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恩恩怨怨哪堪說(1)

第38章 恩恩怨怨哪堪說(1)

孟珏出宮后,立即去找劉賀。

劉賀在落玉坊欣賞歌舞,孟珏剛進去,劉賀看了眼他的面色,立即命所有歌舞伎都退下。

孟珏笑嘲:“劉大公子,還有工夫歌舞聲喧?田千秋的事情,你可聽聞了?”

劉賀道:“剛剛知道。”

“此事是你辦的?”

劉賀搖頭否認。

孟珏眉頭緊鎖,“我讓一月給你傳的話,你沒有收到嗎?”

劉賀說:“收到了。我已經安排妥當一切,就等收局了,不料這老頭竟突然中風,枉費了我許多心血。”

孟珏撐着頭,雙目微合,“你本來打算怎麼樣?”

劉賀笑了下,“借鑒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丞相李蔡的案子,田老頭的兒子為了司天監的幾句話,偷偷侵佔了一塊風水絕佳的王室墓地。”

孟珏邊回憶邊說:“當年的李氏家族雖不可和衛氏比,但也權重位貴,丞相李蔡卻因為幾塊地自盡在獄中。嗯……這的確是個神鬼不知的好主意,只是未免太慢,皇帝要你越快越好,你卻用如此耗神的法子,更何況,田千秋和李蔡不同,即使把田千秋打進牢獄又如何?霍光若想保他,他一定死不了。”

“小珏呀小珏!”劉賀笑着搖頭,“誰說我打算要田千秋的命了?陛下只是說不想讓他做丞相,我就給陛下一個強有力的理由不讓他做丞相。既然已經達到目的,何必不留一點餘地?田千秋雖是庸相,卻絕非佞臣,縱是有罪,卻罪不及死。”

孟珏看着劉賀,沒有說話。

劉賀說:“你看上去很累,躺一會兒吧!”

孟珏靠着卧榻假寐,突然問道:“你覺得田千秋真的是中風嗎?事情未免有些湊巧。”

劉賀思量了一瞬,“田千秋對霍光言聽計從,不可能是霍光的人害他。其他大臣即使心裏有想法,目前也沒這個膽量動他,唯一想動又敢動田千秋的人就是陛下。陛下身邊確有幾個不懼霍光淫威的股肱臣子,不過,陛下不會命這些人干這種禍亂法典的事情,只會命……”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就你和劉詢。”

劉賀發了會兒呆,說:“衛太子起兵失敗自盡后,先帝余怒未消,下令誅殺所有衛太子的舍人,以及和衛太子交往過的官員。壺關三老上書給先帝,說太子是‘受困於奸臣江充,不能自明,冤結在心,無處告訴,因此忿而發兵,誅殺江充;子盜父兵,並無他意’。當時的高廟令田千秋也上書,申訟太子冤枉。恰好先帝冷靜下來后,已經明白太子是遭人陷害逼迫,遂接納了田千秋的上書,赦免了太子的謀反大罪,又升田千秋為大鴻臚。不過,田千秋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也許他是看壺關三老沒有獲罪,所以揣摩聖意,見機行事,為自己博取了一個錦繡前程,可如果沒有壺關三老和田千秋,劉詢只怕連進天牢的機會都沒有。劉詢會是不念舊恩的人嗎?”

孟珏淡淡道:“如你所說,壺關三老才是冒死進言的人,田千秋不過順風使舵。劉詢究竟有沒有必要念這個‘舊恩’,全看他是何樣的人。話再說回來,即使壺關三老又如何?這天下恩將仇報的人比比皆是。你們劉氏的半壁江山是‘漢初三傑’打下,你家的老祖宗也沒見感恩,還不是逼走了張良,計殺了韓信?到最後,‘三傑’僅剩了個苟且偷生的蕭何。”

劉賀苦笑着擺手:“我們只說劉詢,不談其他。你覺得劉詢是這樣的人嗎?”

孟珏道:“不論田千秋是否於他有恩,如果這事情是他做的,那麼,他行事的果斷、狠辣非你能及,不過你計謀周全,心存仁念,這個又遠勝過他,現在就看皇帝如何想了。”

劉賀默默沉思,很久后,問道:“你為什麼會突然讓一月傳話給我?”

