪三屆狀元交往甚密?”

混流道:“今科狀元唐汝楫,上屆狀元李春芳,上上屆狀元沈坤。此三人皆是我的密友。”

眾人見混流對答如流,自忖他的話縱然有水分,想來也不會一點影子也沒有,便越發不敢多說什麼。尤廣義悶悶地生了一會兒氣,轉身想走。

混流陰陽怪氣地問:“尤廣義,兄弟我剛才忘了,你是從哪個地方來的?”

尤廣義不尿混流那一套,氣昂昂道:“承天府。你想怎麼樣?”

混流道:“承天府在哪個方向?屬何省?”

尤廣義不回答混流,卻問大家:“諸位,有誰知道承天府嗎?”

幾個秀才皆答:“我等皆知。”

尤廣義又問混流:“你久居京城,天下大才子,如何不知道承天府?”

混流蠻橫道:“天下大得去了,兄弟我不屑知道那些小地方。”

尤廣義聲聲冷笑:“承教,承教。去問問你的狀元朋友們吧,或許他們中間有人知道承天府在哪個方向,屬何省。”

混流還想不依不饒,吳承恩實在忍不住了,他攔住混流,道:“混流兄,承天府是當今皇上的故鄉,它與順天府(京城)、應天府同為國家三大府,不屬哪省管轄。”

混流聽了,如雷擊一般,他一反剛才的傲慢神態,結結巴巴地道:“尤兄、尤兄原來是、是當今皇上的老、老鄉啊,失敬,失敬。”

尤廣義鄙夷地道:“我來京城時,表兄曾叮囑我,說京城的地痞流氓多如牛毛,到處都是吃拆白混飯的混混,要我小心,沒想到斯文之中,也有這種人。”說完,拂袖而去。

京城拆白黨的事,吳承恩早有耳聞。這些人見人是朋友,然後粘着你輕者騙吃騙喝,重者騙錢騙財。眼下的混流必是拆白黨無疑。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於是,尤廣義身影還未消失,吳承恩就趕緊對大家說:“諸位,吳某有事先行一步,告辭了。”說完,也不管大家的反應是什麼,逃也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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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恩拎着腦袋寫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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