孟珏閉着眼睛,沒有回答。

劉賀以為他已經睡着,卻突然聽到他說:“你若不想只做個普通的藩王,就準備好盡全力拚斗一場。有時間,不妨多琢磨琢磨皇帝為什麼從年初就開始重用你和劉詢,表面上像是讓你們為他分憂,實際上卻更像是歷練、教導你們,再想想為什麼皇帝把田千秋的事情單交給你和劉詢辦。”

劉賀皺眉不語。孟珏翻了身,面朝牆壁睡去。

劉賀的侍從在屋外稟道:“王上,宮裏來人傳話。陛下要見王上。”

劉賀道:“知道了,外面候着。”

“是。”

劉賀叫:“小珏?”

孟珏沉沉而睡,沒有反應。

劉賀出了屋子。

孟珏聽到關門的聲音,坐了起來,默默思量了一會兒,叫道:“來人”。

進來的卻非一般歌伎,而是落玉坊的坊主,很恭敬地向孟珏行禮:“公子有何吩咐?”

孟珏道:“幫我留意劉詢的動靜。”

“是。”

“再幫我查一下田千秋府上最近有什麼異常,尤其是府中的僕役、丫鬟,越是出身貧賤的,有可能和江湖人有瓜葛的,越要仔細查。”

“是。”

孟珏慢步出了落玉坊。外面候着的小廝立即迎上來,孟珏道:“我一個人走走,不用馬車。”

孟珏安步當車,緩步而行。

長街寧靜,只聞自己的腳步聲。

走到一處分岔路口,他停了下來。

向左走?向右走?還是向前走?

劉賀趕進宮時,劉詢已在。

劉弗陵對劉賀說:“正在等你。你看誰比較適合接任丞相之位?”

劉賀心中琢磨,不知道這個問題劉弗陵可問過劉詢,劉詢的答案又是什麼。劉賀沉吟着未立即回答,卻看劉弗陵眼內似閃過一絲笑意,聽到他對劉詢說:“你也想想。”

劉賀心中暗嘲自己,趕緊專心思索,過了一會兒后說:“這個位置,並非誰合適做,誰就能做,而是霍光接受的底線在哪裏。”

劉詢道:“王叔說得十分有理。霍光絕對不會允許這麼重要的位置落入陛下信賴的人手中,但今非昔比,陛下早已不是未親政前的陛下,也絕不會讓這個位置落入田千秋這樣的人手中,所以只能選個中間派的牆頭草了。”

劉弗陵點頭,“這是霍光呈報的人選。”

七喜將奏摺遞給劉賀和劉詢傳閱。

兩人看完后,都笑着搖頭,“霍光這老兒倒是知情識趣。”奏摺上羅列的五個人都是赤金級別的牆頭草。

劉弗陵嘆道:“霍光智謀、能力、魄力兼備,最難得的是他身居高位,卻一直不忘關心民生,體察民苦,朕幾次削減賦稅、減輕刑罰、打擊豪族的改革,因為獲益的只是普通百姓,受損的卻是朝堂上的眾多官員,所以遭到過激烈反對,可是卻得到了霍光的全力支持。若沒有他的支持,朕不可能成功。若有聖君駕馭,他肯定是治世棟樑、國之瑰寶,可惜朕登基時太年幼,未能制衡住他,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劉弗陵語重心長地對劉詢和劉賀說:“過於信賴良臣,讓他的勢力獨大,野心膨脹,和疑心過重,使良臣心寒,甚至逼反良臣,是一樣的罪過,都非明君所為。再神駿、忠心的馬,都記得要用韁繩讓它聽話,用馬鞍讓自己舒服,這樣才能跋涉遠途,馳騁千里。”

劉賀和劉詢默默沉思。

劉弗陵吩咐:“你們將各自中意的人寫給朕。”

劉賀和劉詢忙提筆寫好,交給七喜,七喜呈給劉弗陵。

劉弗陵看了一眼,兩人竟都是“楊敞”,他將竹片遞給於安,於安掌間用力,竹片立成碎末。

劉弗陵道:“已是深夜,你們都回去吧!朕也要趕緊去祭朕的五臟廟。”

劉賀和劉詢磕頭告退。

劉詢的府邸在宮外,自出宮回府。劉賀卻因為劉弗陵破例讓他住在昭陽殿,和宣室殿有一小段同路,所以兩人同行。

劉詢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想起一事,又匆匆返回去追劉弗陵。卻看劉弗陵和劉賀兩人坐在御花園中說話,白玉桌上放了幾碟時鮮水果。

劉弗陵的神態不同於和他相處時的平靜、淡漠,此時,和劉賀對面而坐的劉弗陵面容帶笑,極為溫和。

劉賀拿着個杏子在吃,不知道嘴裏嘟囔了句什麼,劉弗陵竟從桌上拿了個杏子,扔向劉賀,劉賀伸手接住,大咬了口,笑起來。劉弗陵也是笑意滿面。

兩個人看上去如兄弟、朋友般親密。

想到劉賀未來前,他和劉弗陵關於田千秋的談話場景。當時,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而劉弗陵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甚至近乎冷漠。劉詢靜靜站了一小會兒,並未上前,而是轉身出了宮。

劉賀問:“陛下不是說餓了嗎?怎麼不吃點兒?”

劉弗陵笑意很深:“雲歌做了晚飯。”

“哦——”劉賀拖着長音,笑着說:“原來怕美人不開心,要留着胃口回去哄美人。”

“知道就好。所以言簡意賅、老老實實告訴朕。朕交給你的事情,你究竟做了什麼?”

“臣遵旨。”劉賀一聲唱喏,將事情一一奏明。

劉弗陵邊聽邊點頭,最後笑道:“你這個藩王畢竟沒有白做,司天監都肯幫你說話。”

劉賀笑道:“他說的話都是真話,那塊墓地的確是難得的風水寶地,田老頭的兒子請他去看風水,我只是請他在堪輿時,順便談談他曾見過的風水寶地。”

劉弗陵道:“人無欲則剛,有欲則有了弱點。不過,除非太上,否則沒有人會無欲。”

劉賀笑嘻嘻地問:“陛下的‘欲’是什麼?”

劉弗陵淡笑:“你的是什麼?”

劉弗陵和劉賀談完話,已經過了二更,進宣室殿的第一句話就是:“朕很餓,快去把雲歌做的飯菜都拿來。”

雲歌聞言,笑道:“讓御廚做新的吧!時間差不了多少。”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笑而未言。

雲歌問:“你感覺好些了嗎?”

“孟珏的醫術十分不凡,一直積在胸間的煩悶感一掃而空。如果病能治好,我們還是按原來的計劃,不過我現在有個更好的主意。”

劉弗陵眉目間的鬱悒消散了很多,暗溢着喜悅。

雲歌笑點點頭,將臉埋在了劉弗陵胳膊間,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神色,“什麼好主意?”

“遁世有‘隱遁’和‘死遁’,我之前一直想的是‘隱遁’,但終究拖泥帶水,而且一直沒有想好如何安置小妹。這次的病倒是個極好的時機,不妨借病死遁,小妹也就有了去處。如果她想要自由,我會下一道聖旨要她‘陪葬’,如果她想要尊榮,那她會成為皇太后或太皇太后。

雲歌只輕輕“嗯”了一聲,再不敢多說。

劉弗陵笑道:“過兩日就命太醫院的那幫太醫們都來會診,讓他們好好焦頭爛額一番,也讓他們各自的主子都徹底相信,更讓全天下都無疑心。”

飯菜送來,於安和抹茶服侍劉弗陵、雲歌用膳。

知道劉弗陵愛吃魚,所以雲歌先夾了塊魚給他。劉弗陵吃了一口,贊道:“真鮮美。”

雲歌也夾了一塊魚肉,“鮮美什麼?魚肉最經不得冷了又熱,肉質如木。”

抹茶笑道:“只要是姑娘做的,就算是塊真木頭,放水裏煮煮,陛下也覺得鮮美。”

雲歌指着抹茶,對於安說:“於安,這是你調教出來的丫頭?還不管管?”

因為劉弗陵的病,於安心裏一直很沉重,今日總算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他心情難得的輕鬆,笑道:“奴才調教得十分好,都是被姑娘慣成了今日的德行,姑娘又有陛下撐腰,奴才哪裏還敢教訓抹茶?”

“陵哥哥?”

劉弗陵正容問:“於安說的哪裏不對?我要辦他,也總得有個錯才能辦。”

“哼!你們都是一夥的,欺負我是外來的!”雲歌再不搭理他們,埋頭吃飯。

於安和抹茶都偷着笑。

劉弗陵凝視着微有羞意的雲歌想,這一生能日日吃着雲歌做的菜,直到白頭,就是他最大的“欲”了。

這幾日幾乎所有的官員都沒有睡安穩,先是丞相田千秋病逝,眾人要忙着鑽營,忙着弔唁。緊接着,御史大夫楊敞升為丞相,百官又要忙着恭賀,忙着巴結。氣還沒喘口,又聽聞皇帝得病,太醫院翹楚——張太醫束手無策,無奈下,只能召集所有太醫會診。

張太醫醫術如何,眾人都心中有數,讓他束手無策的病?眾人心裏都是“咯噔”一下,提心弔膽地等着會診結果。

大司馬府,書房。

兩位參與會診的太醫如約而來。看到霍成君也在座,微微愣了一下后,忙向霍光請安。

不論多大的官,對太醫院的醫者都存有一分敬意,因為沒有人能逃脫生老病死。霍光本就待人寬和,此時更是客氣,立即請兩位太醫坐。

兩位太醫一字不落地將會診過程向霍光道明。

霍光只是靜聽,面上看不出任何反應。

兩位太醫看霍光沒有話問,站起告辭:“下官還要回去翻閱典籍,尋找醫方,不敢久留,先行告退。”

太醫走後,霍光凝視着窗外不說話,霍禹、霍山、霍雲也都不敢吭聲。

窗外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湖泊。

湖上幾隻白鷺,時飛時落。岸邊幾株柳樹隨風輕擺。黃鶯婉轉鳴唱,因為樹蔭濃密,只聞聲,不見影。

霍光好像賞景賞得入了神,近半個時辰都一言不發,也一動未動。

霍禹和霍山頻頻給霍成君使眼色,霍成君卻視而不見,也看着窗外發獃。

霍光終於將視線收回,目光淡淡從屋內幾人面上掃過,“成君,陪爹去外面走走,你們三個,平日裏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你們若敢不經我許可做什麼事,我絕不姑息容情。”

霍禹愣愣,着急地叫:“爹……”

霍光盯向他,他立即閉嘴,隨着兩個弟弟退出了屋子。

霍成君攙着霍光胳膊,慢步朝湖邊走去。湖風清涼,將盛夏的炎熱吹走了許多。

霍光笑說:“此湖是這個宅子最早開鑿的一個湖。”

成君微笑:“女兒知道,這個宅子,伯伯曾住過的,書房這一帶是伯伯的舊宅,其餘屋舍是父親後來才慢慢加建的。”霍成君四處打量了一圈,“伯伯十八歲就封侯,其後又位居大司馬,這個宅子和伯伯的身份實在不配。”

霍光笑道:“太陽還需要藉助他物的光輝嗎?你若見過你伯伯,就會明白,他要的,只是個‘家’。”霍光雖在笑,可眼中卻別有情緒。

伯伯的死不管在史冊記述,還是長安城的傳聞中,都有很多疑點,和伯伯有關的話題也一直是家中的禁忌,霍成君不敢再提。

父女倆沿着湖邊逛了一圈,隨意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休息。一對野鴨縮躲在石塊角落裏打瞌睡,看到他們也不害怕,反以為有吃的,圍着霍成君繞圈子,霍成君用手相嬉。

霍光看着霍成君,“成君,你有想嫁的人嗎?”

霍成君的手僵住,野鴨游近,去叨她的手,霍成君手上一疼,突然揮手,用力打在了野鴨身上,兩隻野鴨“嘎嘎”幾聲慘叫,快速逃走。

“女兒說過願意進宮。”

霍光嘆息,“這條路,不能回頭,你真想好了?你若想嫁別人,爹會給你備好嫁妝,讓你風光出嫁。”

霍成君淡淡說:“女兒想好了,與其嫁個一般人,不如嫁天下第一人。”

霍光道:“這件事情一再耽擱,先被小妹的病耽誤。沒想到這丫頭因病得福,一場病倒讓皇帝動了心。皇帝和皇后圓房未久,我也不好立即送你進宮,只能再等等。現在想來,倒是好事一件。”

“爹,皇帝的病……”

“不知道,這是老天爺的權力。若皇帝病好,計劃如舊;若不能……現在只能步步謹慎。”

霍成君點頭。

霍光突然問:“劉賀和劉詢,你看哪個更好?”

霍成君一怔后才明白父親話后的意思。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雖非尋常女子,卻還是有了羞意,扭轉了身子,低頭望着水面。

霍光道:“劉賀看着荒唐,劉詢看着豪爽,這兩人我都有點看不透。不管選誰,都各有利弊。”

霍成君腦中閃過劉賀的急色和無禮相,心裏一陣厭煩,又回憶起上元節時的情景。

劉詢為她猜謎,送她燈籠,那盞“嫦娥奔月”燈還掛在自己閨房中。

他帶她去吃小餛飩、韭菜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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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2:浮生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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